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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揽镜自容”的形象在中国绘画史中源远流长,从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见图I.10)到雍正的《胤禛围屏美人图》(见图1.24a)从未中断。但是古代文学家和艺术家也并不仅仅专注于美女面容,不少时候也会把她们的整个身体作为描述和描绘的对象。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必须放弃面积有限的容镜,而将竖高的屏风作为想象和表现的媒介。与后者相关的一则记载说的是五代时期的事情:南唐后主李煜(961—975年在位)传召著名诗人冯延巳(903—960年)上朝议事,过了很久延巳仍未露面,后主于是派了另一名侍从去催促。让侍从大吃一惊的是,冯诗人正在大殿前逡巡不进。问他为何如此,回答是“有宫娥着青红锦袍,当门而立”。二人向前查看,才发现是南唐画家董源画在一扇“琉璃屏风”上的西施画像。(1)此事是否真正发生难以证明,但有意思的是冯延巳的诗词往往包含了“画屏”意象。在《酒泉子》里他如此吟咏:“月落星沉,楼上美人春睡。绿云欹,金枕腻,画屏深”;在《采桑子》里他形象地描绘:“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玉娥重起添香印,回倚孤屏”;在《喜迁莺》中他低声吟唱:“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残灯和烬闭朱栊,人语隔屏风”;在《三台令》里他含蓄地写道:“更深影入空床,不道帏屏夜长”。无不以屏风指涉着宫闱深处美人的私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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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与董源的西施画屏相互印证的是,文献和考古材料显示至少从汉代开始,屏风就已成为描绘女性的标准媒材;唐代更发展出一种流行于朝野上下的美人联屏,从首都长安一直传布到西域的吐鲁番和东海中的日本群岛。屏风上的女郎手执乐器或物品,或站或坐;如出一辙的相貌和身段使人感到是同一美女转盼生姿,在多幅屏面上反复出现(图2.2,2.3)。与这种“动画片”般多幅图像联系的是一种新的文学想象:屏风或屏幛上的女性画像不但能够欺骗眼睛,而且可以化成活人,最典型的例子是唐代杜荀鹤《松窗杂记》中记载的“真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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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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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之,遂活。下步言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终岁生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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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年两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其夕乃遗颜剑,剑才及颜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讫携其子,却上软障,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睹其障,为添一孩子,皆是画焉。后因以“真真”泛指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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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鸟毛立女屏风。752年以前,日本正仓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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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美女屏风。长安县南里王村唐墓壁画,8世纪中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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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这个艺术和文学传统中去看,上章讨论的《对镜仕女图》似乎把传统文化中的这种想象最终化为现实(见图1.21):人们终于在屏上看到了“活的”美人。镜屏所实现的,因此是一种新视觉媒材所造成的“变幻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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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转变也发生在文学想象中:就在焦秉贞创作这幅画的十几年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以大玻璃镜为道具,构成这部旷世名著中的一条潜伏的叙事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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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镜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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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描写了两类镜子,一是旧式的铜容镜,一是新式的全身玻璃大镜。前者除日常使用外也传达出传统的道德象征意义,后者引起的是令人惊讶的全新视觉经验。前者的代表是著名的“风月宝鉴”,后者都与怡红院有关,那是小说主角贾宝玉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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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宝鉴”出自小说第十二回,讲的是贾府远亲贾瑞迷上了本家嫂子王熙凤,但被凤姐戏弄敲诈,终于病倒在床。汤药治疗均不见效,奄奄一息之际忽听到一个游方道人,在外边呼叫能治各种冤业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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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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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从褡裢中取出,此镜自然是尺寸不大的可携之物,而且下文也几次说到贾瑞将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它的两面。他在镜子背面看到的是一具骷髅;翻到另一面则是日思梦想的凤姐,招手邀他进入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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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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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面谈过的“业镜”“秦王照胆镜”等带有宗教警戒意味的魔幻镜子(见图I.15,I.16),“风月宝鉴”映照的不是客观世界的表象而是内在的真实和幻想——其正面显示的是贾瑞希望看到的形象,表达的是他的欲望;背面显示的则是真相的警示,旨在治愈误入歧途的灵魂。小说讲述的这个双面镜当然是虚构之物,但有意思的是曹雪芹从传统青铜容镜取其原型,从而与他笔下的新式玻璃大镜形成明显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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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在四个场合中对这种新式玻璃大镜进行了描述。虽然所描写的镜子在形制和位置上并不完全一致,但却都和怡红院这个地点有关。第一次是在第十七回里,贾政带着门客游览刚盖好的大观园。细细看过几个地点之后,一行人开始加速浏览,直到走进一个特殊场所:“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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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院落,两边游廊环绕,山石旁种着几棵芭蕉,一株葩吐丹砂的女儿棠夺人眼目。但真正的惊奇却发生在室内,那里“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各式各样的木架玲珑雕空,“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消解了墙壁的界限。其间又隐藏着真真假假的门窗,“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墙上挂的物件都镶嵌在随形制作的凹槽里,看上去犹如平面绘画。再往里走,这种迷幻的感觉被一面大玻璃镜提升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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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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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没有细致描述这面镜子的形制和装配,但短短两句话已经总括出它的三个新奇之处:一是“大玻璃镜”——“大”和“玻璃”是这面镜子最重要的物理特征;二是它立在内室门前,进门者如同看见自己迎面走来;三是它犹如一架立屏可以被“转过去”,后面看到的却仍是层层门户。这些特征都不带有明显的宗教和道德含义,因此与醒世救人的“风月宝鉴”判然有别。使这面镜子不同凡俗的是它带来的奇特的视觉和空间经验,这对18世纪初的多数中国人尚属于想象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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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于院中的芭蕉树和女儿棠,贾宝玉给这个地方起了“红香绿玉”这个名字。新封为贵妃的姐姐贾元春在省亲时将其改为“怡红院”。当贾府众姊妹和宝玉被容许住进大观园时,宝玉遂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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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下两次说到怡红院的镜子是在第二十六回和第四十一回,仍然是通过外人的眼光看到它的存在。这两个外来者一是贾府宗人贾芸,一是喝醉酒偶然闯进此处的农妇刘姥姥。第二十六回写贾芸随侍女坠儿来到怡红院,进院后听见宝玉从里边唤他进去,他于是连忙迈步走进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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