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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关键就在这儿,生活很荒谬,对付它的唯一办法就是要以英勇但归根结底是无奈的挣扎,尽自己所能地抓牢它。因为你可以。这其实是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Myth of Sysiphus)的一种变奏。西西弗斯受众神的谴责,要永远把一块沉重的石头推上山,可石头每一回到了山顶都滚下谷底。除非拥抱自己的命运——尽管最终这毫无意义——西西弗斯才可能幸福。抓住时光的想法,听起来似乎跟众神的游戏同样巧妙。这一次,我们的生活,就像是猪倌在猪圈里追逐一头身上抹了油的猪;我们的手能抓到它,可总是没过几秒钟就打了滑。这就是威廉·詹姆斯所谓的“似是而非的当下”,“我们能够即刻且不间断地感知到的短暂持续的时间”。这是一场徒劳的游戏,但我们若是不玩,就站在猪圈里别无可做,一等游戏收场,我们也玩完了。那就玩吧。游戏有趣,也比无事可做好。所以,从这一层意义上看,“及时行乐”呼吁享乐主义,追求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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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缺憾也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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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只是尽情享受这趟旅程,肉体的愉悦是最明显的选择,其中又以吃吃喝喝最为容易。它跟不懈地追求性爱比起来没那么复杂,也没有谁会受到伤害——至少不是太大的伤害。你可以每天都轻松地吃上三顿;如果我们态度诚实,每天都翻云覆雨三轮可比这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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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英国作家和政治家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就是一个快活饕客的生动例子。从他的日记来看,他不光给伦敦编年记事,还吃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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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聚餐人数不超过10人的非典型晚宴菜单是这样:“炖野兔和鸡肉丁,煮羊腿,一盘鲤鱼(三条),一大盘羔羊肋排,一盘烤鸽子,一盘龙虾(四只),三个蛋挞,最为罕见的七鳃鳗馅饼一个,一盘凤尾鱼,若干种好酒。”如果你读到这场盛宴发生的背景,这显然有点过度无节制的事情会变得好理解些。“这个星期,瘟疫里死了700多人。”佩皮斯似乎是顺手写了一句,就好像说的是当天的气温似的。当你周围的世界正在走向地狱,要是你想,“见鬼去吧”,完全可以理解。但尽管如此,这种无度也有代价,哪怕是从粗略的享乐主义算计上看。佩皮斯的日记里充斥着类似的言论:“因为昨晚的放荡,我的脑袋痛了一夜,外加今天整个上午。”“我从自己的呕吐物里醒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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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快乐多于痛苦,纯粹追求游乐的生活,仍然存在一些让人不满足,甚至深深悲伤的事情。不管一顿饭有多么好,它的温暖只能持续不太长的一段时间。离开餐桌的时候,我们可能肚皮鼓鼓,同时又内心空虚,因为我们除了回忆什么也带不走。第二天的追逐又要从头开始。愉悦无法妥善存储,所以,如果你把愉悦当成采石场,就注定要不停开采以维持供给;一旦它断了来源,你就一无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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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传统的替代做法似乎更糟。它放弃了肉体的快乐,甚至将之减少到最低限度,转而投入心灵的满足。你不再只争朝夕,而是让永恒来找你,转向神明,超越我们可怜的动物生存局限性,去追求幸福无限的无尽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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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我们没有不朽的灵魂,没有天堂,没有上帝,那里显然不是好的归处。就算你拥有信仰,事情也不那么简单。比方说,如果死后仍有生命继续,你仍然是一个活在当下、过去与未来的人,这就意味着,你仍然要面对如何生活的老问题。抹了油的猪始终抓不住,哪怕游戏永远玩下去。如果人死之后,你本质里的某种东西回归神性(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宽慰观点),这也就是说,作为个体的你,将回归身体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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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卡在了内在的局限性和超越的幻觉中间。我们抓不住时光,也握不住永恒。那我们要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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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来澄清愉悦到底是什么,以及它在过良好生活里所扮演的角色。这本书里反复出现“愉悦”的身影,但它通常潜伏在后台,只偶尔短暂地路过舞台中央。有些人或许会认为,这是聚餐时脑袋里萌发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念头,围绕食物的美德为之服务。如果,就像我所主张的那样,知道怎么吃,就是知道怎么活,那么,生活和饮食的艺术归根结底不就是知道怎样从两者中获得最大的愉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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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哲学界对愉悦的本质及其在美好生活里所扮演的角色,始终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分歧。一些哲学家,如伊壁鸠鲁认为:“愉悦是幸福生活的始与终。”另一些哲学家,如柏拉图则认为:“(愉悦是)通往恶的最大诱因。”在人们眼里,愉悦不是我们最高的渴望,就是我们最卑劣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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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思想家们怎么会在如此基本的东西上存在这样的分歧呢?照我看,这是因为他们各自都说中了一部分真相,但又都没能看到这些真相属于同一个整体。享乐主义守护神,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提供了部分答案。边沁认为,每一个行动的“效用”,都应“根据它增加或减少当事人整体幸福度的倾向”来判断。当然,幸福本身也很复杂,跟愉悦不一样。但对边沁来说,“本例中,利益、优势、愉悦、好处或者幸福可归为同一种东西。”他还认为,只要自身的愉悦不削减他人的愉悦,从哪儿来并不要紧。所有的愉悦都是平等的,只要能够振作你的精神,酒吧里简单的掷飞镖游戏和诗歌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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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来自边沁的教子,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他基本上同意导师对愉悦和幸福的核心理解,但认为智力的“高级”愉悦优于身体的“低等”愉悦。穆勒遵循亚里士多德的传统,相信我们的最高能力是那些专属于人类的能力,而我们与野兽共同具有的能力,价值相对较低。第三块也是最后一块拼图有许多分散的不同源头。这些人认为,愉悦是美好生活里的次要环节,完全没有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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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吃松露vs美食家吃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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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三个方面组成了一个整体,且彼此之间不重合,但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上,它们既弄对了一些不同的东西,却又都弄错了同样的事情。常见的错误体现在边沁和穆勒对不同类型的愉悦的分歧上。这一争辩来自根据愉悦的不同源头区分其境界高下。食物、性和其他肉体愉悦归类为“低”,艺术、语言和学习则归类为“高”。但这种划分彻底忽视了愉悦的另一元素:重要的不光在于我们获得了什么样的愉悦,也在于我们以怎样的方式获得愉悦。小孩子阅读莎士比亚却弄不懂意思,他体验到的愉悦就并不比读《好饿好饿的毛毛虫》(The Very Hungry Caterpillar)更高级。猪吃松露所得到的价值,跟美食家就着面条吃烤肉不一样。提升或贬抑一种愉悦的关键,不在于“它”是什么,而跟我们如何享受愉悦的关系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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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包含着更大的潜力获得高层次愉悦,这一点毋庸置疑。孩子总有一天能学会欣赏哈姆雷特的纠结复杂,而《好饿好饿的毛毛虫》始终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你可以学会分辨一杯巴罗洛葡萄酒香味气息的层次,但一瓶低品质的葡萄酒,你除了满满地喝上一大口,感受到浓郁果香,就再无其他了。可几个世纪以来,哲学和整个西方文化的正统假设一直是,凡是有着强大感性因素的体验,在本质上就是基础的,只能带来较低级的愉悦。如果真是如此,食物和思考就不能搭配在一起。柏拉图在对话录《高尔吉亚篇》里清晰地表达了这种偏见:“烹饪,从愉悦的角度来说,既不关注自身愉悦的性质,也不关注其原因,而是径直通往目标。”即便从事实上看的确如此,但柏拉图却并未考虑无须如此的可能性。烹饪并不一定非要去满足不容置疑的欲望。正如我在这本书中指出的,我们可以,也应该考虑烹饪和饮食更宽泛的意义,并相应改变我们对待两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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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穆勒的基本见解是对的,有些愉悦比另一些愉悦更加高级;边沁也是对的,不能根据愉悦的源头之物来构建愉悦本身的层次。但他们两人忽视了愉悦的形式跟内容同样重要这一点。也许,这个错误的根源在于西方哲学精神和身体分离的二元性倾向,它未能考虑我们的灵体合一性质。穆勒和边沁认为,愉悦要么是身体的,要么就是知性的,而事实上,最丰富的愉悦两者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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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犯了另一个错误。他们认为愉悦不仅仅是一种重要的人类福祉,愉悦就是“福祉”。但我们发现,许多有价值、有意义或者有趣的事情,并不令人愉悦。想想你在生活里最为重视的事情。你不会因为伴侣病得厉害,你跟她都无法获得愉悦而抛弃她。创造性的工作往往并不特别叫人愉快。纯粹的享乐主义者不会选择要孩子,把孩子带来的满足感称为“愉悦”似乎太肤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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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把愉悦的概念延伸到我们一般称之为“幸福”的东西上(一如边沁的建议),这个错误就并非不可避免。诚然,幸福和愉悦有所不同。愉悦多与特定的经历和时间段相联系,一般相当短暂。幸福更多的是一种背景感觉,或许不如愉悦的强度那么大,但持续时间更长。甚至,如果我们认识到,情绪是一种传递性的刺激,与人潜在的满足毫无关系,那么,说一个心情糟糕的人很幸福,也没什么可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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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存在这些差异,一如通常的设想,幸福和愉悦从根本上是同一种东西:都属于良好的感觉,或者心理学家所谓的“积极情绪”。虽然一些积极心理学家坚持认为,积极情感在人类生活里事关重大,但我觉得,许多人都不以为然。例如,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在电影《爱》(Amour)讲述了一位老年妇女安妮健康状况日下,丈夫乔治照顾她的故事。它观察敏锐,凄美动人,但从任何传统意义上说,它谈不上令人有些许享受,也毫无振作意义。看完它以后,我闷闷不乐地吃着晚饭,心里想,这根本不是我原先设想的放松的一晚嘛。它没有让我快乐,但较之更令人愉悦的其他消遣方式,我的生活因为选择看了它而变得更丰富,丝毫未遭削减,这让我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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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明白,哲学家论述美好生活时否认愉悦的核心作用,有他们的正确之处。把追求享乐视为人生首要任务是错误的。这不仅是因为生活有着比积极情感更多的内容,更因为,如果我们本着美德生活,最好的愉悦一般不是追求而来的,而是发现所得。看到并理解一种活动的价值所在,而不是出于纯粹的享乐目的而投身参与,能带给我们最多的幸福。这就是为什么有关动物福利、公平贸易和环境的食物道德议题不仅仅是有待解决、解决之后我们就可继续享乐的问题。相反,当我们本着善意履行食物道德,了解到食物的出处跟它的味道一样美好,我们会得到更圆满、更人性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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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创造性工作和为人父母一类的事情虽然不能带来一以贯之的愉悦或者让我们变得幸福,但当它们降临时,又都会变成最深刻愉悦的源头。我认为,理解这一点的唯一途径,就是懂得愉悦最有价值的形式是跟生活最有价值的方面捆绑在一起的,而不要把愉悦视为做任何事情的唯一理由。抚养孩子带来愉悦,是因为有着宝贵的价值;它的价值不在于它能带来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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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里的洞见在于:如何获得愉悦十分重要。人不能对愉悦采用纯粹的战术性视角,为了愉悦而直接追求愉悦往往并非实现它的最佳方式。以追求愉悦为首要目标,会使我们无法从能为我们带来最深刻满足的体验(不管它们是否包括了积极情感)中获得愉悦。我并不是说,不存在因能带来丰富愉悦的特点而让人对其加以重视的事情。但即便在这种场合下,以为愉悦感受能脱离灵体合一的背景也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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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能力品尝美食,却又不为之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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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明白了愉悦的真正价值和本质,就会放弃对愉悦的直接追求,转而关注能带来最多奖励、最令人满意的生活是什么。我以为,这样的生活既非抓住这一刻,也非执着于永恒。关键是理解我们的灵体合一性质,我们为什么比困在当下的动物高级,比超越时间的神祗平凡。诚然,我们永远都只能立即意识到此刻——也就是说,我们无法让时光倒流,也不能阻止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但我们是能够跨越时间而存在的生物。我们对过去有回忆,对未来有计划;我们要从事耗费若干小时、若干天、若干星期甚至若干年的项目;我们培养、发展又终结人际关系。活在当下还不够,因为生活不光是当下这一刻。尽管当下是构成时光的一种方式,但时光又不仅仅是一连串的当下,而是一种由不同时刻之间的关联组合起来的模式。比方说,在一年的时间里,你既可以单纯地享受接二连三的经历,在临死前把愿望清单上的所有事情做完,也可以从事某种有始有终有过程的项目。用这两种方式度过一年,时光都由不同的时刻构成;可前者仅仅是连续序列的聚合体,后者却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完整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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