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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198 这位唯一入传的张涟先生是董其昌的同乡,也是他的入门弟子,乃自画理入手,“以山水画法为石工”,传文说得很明白不必再加解释了。值得注意的,传文描写他造园时的风采,那种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完全是一副画家酒后挥毫的景象,又若《庄子》中解牛的故事,我认为这是十分夸张的。然而可以说明当时人对这位张先生的功夫神往的程度。当然,大文人吴伟业与黄宗羲都为他作传,可知他已经跻身于文星之列,被视为文人中的典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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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00 《清史稿》中所附记的一人,叶陶,实际上不是造园家,而是一位宫廷画家。只是因为画园景而称旨,乃奉命帮忙监造。足证明末清初绘画与园林间相契合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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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02 至于《园冶》的作者计成,由于无传,其人如何并不甚清楚,据注释该书的陈植先生说,计成,字无否,号否道人,生于明万历十年,工诗文。著书时为崇祯四年,即1631年。《园冶》有明末奸臣阮大铖之序。序中赞计成之为人“最质直,臆绝灵奇。秾气客习,对之而尽。所为诗画,正如其人”。可知计成是一位能诗善画,文质彬彬,见面无庸俗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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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04 他以画为本,在“自序”中说得最明白。他少以绘画闻名于世,“性好搜奇,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他不但是画家,而且是吴派的画家。董其昌的理论中,关、荆是文人画派之早期大师,师关、荆即师古,即宗文而弃匠;他是当时的主流派。这时候的江南名文人——曹元甫,到他所设计的园子里参观,“称赞不已,以为荆、关之绘也,何能成于笔底?”园林之设计竟与绘画如此神似,可见绘画对计成作品的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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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06 另一位名家李渔先生,与计成的时代相若而略晚。他的《闲情偶寄》是清初写的。康熙时天下太平,他写此书为点缀盛世。由于没有传记,对他所知不多。目前的研究显示,他是一个有名的词曲家,是有文才的诗人,但却不是画家,所以他在该书“居室部·山石”一章中指出园林家之能叠石者,不一定是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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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08 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尽有丘壑填胸,烟云绕笔之韵士,命之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及请磊斋头片石,其技立穷……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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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10 李渔的这些话可以证明他自己也许不是一位画家,但证之前文中所举的张涟与计成,他这话是有问题的。用今天的话说,叠石是一种专业,必须有专门的训练,画家虽然亦以山水为主题,未经训练,造山水之景就有技穷之感。所以叠石家就鲜有能诗、善画的了。正由于文人不肯去搬动石块,才由一些叠石家专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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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12 实际上,泉石之术与山林画在精神上既无二致,其理通,则两者可并通。然而叠石家实不必为画家,只要通道理,鉴画景就可以了。以李渔来说,他也许不是画家,但他所经营的“芥子园”出版过有名的《芥子园画谱》,若说他不懂得画,恐怕是有失公道了。他在《闲情偶寄·居室部》的“取景在借”一节,所使用的手法几乎都是画家的。此节为该篇中文字最多、叙述最详尽者,可知笠翁受绘画之影响,实在不下于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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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14 以下试就观念的层面与技术的层面来讨论《园冶》时代,园林所受绘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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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16 二 “文人园”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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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18 自观念的层面看,《园冶》代表的园林观是与文人画平行的,可称之为文人园。董其昌之前亦有文人画,经董之后,其理论渐明,观念廓清,与匠人画完全划清界限。文人画,简单地说乃不落俗套,以表达文人的气质为重,所以这时候园林理论,开宗明义,也是明主、匠之辨。这个观念写得最清楚的是计成的朋友郑元勋为这书所写的“题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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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20 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则工丽可,简率亦可。否则强为造作,仅一委之工师、陶氏,水不得潆带之情,山不领回接之势,草与木不适掩映之容,安能日涉成趣哉?所苦者,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工人能守不能创,拘牵绳墨,以屈主人,不得不尽贬其丘壑以徇,岂不太可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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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22 郑元勋,根据陈植先生的考证,是崇祯十六年的进士,在扬州城南建了一座园子,是计成所设计,为董其昌题为“影园”,意在“柳影、水影、山影”之间,可见董其昌在当时对园林造成的直接影响。在他自撰的《影园记》中,有“无毁画之恨”一句话,可见他认为造园与绘画是一样的。计成的高明之处,只是未把画家的构想毁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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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24 文中所谓的“主人”是什么人呢?当然是指能文善画的文人,而这一位文人又是此园子的主人。在《园冶》的“兴造论”一篇,开宗明义,更把主人的定义再加扩展。他那句有名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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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26 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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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28 这句话除了声明造园之成分乃由主人负责之外,指出主人者,并不是园子的所有人,而是主其事的人,亦即造园家。这一方面说明明末以来,造园已经成为一种行业,同时也说明,造园家是胸有丘壑的文人。这样说来,造园家自一个文人与匠人的中介者的身份(即郑元勋的观念),提升到独立的创作家的文人的身份了。而两者都显示同样的观点,即造园家必须有文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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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33 ·葑泾访古图 明 董其昌 山石之布局富于园林情趣,高雅清淡,土石不分,影响《园冶》时期之造园家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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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35 文、匠之分究竟在哪里呢?匠人墨守成规,是传统手工艺的维护者。他们以熟为巧,烂熟之后,亦能有所精进,但为不自觉之演变,而非有意识之独创。今天的艺术史家常认为董其昌提倡文人画是一种派别之争,在打击院画之流派,其实未必尽然。绘画在晚明的江南,必因经济的条件优越而大为流行。商人阶级兴起,为附庸风雅,家家都要买几幅装饰住处,必然使绘画的市场大为活络。字画的专业化形成为绘画市场,与今天社会所见一样,良莠不齐,而大量供应市场需要者,可能为投大众所好而价格低廉的匠画。董其昌所要划清界限的,可能就是这种画匠。如同今天在路边摆摊的各式绘画的作者们。这些画家为适应市场的需要,自以写实与华丽虚浮的风格为主,此为院派的基本态度,其流传可以想见。在郑无勋的“题词”中有一段话,亦可看出当时造园流行的毛病正是工、丽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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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37 若本无崇山茂林之幽,而徒假其曲水;绝少鹿柴、文杏之胜,而冒托于辋川,不如嫫母敷粉涂朱,只益之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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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39 有钱的人家,力求夸张,要在家中再创古人文雅的传统,徒然画虎类犬,令人嗤笑。但是这种肤浅的摹仿,常得世人之喜爱,所以明末清初的文人笔伐流行画家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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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41 这种流行、抄袭的毛病,业余的造园家李笠翁写起来特别生动,今天的暴发户们的心态依然如此,令人浩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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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43 人之葺居治宅,与读书作文,同一致也。譬如治举业者,高则自出手眼,创为新异之篇,其极卑者,亦将读熟之文,移头换尾,损益字句而后出之,从未有抄写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乃至兴造一事,则必肖人之堂以为堂,窥人之户以立户,稍有不合,不以为得,反以为耻。常见通侯贵戚,掷盈千累万之资以治园圃,必先谕大匠曰,亭则法某人之制,榭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操运斤之权者,至大厦告成,必骄语居功,谓要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丝毫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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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292245 他以此现象为谬,觉得园亭胜事,即使不能完全创新,至少应该学次等人,把别人的作品加以剪裁重组才好。而当时庸俗的主人与匠师,抄袭别人尚自鸣得意,“何其自处之卑哉?”匠人之园,实以流行之抄袭与摹仿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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