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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I.11 铜衣镜。淄博市大武乡窝托村西汉大墓出土,公元前1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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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面镜子吗?如果是的话又是做什么用的呢?真是如我们现代人理解的穿衣镜吗?众说纷纭之中,一些人认为它虽是镜子但却不是给常人使用的,而是用来辟邪的照妖镜或“温明”——后者是汉墓中用来保护尸体的一种特殊丧葬用具。由于这个物件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又没有文献和其他器物作为佐证,这个说法至少提供了可备一说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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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猜测在三十五年之后被另一个考古发掘推翻了,那就是吸引了举国上下注意力的海昏侯刘贺墓的发掘。刘贺(死于公元前59年)是个传奇性的悲剧人物:他是汉武帝的孙子,开始时被封为昌邑王,汉昭帝驾崩后被推上宝座,但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废黜。他先是被送回山东昌邑故地然后被发放到遥远的江西,在海昏侯的爵位上浑浑噩噩地结束了一生。他的墓里出土了一件与“淄博方镜”类似的长方形铜板,复原后长70.3厘米,宽46.5厘米,厚1.2厘米。有趣的是它的背面也有五个同样的半环状钮,因此虽然两件器物尺寸上略有差别,但肯定属于一类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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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考古学家最为兴奋的是,海昏侯墓出土的这面铜板带有一个木质髹漆的外框,经复原可见其完整结构(图I.12)。(5)木框前后绘有各种图像,框前面还有一个活动门扉,上面题有一篇韵文,起首两句是:“新就衣镜兮佳以明,质直见请兮政以方。幸得降灵兮奉景光,修容侍侧兮辟非常。”这种器物的性质因此再无疑问:它的名称是“衣镜”,它的首要功能是“修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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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I.12 海昏侯墓出土衣镜结构复原。出自《南方文物》62页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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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这面镜子来说,“修容”只说明了它的实际用途,而不能涵盖它的象征意义。这种意义由它承载的多个图像和大量文字透露出来。镜框正面上缘中部画着一只巨大的赤凤,辅以东王公和西王母;镜框两边画着青龙和白虎(图I.13);镜框背面绘有孔子及五个弟子的肖像并节录了有关文献(图I.14)。这些图像元素都出现在木框的门扉——或称为“镜掩”——上书写的一篇文字中,学者将其定名为《衣镜赋》。以下按文意分三段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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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I.13 海昏侯墓出土衣镜框前部画像。出自《南方文物》62页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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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I.14 海昏侯墓出土衣镜框后部画像。出自《南方文物》63页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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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就衣镜兮佳以明,质直见请兮政以方。幸得降灵兮奉景光,修容侍侧兮辟非常。猛兽鸷虫兮守户房,据两蜚豦兮匢凶殃。傀伟奇物兮除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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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白虎兮左苍龙,下有玄鹤兮上凤凰。西王母兮东王公,福熹所归兮淳恩臧。左右尚之兮日益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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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兮孔子,□□之徒颜回卜商。临观其意兮不亦康,[心]气和平兮顺阴阳。[千秋万]岁兮乐未央,□□□□□皆蒙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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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段赞美这面镜子既新又好,它的光辉引来神灵护佑其拥有者,使他避免任何灾祸和不祥。第二段转而从正面意义上述说镜子的好处:装饰着西王母、东王公以及龙虎凤鸟的形象,它会给使用者带来幸福和昌盛。最后一段引先圣孔子及其弟子为楷模,告诫镜子的所有者在逆境中也要心气和平,顺应阴阳之道,才能益寿延年,终身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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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镜子上的孔子形象是在中国美术史里第一次出现,而且孔子在中国历史中又如此声名显赫,发掘者遂将这面镜子定名为“孔子衣镜”。但实际上孔子只是镜上诸多图像中的一个,而且出现在镜背上。更恰当的定名可能应该是“海昏侯衣镜”或“海昏侯刘贺衣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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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镜”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现代汉语里的“穿衣镜”,但这个词对公元前1世纪的汉代人说来可能具有特殊的含义。我很怀疑它是“扆镜”的简写。“扆”,从户衣声,是一种屏风的称谓——《礼记·曲礼》中说“疏扆状如屏风”。从“海昏侯衣镜”的复原图看,整个物件通高1.5米左右,立在地上非常像一架屏风(见图I.12)。尤其是对于坐在席上或矮榻上的汉代人来说,更可起到镜与屏的双重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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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说法有些道理的话,我们就可以把“衣镜”理解为“镜屏”,后者是古代人习用的词,而且是不少奇闻轶事的中心角色。唐宋之间诸种杂史笔记如《迷楼记》《海山记》《大业拾遗记》等,都报道了隋炀帝的三十六面乌铜屏,“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鉴,为屏,可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内迷楼而御女于其中,纤毫皆入于鉴中”(《迷楼记》)。这一轶闻使我们回想起塞内卡记述的夸德拉的故事,二者都把大镜和“窥淫癖”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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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古代文学中不乏对大镜的想象性记载,但在传世收藏和考古发现中却很少见到。(6)上面所说的两面西汉“衣镜”,实际上构成了目前所知用于生活起居的古代大镜的全部实物。一位名叫王福谆的现代研究者不太相信这个结论,因此花了不少时间进行调查,最后给他找到了六面尺寸超过1米的明代大铜镜。(7)但是如果仔细阅读他的报道,我们会发现这些所谓的“镜子”都是为庙宇制造的,有的置于大殿藻井正中,有的是高悬于房梁上的“照妖镜”。他的工作因此更加证明了大镜在17—18世纪以前从未真正被应用在日常生活之中。究其原因应该还是青铜镜本身的局限:虽然一些古代文献描写上等铜镜何等明亮,“鬓眉微豪可得察之”,(8)但是如果做成1平方米以上的面积,在没有现代技术的情况下不但难以保证镜面光洁度一致,而且几步之外看到的镜中身影恐怕也只能以“影影幢幢”来形容。这很可能就是为什么在西汉“衣镜”的初期实验后,这种镜屏并未在生活中实际使用,而只是在人们的想象中得到不断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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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想象中持久不息的大镜并不映照人的真实面貌,而是能够彰显表面上看不见的东西,不论是身体中隐藏的疾病、前生积下的恶业,还是魑魅魍魉的原形。据《西京杂记》,汉高祖攻入咸阳宫时见到秦代遗物中“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即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这个有点像是古代测谎器的大镜随即以“秦王照胆镜”或“始皇照骨镜”闻名于世,被用在小说戏曲之中。我们在后面还会说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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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想象中的大镜是地狱中能够映出生前罪孽的“业镜”。据说人死后,亡魂将进入阴曹地府受十王审判。第一个要见的是秦广王,其职司是管理人的夭寿生死,幽冥吉凶。如果来者被他裁定是善人则会被接引超升,积福特别深厚的将越过地狱苦难,直接投生世间,而恶多善少者则被押到称为“孽镜台”的高台。这个台高一丈,镜阔十围,罪人将在镜中看到自己在世之时犯下的罪孽,然后被批解到第二殿继续受地狱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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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传说的一个变体是把照镜的细节移到由阎罗王主管的第五层地狱之中。敦煌藏经洞储存的若干9—10世纪的《佛说十王经》图卷就是按照这个版本描绘的。图I.15是法国国家图书馆藏P.2003号卷子的一段画面,显示死者灵魂在五七日过阎罗王殿的场景。图中阎罗王端坐于案后,案两侧站着善恶童子,案前方一个官员正在屈膝报告。官员身后画一“业镜”,镜中照出罪人生前杀牛的景象。镜前四人应是被审判的罪人,其中一人赤身戴枷,面对镜子看着自己造下的罪业。这类图画源远流长,流传极广,大量复制品中有时也会出现佳作,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的一幅宋代挂轴,表现的是罪人照业镜的同一瞬间(图I.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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