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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理性不能完全控制欲念,特别是享乐和愤怒,构成一种内部失调。[7]这种失调造就三类人:(1)有自制者(continent)。他们较能成功抗拒欲念。他们做德行之事,但不能称有德行之人,因为他们的内部仍然失调。(2)缺自制者(incontinent)。他们往往不能抗拒欲望(希腊文akrasia是“不能做主”[lack of mastery]之意)。他的感情(emotion)使他抗拒理性。缺自制者又分两类:软弱者和冲动者。前者做理性的思考,但行动时受感情支配;后者就简直不做思考,完全按感情行动,但事后又后悔(事后做思考)。亚里士多德是以心理学(psychology)解释伦理的第一人。他强调心理可以支配理性:感情与理性的冲突其实是“受感情影响的有限理性”与“完整理性”之间的冲突。(3)邪恶者(evil)。他们拒绝抗拒欲念,因为他们认为正义、节制、慷慨之类的东西没有价值,或只有很低价值。他们追求支配(domination)和放纵(luxury)。但纵使他们毫无内疚地去追求支配与放纵,他们内心实际是分裂的,因为永无止境的欲念使他们永不满足和充满自怨。真正有德行的人会以追求理性为乐事,也就是以理性为最高享乐,不会被其他享乐所惑,因此不会发生理性与欲念的冲突,不会有内部失调。这有点像中国的“智者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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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伦理观极重视中庸之道(政治观也如是)。但是,中庸不是妥协、不是混淆。他聚焦于具体、实际,也就是人、事、时、空。这些不断在变(来自他的宇宙观)。但在特定的人、事、时、空底下,中庸之道则只有一条,是绝对的、清晰的、必然的。中庸(mean)就是在过与不及之间的执中。例如,勇气是懦弱与鲁莽之间的执中。亚里士多德非但把伦理德行看成一种对有德行者有益之事,更是一种美(像诗歌、音乐、戏剧)——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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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智慧就是在具体事物上能够推理出什么是执中。这需要定义过与不及。如何定义?这需要看行动的目的。良好习惯使人直觉地、准确地认识事物的目的,也就是这事、这物存在的目的。认清目的就可以推理出何是过、何是不及,就可以判断如何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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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起来,伦理德行就是良好习惯加上实践智慧。良好习惯使人倾向正确目的,实践智慧使人选择合适行动去达到目的。伦理德行远高于聪明(cleverness),是人格与聪明的组合。单是聪明也会使人达到目的,但往往是无价值的目的(worthless ends)。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没有普世性准则,因为每事、每物处境不同。具伦理德行者可以在每件具体事物里“看出真相”。此人的看法应该被他所属的社会视为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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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看理性德行。亚里士多德列出五种:理论智慧(theoretical wisdom)是辨别最有价值的东西的能力;科学认识(science,希腊文是epistême)是推理能力,得出的是不变、必然的真理;直觉认知(intuitive understanding,希腊文是“诺斯”[nous])代表最真知识,也就是自明之理,例如因果与矛盾的原则;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是选择合适行动去达成正确目的,有“指挥”的意义,聚焦于实际生活、具体行动;技能专长(craft expertise)是按理性去造出有用的东西,聚焦于产出而非行动。五者以理论智慧为首位,因为它结合科学认知和直觉认知;以实践智慧为中枢,因为它贯通理性德行和伦理德行。可以说,理论智慧本身就是理性德行,给人直接带来幸福;实践智慧使人追求理论智慧,并按理论智慧去选择合适行动,间接给人带来幸福。为此,理论智慧是幸福之源。现分开直接幸福和间接幸福去看理论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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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理论智慧与直接幸福。幸福是终极的好东西;“好”是种享乐(pleasure)。亚里士多德认为理论智慧会使人得到最高的享乐,因为他使人像神——一个纯理性体。他指出,所有生物都在模仿神的“凝思”。这里要解释一下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对神的理解(这套解释影响基督宗教极深)。神是纯理性、纯思想。它以“凝思”创造宇宙。它“凝思”什么就生出什么。“凝思”是“同一认知”,就是思者与所思在思想上结为一体。因此,神“凝思”什么宇宙就生出什么宇宙;神不断地“凝思”宇宙,宇宙就不断地存在。纯思想是神的“最单一和最简单享乐”。亚里士多德指出所有生物都追求生育、繁殖是因为它们追求不断延续,而不断延续就是“参与”神的不断“凝思”,也就是模仿神。人类幸福并不包括所有的享乐,但当人作“理论性活动”(theoretical activity)时得到的享乐肯定就是最接近神的“凝思”之乐。在某种程度上,人“凝思”神时就是与神结为一体。因此,理论智慧会使人得到最高享乐和最直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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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理论智慧与间接幸福。实践智慧使人选择合适的行动以达中庸。但这个选择是需要标准的,不然就没有意思了。实践智慧主要是按照理论智慧做出选择,如下。首先,中庸是没有普世准则的,是按人、事、时、空的具体情况而定。以哲学家为例,如果一个人选择哲学家生命,他需要有足够的财资使他有余暇去思考,但又一定不能拥有太多财资,变成负累,使他分心。明白事物的目的(这例子是指哲学家生命的目的)才可以在具体的事情上(拥有财资)执中(不多、不缺)。明白目的就是明白事物的本质(本体、形);懂得执中就是懂得事物的因果原则(变、“潜质”与“现实”)。理论智慧为实践智慧缔造选择准则,实践智慧使人按这些准则去判断和选择合适的行动以达中庸,间接地帮助人走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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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结一下。亚里士多德的伦理观聚焦于幸福。幸福来自“生活得美好”。德行是“生活得美好”的核心。德行有两种:伦理德行与理性德行。(1)伦理德行是处理世事的艺术(craft)。所有人都有伦理德行的“潜质”,可分为两阶段来“实现”:孩童时经教养取得良好习惯,成长后经思考掌握实践智慧。两者组合起来发展出伦理德行。伦理德行的原则是中庸——在过与不及之间执中。执中需要知道哪里是“中”。良好习惯使人直觉倾向正确目的(何处是中),实践智慧使人理性选择合适行动(怎样去执中)。具伦理德行的人的行为为他所属社会(团体)树立楷模。(2)有关理性德行,理论智慧是首要;实践智慧是中枢。当人做“理论性活动”时,实际是模仿神的“凝思”,也就是“与天地参”,是人最高的享乐、直接的幸福。理论智慧使人明白事物的目的和因果原则,使人在行使实践智慧时有了准则,在现实中能够事事执中,间接地带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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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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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是哲学家,但也参与高层政议,影响他的政治观。总的来说,他的政治观仍主要来自他的伦理观,而伦理观也是出自他对宇宙的认识和理解。他父亲是马其顿国王的医生。他18岁就师从柏拉图。柏拉图死后他自立门户,稍后应邀任马其顿国王腓烈二世儿子(日后的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亚历山大出发远征,亚里士多德重回雅典(那时由马其顿统治),主要著作(包括《政治学》[Politics])写于其时。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暴卒,亚里士多德被迫逃出雅典,翌年去世。他的参政和游历使他从观察入手,归纳经验,然后建立理论,跟老师柏拉图的“理想国”政治观很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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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观与他的伦理观相互呼应,都是聚焦现实和强调中庸。同时,他的宇宙观支配他的政治观,特别是“潜质到现实”的变动和因果关系的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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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处的城邦政治,是细规模、强黏合,由政治、宗教、文化融合在一起的团体生活。他把政治学看成一种实用科学,聚焦于行动(有异于以思考为主的哲学,和以生产为主的工艺)。他认为治理城邦跟修身与齐家是同一的伦理德行,就是追求幸福。但他认为治国比治家更高贵。它的伦理学聚焦于培养政治家品格(如儒家的“大人之学”)。他的政治学则聚焦于建立和实施政制(包括法律、风俗、教育、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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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政制有其因果链条。以“瓶子”为例。黏土是质料因;陶工是动力因;瓶子形状是形式因;瓶子可以载水是目的因。相似地,一国的国民(可以是个人、家庭、阶级等)和资源是质料因;宪法(不是成文法,是组织国民政治生活的原则)是形式因;统治者(包括担任公职者,特别是开国者)是动力因;一个使国民生活得更好的城邦是目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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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潜质到实现”的角度去演绎,一个城邦是一个“物”与“形”的复合体。国民与国土资源是“物”;统治者灵魂里的理想政制是“形”;建国就是“形”引发“物”的“潜质”,“物”跟随“形”的指引;最理想的城邦政制是有智慧的人民选择有智慧的统治者,按理性去塑造城邦,使国民活得更理性、更像人(因为理性是人的功能)、更美好(因为美好来自按功能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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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观察和分析历史,得出以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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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类天生是政治动物,自然地想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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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活在一起可使个人和他的团体生活得更高贵(更理性、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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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政治团体有多种,反映统治者和被治者的灵魂本质。(1)独裁政制反映主人与奴隶关系。这种政制主要是为主人服务,奴隶得到的好处是附带的。(2)父亲式(亚里士多德以男性为本位)和军事式政制反映男性社会。这种政制是为家长服务,目的是保卫妻儿。(3)平等公民轮流执政,相互服务。他的评语是“以共同利益为目的的政制是毫无疑问的正确和公正,为统治者服务的政制是变质和不公的,因为它是种独裁,不适用于一个由自由人组成的政治团体”。因此,共同利益是正确政制与变质政制的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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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特别关注自由人(个人利益)与公义(共同利益)的关系。他把公义分二:普世的和特殊的。(1)普世公义聚焦于法理(law),强调以法制维持共同利益和整体幸福。他认为在正确的政制底下所有国民都应该拥有私产和接受教育。但是他又主张一个城邦可以放逐未有犯事的权贵以维持国内和谐。(2)特殊公义聚焦于权力分配的公允(fair),强调同等人应有同等待遇,不同等人应有不同等待遇。他认为寡头权贵统治者误解多有财资就应该多得权力,而民主统治者则误解同是天生就应有同等权力。他们都误解了城邦的功能。城邦的功能不是寡头统治者想象的增加财富,也不是民主统治者想象的推广平等。城邦的功能(目的)是为整体人民生活得高贵。因此,特殊公义的正确理解是对城邦功能贡献越多的人应得越大的权力,也就是越能为整体人民生活得高贵做出贡献的人应有越大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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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以正确与变质去区别当代和古代的政制,得出以下分类。一人统治:正确是君王(monarchy),变质是暴君(tyranny);数人统治:正确是英杰(aristocracy),变质是寡头(oligarchy);众人统治:正确是群治(polity),变质是民主或乱民(democracy/mob r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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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谙现实世界的亚里士多德知道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不可能的。难有哲学家君王的人才会愿意放弃追求哲学,出来做统治者;更难有智慧的人民会诚请哲学家君王去统治他们。因此,他强调中庸,主张混合政制去包容民主、寡头和英杰统治。混合政制可以保证没有任何利益团体能够揽权,因为它把权力放在中产阶层手里,作为贫、富阶层之间的缓冲。他认为中产阶层最少结党,最容易受理性指引(rule of reason),而贫与富阶层则会流于极端,容易对其他国民做出不公义行动。因此,以中产阶层为主的政制比较安定、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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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结一下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观。城邦的政治目的只有一个:整体人民高贵的政治生活。亚里士多德说:“当人达到完美,他是最好的动物。但若是离开了法理和公义,他是最劣的动物,因为有武力的不义是更危险的。”亚里士多德的政治重心在“人民”。一个城邦的政治基础是建立于人民按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去参与政治,使个人与众人活得更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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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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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时,我在《城市人》一文把“城市人”定义为“理性选择聚居去追求空间接触机会的人”;不同种类的“城市人”追求不同的空间接触机会,因此选择不同种类的聚居(人居[human settlements])。“规划者”(包括所有参与城市规划、设计、决策、实施者)的职能是匹配不同“城市人”与不同人居。我引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论”来解释城市(人居)。“城市人”是其质料因(但也有其他的质料因,如经济资源和物理条件);规划者是动力因;“城市人”与相应人居的匹配是形式因;“城市人”拿取最优化空间接触机会是目的因。我想以这个构思为例子去探讨亚里士多德的“变”对城市规划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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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人”是城市的质料因。我们怎样去认识这材料。他可以是男、女、老、幼,或贫、富、贵、贱,或善、恶、美、丑。但这些属性都不是“城市人”所独有。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这些都是偶有属性。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他的基本属性,也就是他的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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