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297189
1700297190
耶稣救赎之功和以爱为本之道,基督徒称之为“福音”。犹太主流非但不接受,反加以排斥、迫害。于是,基督徒(最初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就向外邦人传道。外邦就是罗马帝国的千万子民。犹太人在宗教与文化上闭关自守,但在经济上却很活跃,旅居各地的很多。于是基督徒就从这众多的小核心向外邦人宣扬福音。福音的字义是“好消息”。外邦人听到的好消息是这样的:耶稣救赎不限于选民之列,谁信谁得救,不分犹太人和外邦人;爱是新的诫命,特别是爱人如己。外邦人,特别是妇女和低层阶级如奴隶、士兵,很快就被这个爱的宗教吸引住了。耶稣的被钉和基督徒的被歧视更引起他们的共鸣。他们有些找到了慰藉,有些找到了解放,信徒越来越多。帝国,尤其是帝国的当权者,开始感到威胁。他们的理解如下:如果神是唯一,那么罗马众神,包括了神圣的皇帝的地位何在?如果爱是一切,那么帝国权力的基础何在?在现实里,妇女们、奴隶们、士卒们开始反思。在统治者眼中,这些都是危险信号。
1700297191
1700297192
公元64年7月18日晚上,罗马城失火。烧了七日七夜,十分之一的罗马城变为废墟。尼禄皇帝以基督徒纵火为借口,下令镇压。理由是基督徒拒绝参与罗马众神的公开祭奠,亵渎了神明。从64年到311年,前后十个皇帝,基督徒殉道者的血滋润着这个爱的宗教不断成长。到4世纪初,君士坦丁大帝登位。他母亲是教徒,对他有很大的影响。未登基之前,他与争位者战。士卒中基督徒很多,他答应他们在十字架旗帜下作战,功成之日,对基督信仰解禁。313年,他履行诺言,颁布“米兰敕令”(Edict of Milan)。从此,基督徒就可以在帝国内自由活动和传教。380年,狄奥多西(Theodosius)一世将其定为国教,就是今天的天主教。这时已距离耶稣出生逾三百年。这个国教是从被歧视和被迫害的社会边缘转成为被尊崇和被显扬的社会主流,当然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需要,但它也要适应新的局面。此中,最关键的是建立“正统”,特别是真神与真理的“一统”。中心人物是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354—430年)。他的思维和理念,奠定了西方人生观的核心。
1700297193
1700297194
奥古斯丁对神、人和世界的演绎支配着中古欧洲的社会、经济与政治近千年。甚至可以说,今天西方人的人生观,如果不是顺他的,就是反他的,但都是以他的为参照。他的时代是基督徒终于得到帝国允许(313年),成为国教(380年),以至帝国开始崩溃到灭亡(476年)。他的思想反映了这个时代,也反映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
1700297195
1700297196
年轻时候,他任性放纵,但也同时着意找寻人生的终向。他才华横溢,30岁就当上帝国米兰皇廷的修辞学教授,在当时是最高的学术地位。他对声色情欲的追求也是人所共知的。虽然放荡,但总有不满足的感觉,不知何去何从,苦恼极了。有一天,他内心困扰难当,就在住所的小花园来回踱步。突然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不断地说,“打开书看看,打开书看看”。他遂打开手边《圣经》,刚好是保罗(保禄)致罗马人书第13章,13—14节:“我们该脱去黑暗的行为,佩戴光明的武器。行为要端庄,好像在白天一样。不可狂宴豪饮,不可淫乱放荡,不可争斗嫉妒。但该穿上主耶稣基督,不应只挂肉性的事。”这段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他马上改变生活态度,领洗入教。这些,在他有名的《忏悔录》(Confessions)里都一一记了下来。这本真挚感人的剖心之作至今仍是自传的范本。他思维丰富而复杂。此中,对西方人最具影响的是他的“性恶论”。这个理念其实完全反映了他的宇宙观和人生历程。
1700297197
1700297198
奥古斯丁相信理性与信仰是一致的。他的信仰使他倾向于柏拉图的宇宙观。在他的《忏悔录》里,记录着他求真的过程。他曾信摩尼教[2],但与摩尼高僧一辩之后,大失所望,遂放弃这信仰。偶然得看“柏拉图之书”[3],发现这才是他追求的真理所在。
1700297199
1700297200
柏拉图的宇宙观出于他观察到的宇宙之美和秩序。宇宙万物都好像有其目的,因此,他认为宇宙不可能成于偶然,总有一个归宿,他称之为“至善”(The Good)。万物是借它而生,但它是无可名、无可知,是超越理性。理性可以知道它,但不可以明白它。奥古斯丁借用这套思路去统一信仰与理性:真神就是真理。
1700297201
1700297202
在这个宇宙观底下出现奥古斯丁的伦理观,关键在“原罪”与“神恩”。耶稣的降生,以至教会的建立,完全是因为“原罪”。原罪是“不听神命”之罪,人类被赶出伊甸园。耶稣降生、受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是以“听神命”的牺牲补偿了人类原祖父母“不听神命”之罪,使人有机会重返神的怀抱。这个“不听命”就是奥古斯丁“性恶”的根源。且看他的演绎——
1700297203
1700297204
(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他们用无花果叶掩盖身体上那些从前没有什么可耻,但现在却变得可耻的部位……吃了禁果,犯了越轨之罪后,他们为什么把目光投视到这些器官,而不是投视到犯罪的手和口?……这是因为他们的眼睁开了……可是他们从前每天都看见这些器官……为什么突然地对赤身裸体感到羞耻,对这些器官的裸露感到羞耻,要马上把它们遮盖?是不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些器官——他的在明处,她的在暗处——已不再服从他们的意志控制?这就是他们应得的苦,正因为他们不服从神的旨意,因此他们生儿育女的器官不再服从他们的意志控制……
1700297205
1700297206
奥古斯丁认为神创造人,给了他“意志自由”(free will)。“原罪”的效应是这个意志完全堕落(depraved)。也就是说,人类的意志完全受肉身和私欲偏情支配,再没有真正的自由了。此中,以性欲为最。[4]他强调人性丧失了“不犯罪的意志”(the will not to sin)。
1700297207
1700297208
人有没有自由意志是人类恒久以来不断思考的问题。此中,最关键的是因果(causality)与必然(necessity)的争议。苏格拉底前的希腊哲学家的宇宙观强调因果与必然,主要是针对希腊神话的宇宙观之中众神的随意性、武断性,借此肯定人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
1700297209
1700297210
西方思想史一般以苏格拉底(前469—前399)为分水。之前是启蒙:哲理的探讨是个人或小团体的活动。之后是成熟:哲学思想影响整个社会的文化气候。从苏格拉底到奥古斯丁,先后出现两个主流。先是希腊转衰、罗马趋盛的公元前3世纪到1世纪流行的享乐派(Epicureanism,也称伊壁鸠鲁派)。此派是唯物主义,认为宇宙万物是由极细的原子组合而成。他们接受因果链条,但认为原子运动有时会离轨或碰撞,产生宇宙中的偶然性,为人的“意志自由”创造出理论空间。但问题是这种偶然性是“无规则的”(random),不是人能够创造和控制的。因此,所谓自由其实只是种“失常”而已。
1700297211
1700297212
罗马帝国成立于公元前27年,开启两百多年的太平盛世、天下一统。生于乱世、倾向唯物、追求享乐的人生观不合潮流,代之而起的是强调理性、秩序和责任感的克制派(Stoicism,也称斯多葛派或寡欲派)。此派承认因果,但认为有关道德的行为包含着“自愿同意”(voluntary assent)成分。因此,道德行为不是“必然的”。
1700297213
1700297214
享乐派与克制派轮替成为主流之际,柏拉图思想仍是香火不绝。公元2世纪末,罗马帝国开始衰落。外面的蛮族蠢蠢欲动,里面的腐化和斗争重现。克制派的悲天悯人和享乐派的功利现实都不足应付这个内忧外患、暴力诡诈的时代。应运而生的是“形而上”而又略带神秘的“新柏拉图派”(Neoplatonism,普罗提诺开创)。此派聚焦于人如何通过理性去模仿宇宙之“真”,作出天人合一的决定:坚持“知真”就会必然地“行真”。[5]这也是奥古斯丁要走的路,不同的是他把“神”与“真”视为一体。
1700297215
1700297216
柏拉图派认为生活应由理性指挥,而理性之中以天理最高。但是,奥古斯丁认为单是理性不足以解释在道德决定中人的作用(human agency)。这点跟他的人生经历和历史背景有很大关系。在有关意志自由的讨论中他的希腊哲学与他的宗教信仰相互交织、交战,越来越走向悲观。
1700297217
1700297218
首先由他个人经历说起。他虽然曾是摩尼教信徒,但很早就放弃,可是他仍迟迟不愿受洗入天主教。他指出这不是他理性上的犹豫,而是他内心的冲突、意志的混乱。也就是说,是人性的问题。纵观他对意志自由的演绎,可分为三阶段。
1700297219
1700297220
1.早期,他针对摩尼教的善恶二元论:假若全善的神是全能,怎会善恶势力相等?又假若恶行是附在人身上的恶魔所为,人怎还能有道德责任?奥古斯丁倾向“缺善论”(absence of good):善恶不是二元对立,恶是没有独立的存在(也就是说,恶不是神创造出来的),它只是善的不足。因此,恶是一种“不完美”(imperfection)。恶行是人的选择,主要是因为人对善缺乏认识。理性认清善恶之后,人会趋善弃恶。这是典型的柏拉图式演绎,也就是哲学性的演绎。这段时期奥古斯丁对人的理性比较乐观。
1700297221
1700297222
2.到了奥古斯丁受洗入教,继而细读《圣经》,他开始对人的选择能力,也就是以理性去规范道德的能力,越来越悲观。这点他肯定受个人经历的影响。他说他有“恶习”(habit),尤其是情欲上的事情。他年轻时的名句是:“神,请赐予我贞洁、寡欲,但不是现在。”他认为恶习好像有其自身的“必然性”,不轻易会服从理性。择善需要人的意志做出一种极难的转向(reorientation)。至此,奥古斯丁开始质疑意志是否真正自由。这也是他在写《忏悔录》的一段时期。
1700297223
1700297224
3.后期,奥古斯丁更贬低逻辑理性对意志的影响力,转向以其他因素去解释人的道德选择,例如对所属团体的承诺、对传统权威的尊重、对神所显示的法规的服从。他把自由(free)和自愿(voluntary)放在一起。也就是把意志自由的焦点从希腊哲学所谈的“理性使人获得真知,真知使人自动行善”的那种经理性而获得的,差不多是自动导航式的“理性自由”逐渐转到那种必须来自心底、脱胎换骨扭转恶习的“感性自由”。此刻的奥古斯丁强调人类的极度无知(理性自由不可得)和人生的极度苦恼(感性自由无处寻),继而踏上一切要“依赖神恩”的思路。这是他写《神的国度》的时期,反映他对人性的极度悲观。
1700297225
1700297226
奥古斯丁认为人类的无知与苦恼其实是反映了人的自由意志与神的全知全能两者之间的逻辑矛盾。这不仅是哲学与信仰之间的矛盾,更是哲学自身的内在矛盾。哲学是求真,而真的定义之一是其“必然”。因此,从哲学的角度去看,如果神是全知全能,他所知的必然会发生。那么,人的道德选择岂不就是个虚像?人也就无须承担任何道德责任。这确实是个哲学难题。
1700297227
1700297228
但奥古斯丁还得考虑一个使问题更趋复杂的严重教会危机。公元410年,罗马城被蛮族攻陷,帝国进入黑暗期。有人更把国难归咎于帝国离弃罗马众神,改奉基督,招来众神之怒。有些教徒对基督的信仰开始动摇。教会内出现佩拉纠学派(Pelagianism)。这学派否定“原罪”,认为亚当与夏娃不听神命当然是大罪,但罪不及“无辜”。对人类来说,亚当与夏娃之罪只是个坏榜样,并未使后人负上罪孽,也未使人性完全堕落。人仍有足够的意志力去选择善或恶。因此,人对自己的得救与否是应该,且有能力负责的。人只要做善功,无须神恩(除了是神赐给人类自由意志之恩),也无须耶稣的救赎。耶稣只不过是给我们做个好榜样去抵消亚当与夏娃的坏榜样而已。这学派肯定人的意志自由,但在信仰上的代价是否定了耶稣的救赎之功,因此也同时否定了继续耶稣救赎工程的教会。教会的教义基础就被架空了。奥古斯丁是反对此派的主力,视此派为异端,因为它直接动摇教会的合法性。
1700297229
1700297230
但奥古斯丁反佩拉纠学派的立场也同时为他打开一条思路去处理神的全知全能和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地“解决”了这矛盾,他是把“人的道德选择”作了新的解读。
1700297231
1700297232
奥古斯丁先把“原罪”的意义分析。他认为人类虽未曾直接犯上“原罪”,但关键不在罪的本身,而是在罪的后果,也就是原罪的“效应”。这个效应感染了亚当的所有后代。“原罪”之前,人有意志自由,也就是可以自由地选择善或恶。“原罪”的效应是人性堕落,不能向善,不会返回神的怀抱。因此,得救要全赖神恩,不能用善功“赚”来,是神无条件赐予他在创世时已选定的得救者(这叫“得救前定”,predestination),被选上的不用赚取,也不能推却。奥古斯丁用这条思路去处理神的全知与人的自由之间的矛盾,作出以下的推理:一方面,“原罪”的效应非但是毁灭了人类的意志自由,更使人的意志只有犯罪的自由,也就是自甘堕落、永不超生。另一方面,神非但全知谁会得救,而且他预先定下谁会得救,也就是说神的所知必然发生。奥古斯丁把“原罪效应”加诸人类原有的“自由意志”(人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和选择善或恶的自由)之上,产生出“性恶”理念(“原罪”之后,人的意志虽仍是自由,但丧失了知善的能力,只会自愿地、不自觉地选择恶),进而引入“神恩”,作为解救“性恶”的唯一途径,得出“依赖神恩”的结论(神恩才可使人摆脱无知与苦恼,重获真正自由)。
1700297233
1700297234
这个结论反映了后期的奥古斯丁思想。当时的历史背景是帝国崩溃,教义分歧,而奥古斯丁则从一个追求学问与真理的思想家演进为一个慰藉与教诲千万信徒的主教。他发觉以哲学(逻辑理性)为基础的道德观解释人性向恶不能令人满意,更不能指引迷途羔羊何处是彼岸。他的“依赖神恩”结论使他强调教徒应服从神通过《圣经》和教会显示给世人的法规,尊重教会的传统,坚守奉教时许下的承诺。这个时代,帝国的千万子民对罗马的崩溃充满忧虑,自然向往稳定和统一;教会的千万信徒对教义的分歧充满疑惑,自然希望澄清和统一。奥古斯丁结合基督信仰与希腊理性,在社会动荡中他应允稳定,在教义分歧中他应允正统。因此,他被时代接纳了。他的理念也从此深植在西方人的心底。这有点像中国汉朝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无可否认,主流的形成是它能迎合时代的心态。但主流的持续则必定是它触及人性的基本。姑勿论奥古斯丁思路是否真正解决了在理性逻辑上神的全知与人的自由之间的矛盾,他的“性恶”意识确实支配西方至今。
1700297235
1700297236
要认识奥古斯丁的“意志自由”必须由他的信仰入手。在信仰下,他的演绎是合乎逻辑的。首先,他指的“意志自由”,不单是一种个人感受的状态(state),而且是神恩解救罪罚之后所得的结果(result)。他指的“罪”不单是背弃了神(这是罪的宗教意义,哲学上可以解读为背弃了善),也包括了由此而生的人、神之间的裂缝,和由此而来的人应受的处罚。神恩弥补这裂缝,使人重新得知神意(哲学上可解读为“知善”),并能遵行神意(哲学上可解读为“行善”)。因此,奥古斯丁的“意志自由”是一个以信仰去同时满足理性与感性的“自由状态的实现过程”。真正的自由是摆脱了罪恶与死亡的束缚而得的解放,是按神的意旨去生活而得的喜乐。这也是亚当在伊甸园享受过的自由,这是神所赐的。亚当误用了自由,选择了邪恶(不听神命),被赶出了伊甸园。但神赐的自由仍在,可是选择的范围就从此局限在邪恶,而邪恶主要是指肉欲的追求[6]。耶稣救赎之功洗净“原罪”的效应,非但使人恢复亚当未犯罪之前所拥有的自由,更把人的自由提升一级。“原罪”前,亚当有意志自由去选择善或恶;“原罪”后,人“只会自愿地、不自觉地选择恶”;经救赎,人“只会自愿地、不自觉地选择善”。
1700297237
1700297238
神赐亚当意志去知善、行善(奥古斯丁称之为“足够神恩”[Grace Sufficient]);但通过信仰耶稣,神赐人意志非去知善、行善不可,也就是完善的自由(称“有效神恩”[Grace Effective])。奥古斯丁把这个“堕落、得救、提升”的论点作为他《神的国度》一书的高潮。
[
上一页 ]
[ :1.70029718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