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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我们最珍视的事情都是这样。一段关系来自在一起的日子,但它不仅仅是日子的集合。这本书由十来万字构成,但我希望,它不仅仅是一个个单字的集合。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能正确地体现我们既存在于当下又随时间推移的性质呢?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做不到,因为它跟精神带来的时间完整性不适应;追求永恒做不到,因为它跟躯体让我们有限又暂存的方式不吻合。我们需要的是一套完整的灵体合一道德,平衡人类存在的这两个方面。构建这样一种道德,是一场范围远超本书的浩大工程。不过,食物或许能够清晰地体现这种道德实践起来的样子,并解释需要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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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享乐主义者恳求说:“别让香槟酒在冰箱里终老!”而且,每当他看到愉悦就贪婪地扑上去,生活就像是跟时钟疯狂赛跑——这样的人,我们就应该拒绝他。要是有禁欲主义者鼓吹说:“首先就不能把香槟放进冰箱里!”否认肉体享乐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这样的人,我们也应该摒弃之。我们应该听灵体合一的人说的话:“冰箱里放一瓶香槟就够了,别放两瓶。”我们不需要立刻满足自己的每一种渴望,变成冲动的奴隶,但我们也不应该太过克制,非得让愉悦与自己擦肩而过。这种平衡的心态,一如食物在我们动物性生活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却又并不将我们贬低到返祖的欲望之奴的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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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方法承认愉悦在美好生活里所扮演的角色。高级知识分子们不应该让我们把肉体愉悦抛于脑后,相反,他们应该让我们更全面地去享受之。1830年,英国博学家威廉·基切纳(William Kitchiner)在《厨师的神谕》(The Cook’s Oracle)里精彩地表达了这一观点:“那些愤世嫉俗的奴隶太蠢了,以为沉溺于生活里常见的舒适就无法变成智者,应该用法国哲学家的话来回应他们。‘嘿——你们哲学家都吃些什么美食呀?’一位生活放荡的侯爵问。笛卡尔回答说:‘你以为,上帝只把好东西留给傻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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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及时行乐”与有意识的欣赏相比较,可以看出以灵体合一的方式体验愉悦是什么意思。两者都要求充分利用每一刻,区别在于,它们对“充分利用”的理解有所不同。享乐主义的看法是追求尽量多而强烈的愉悦时刻。然而,正念不是要追求什么东西。它放弃了对愉悦的狂热猎取,而是要我们建立一种思维框架,对愉悦带来的一切保持敏锐,并以这种方式去接触所有的事情。这也意味着它的焦点比愉悦更宽泛,因为愉悦只是我们应该投入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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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像个享乐主义者那样吃,就是追求最美味的菜肴,永远寻找新的体验,并重复先前菜肴的最佳体验。而用心地吃,这是保证自己不管吃的是什么,都注意到它是什么,它有什么意义,提醒自己是多么有幸能吃到这道颇费苦心的菜。享乐主义鼓励沉溺于愉悦,正念则鼓励更广泛的欣赏。这并不是说正念摒除快感,正好相反。如果你吃的东西美味,关注它会让你深深地意识到它的美味。享乐主义培养的是一种抓攫态度,一种把握瞬间愉悦的欲望;正念则只鼓励你意识到愉悦,你要随时都想到:你所体验的事情转瞬即逝,不可能长久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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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的紧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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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思考方式,也就是琢磨“品味”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你可以带着“我不希望这一刻结束”的态度去品尝,也可以采用一种更简单的“我不想错过这一刻带来的任何东西”的态度。前者的例子是紧紧抓住体验的徒劳欲望,是典型的享乐主义;后者是依靠正念提高欣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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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佛教徒来说,从食物中获得愉悦有一些可取之处,但并不太多。“佛陀教导的是走中间道路,也即跳出两极。”我在西萨塞克斯西特维维卡寺(Cittaviveka Monastery)时,小乘佛教的和尚阿姜·卡鲁尼科(Ajahn Karuniko)对我这样说,“一个极端是放纵;另一个极端是禁欲主义。”应用到美味的食物上,这意味着“不惧愉悦,又不为之执着”。正是这种执着,或者抓攫,带来了问题。“要是人们执着于这些东西,一旦没了它们,人就痛苦了。所以,如果你执着于特定类型的食物,等你到了某个没有这些食物的地方,就总会渴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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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伊·雷纳讲过一个他酷爱的瑞士草本白葡萄酒醋科瑞西(Kressi)的故事,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这一点。“一喝完了它,”他写道,“我就觉得仿佛生命都缺了一点似的。”有一回,他在伦敦怎么也买不着,感觉“就像是瘾君子又念叨着下一次就戒毒”,决定飞到日内瓦买了酒就回来,结果到站后是法定假日,所有的商店都关门。我见到杰伊时,问他是否觉得这有点过头,他回答:“那是一种非常好的醋,听起来很奇怪,我的橱柜里没了它,真的感觉有点空荡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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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纳或许有些极端,但任何享受吃喝的人,都会因为渴望重温过去的美食体验而造成紧张。迈克尔·施泰因贝格尔(Michael Steinberger)在《法国美食末日》一书里说:“对专注的美食家而言,重温过去品尝愉悦的冲动始终存在,并经常势不可挡。”如果你吃过一种好吃的东西,想再吃一次十分自然,要是它就在手边,但吃无妨;可要是它远在百里之外,或是在一家非常昂贵的餐厅里,你就会倍感沮丧了。但施泰因贝格尔接着又说:“想在餐桌上重新体验难忘的回忆,经常会叫人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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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这种痛苦,我们必须掌握一个很困难的诀窍。我们必须有能力品尝美食,又不为之产生执着。阿姜·卡鲁尼科对这一点的可行性表示了怀疑:“一旦你产生了这个想法(真好吃),你就对它有了执着。”在他看来,“吃的时候”“知道它令人愉悦,知道它很棒”,可进食一结束,愉悦的意识也就结束,“这就是完美的正念”。我认为,这会贬低食物的价值,从而导致对世界的否定。和所有的宗教一样,佛教里有许多让人钦佩的东西,但我觉得,它归根结底还是没能调和我们的灵体合一本质,总是以某种方式贬低我们的动物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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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某种东西很美味,唤起了再次拥有它的欲望,这再自然不过了,而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明为什么你不该渴望重温美好的进食体验。如果你买到了一些特别好的香肠,你当然想要再次买到它,而不是买到劣质香肠。如果你发现莫城布里奶酪(Brie de Meaux)是你最喜欢的一种奶酪,你当然会随时留心着它。除非这种愿望太过强大,它才变得有害。在这种强烈的过度渴望出现时辨识出它,同时还知道自己不见得非满足它不可,这应该是做得到的。以过去的体验为指引,和受过去的体验所驱使,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每当我想到要下馆子,就会回忆起那家餐厅来”完全不同于“我必须尽快回到那里去”。前者可称之为从经验中学习,后者则陷入了“不想错过”的焦灼欲望。如果生活由一连串迫切需求构成,那么一顿美味佳肴就总会唤起再吃一顿的欲望,这样一来,欲望就无休无止,永远得不到最后的满足了,因为一次永远不够。故此,要保持真正积极的美食回忆,就必须对过去的体验放手。否则,回忆就不仅仅是“过去你做过的一桩美好事情”,而变成“必须再做一次的美好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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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美好回忆与过度欲望之间实现平衡,并没有简单的实用规则。举例来说,我探索性地向你提出如下建议:假日里享受的美食绝不带回家,因为回家之后吃起来味道永远不一样。甜酒和餐后酒尤其如此,有不少都是纯粹因为你渴望一品当地特产而变得好喝起来。只在当地享受,让这一体验变得更为特别,因为它无法重复。这其实也是对待整个生活的一种正确态度:把它看作是永恒虚空之前的一场短暂的宇宙假期。但对某些能够轻松装进旅行箱的东西,这似乎又太过严格了——既然能带回家,干吗不呢?所以,这里没有简单的规则,只有判断之后采取的态度。态度是:“现在尽情享用。别担心还能不能再次享受它。”判断则来自如下问题的回答:“回家之后我真的会喜欢它吗?还是说,我只是不想承认,过去已经完结,无法再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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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很明显,南多·帕拉多等人察觉的真理“我们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天”,并不一定意味着“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相反,充分利用每一天,要求我们别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转瞬即逝的片刻愉悦上。关键是欣赏,只有我们充分理解它在有限的凡俗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才能充分地欣赏。比方说,每天都跟你爱的人在一起,这很珍贵,但这不是因为时光带给你了愉悦,而是因为其在整个人生苦短的大背景下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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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对肤浅愉悦的执着追求不同,正念鼓励我们关注根本的东西,在死神面前走过一遭的人常常提到这一点。生命的根本在于那些我们最为重视的事情,比如我们的人际关系,我们的人生计划。不过,这并不意味摒除、抛弃餐桌之乐。专注于根本,意味着我们得小心,别被一些太过崇高的想法(如我们的事业或者遗产有多么重要一类)牵着走。要记住:哪怕我们想实现的事情都很有道理,但只要医生传来一条坏消息,我们立刻就会忘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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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一切,吃,尤其是跟朋友一起吃,似乎就变成了最为重要的事情。非要我在“永远不再读/写书”和“永远不再跟我爱的人聚餐”之间做出选择,毫无疑问,书籍会出局。跟伴侣坐下来吃上一顿,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餐桌是我人生的基础,但它并未将我贬低成脑袋里除了下一顿吃食之外就空空如也的动物。它让我过着灵体合一的生活,不光能够享受味觉愉悦,还能拥有感恩、丰富的内心生活、欢宴、审美和客观判断力。我们是一种有趣的混合生物,既知性,又感性,能吃喝、能思考、懂享受,在餐桌上,我们能把这三者同时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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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美德:餐桌上的哲学思考 结语 好好吃,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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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撰写本书的终点映入眼帘,我想过要赶紧趁着读者们对它表示冷漠还不太明显之前好生庆祝一番。不出所料的,我会选择跟伴侣到喜欢的餐馆去吃顿晚餐。考虑到“喜欢的餐馆”并不固定,也不意味着一定是“最好的”,把它的名字当众说出来,会叫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布里斯托尔其他那么多家好餐馆。[21]但我必须说出来,因为我越是琢磨它,就越是意识到,红色弗林特(Flinty Red)是一个绝妙的例子,圆满地体现了餐桌的美德支撑了最令人满意的美食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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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确保我并非自娱自乐地把自己重视的美德投射到一家除了供应美食别无其他特质的餐馆上,我跟红色弗林特的主厨马特·威廉姆森(Matt Williamson)和业主之一雷切尔·希金斯(Rachel Higgens)安排见了个面。我把各种单词和短语——时令、有机、本地化、公平贸易、动物福利、科技、传统、惯例和欢宴,等等——一股脑地抛给他们,只想看看他们如何应对。令人欣慰的是,每一次,他们的回答都响应了我在本书中所得的结论。看起来,我在红色弗林特所得到的愉悦,并不仅仅是因为马特惊人娴熟的厨房技能,更是因为我跟餐馆的价值观在整体上契合。就连菜单的格式也完美地反映了我的愉悦理想。菜单里不分开胃菜和主菜,大部分菜肴均可按小份点。而且,他们精选的葡萄酒也可以按杯来点。这里不可能出现暴饮暴食的情况——餐馆在大众点评网站TripAdviso上的评价不如预期那么高,实在有些可惜,总有极少数顾客抱怨菜品太小份,拖累了它的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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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表达的关键并不是,到像红色弗林特这样的餐馆,我所得到的愉悦仅仅是追求其他人类福祉过程中的副产物。相反,我想说的是: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也就是说,我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得到一个愉快的夜晚),也会发生许多无关愉悦的事情,但它们对获得丰富的体验而言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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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或许是最令人振奋的例证:尽管马特和雷切尔对餐馆最看重的是质量和味道,这两点看起来都是道德中性的,但事实反复证明,只有最合乎道德实践,才能最完美地达成这些理想。受虐待的动物肉一般不好吃;与供应商建立良好的公平关系,是获得良好食材的最可靠保障;美味的水果和蔬菜主要来自履行地球管家职责的农民;菜肴份量上的克制,促成了最大的愉悦;在自己尊重的传统内进行创新,带来了最优秀的菜品;欢畅地对待顾客,创造了最佳氛围。虽然,我们并不会简单、乐观地认为,做道德正确的事情,跟做对自己好、能带来愉悦的事情毫无冲突,但亚里士多德说得很有道理:在美好的生活当中,自我利益和善待他人往往自然地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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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西方社会里,暴饮暴食是很常见的现象,但我们的知识和哲学文化仍然倾向于禁欲节制。我们不应该再认为,思想的生活跟身体的生活始终存在不可避免的紧张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庆祝活动不仅仅是在家里多吃一份意大利面,或者到一家廉价披萨店吃一顿就算了,而是进了一家挺体面的餐馆——虽说这样的庆祝方式仍然司空见惯。因为前一种做法对自己太苛刻、太清教徒了。毕竟,你不是每一天都能写完一本书,那么,吃上一顿不算太平常的饭,看起来就很合适。日常愉悦之外总有例外情况,在两者之间达成平衡意味着快乐地享受偶尔为之的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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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奢侈有时也有它的好处。《巴贝特之宴》里的同名女主角把自己继承来的一笔小小遗产用了个精光,为自己效力的社区搞了一次千载难逢的美食盛会。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态度:愿意投入尘世带来的稍纵即逝的乐趣,却又放弃世俗的财富,以及伴随它而来的所有地位和虚假的安全感。过分不乐意把钱花在这些今天有明天无的东西上,就是拒绝承认生命本身的短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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