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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鸟毛立女屏风。752年以前,日本正仓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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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美女屏风。长安县南里王村唐墓壁画,8世纪中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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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这个艺术和文学传统中去看,上章讨论的《对镜仕女图》似乎把传统文化中的这种想象最终化为现实(见图1.21):人们终于在屏上看到了“活的”美人。镜屏所实现的,因此是一种新视觉媒材所造成的“变幻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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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转变也发生在文学想象中:就在焦秉贞创作这幅画的十几年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以大玻璃镜为道具,构成这部旷世名著中的一条潜伏的叙事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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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镜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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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描写了两类镜子,一是旧式的铜容镜,一是新式的全身玻璃大镜。前者除日常使用外也传达出传统的道德象征意义,后者引起的是令人惊讶的全新视觉经验。前者的代表是著名的“风月宝鉴”,后者都与怡红院有关,那是小说主角贾宝玉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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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宝鉴”出自小说第十二回,讲的是贾府远亲贾瑞迷上了本家嫂子王熙凤,但被凤姐戏弄敲诈,终于病倒在床。汤药治疗均不见效,奄奄一息之际忽听到一个游方道人,在外边呼叫能治各种冤业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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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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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从褡裢中取出,此镜自然是尺寸不大的可携之物,而且下文也几次说到贾瑞将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它的两面。他在镜子背面看到的是一具骷髅;翻到另一面则是日思梦想的凤姐,招手邀他进入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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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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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面谈过的“业镜”“秦王照胆镜”等带有宗教警戒意味的魔幻镜子(见图I.15,I.16),“风月宝鉴”映照的不是客观世界的表象而是内在的真实和幻想——其正面显示的是贾瑞希望看到的形象,表达的是他的欲望;背面显示的则是真相的警示,旨在治愈误入歧途的灵魂。小说讲述的这个双面镜当然是虚构之物,但有意思的是曹雪芹从传统青铜容镜取其原型,从而与他笔下的新式玻璃大镜形成明显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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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在四个场合中对这种新式玻璃大镜进行了描述。虽然所描写的镜子在形制和位置上并不完全一致,但却都和怡红院这个地点有关。第一次是在第十七回里,贾政带着门客游览刚盖好的大观园。细细看过几个地点之后,一行人开始加速浏览,直到走进一个特殊场所:“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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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院落,两边游廊环绕,山石旁种着几棵芭蕉,一株葩吐丹砂的女儿棠夺人眼目。但真正的惊奇却发生在室内,那里“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各式各样的木架玲珑雕空,“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消解了墙壁的界限。其间又隐藏着真真假假的门窗,“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墙上挂的物件都镶嵌在随形制作的凹槽里,看上去犹如平面绘画。再往里走,这种迷幻的感觉被一面大玻璃镜提升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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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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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没有细致描述这面镜子的形制和装配,但短短两句话已经总括出它的三个新奇之处:一是“大玻璃镜”——“大”和“玻璃”是这面镜子最重要的物理特征;二是它立在内室门前,进门者如同看见自己迎面走来;三是它犹如一架立屏可以被“转过去”,后面看到的却仍是层层门户。这些特征都不带有明显的宗教和道德含义,因此与醒世救人的“风月宝鉴”判然有别。使这面镜子不同凡俗的是它带来的奇特的视觉和空间经验,这对18世纪初的多数中国人尚属于想象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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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于院中的芭蕉树和女儿棠,贾宝玉给这个地方起了“红香绿玉”这个名字。新封为贵妃的姐姐贾元春在省亲时将其改为“怡红院”。当贾府众姊妹和宝玉被容许住进大观园时,宝玉遂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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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下两次说到怡红院的镜子是在第二十六回和第四十一回,仍然是通过外人的眼光看到它的存在。这两个外来者一是贾府宗人贾芸,一是喝醉酒偶然闯进此处的农妇刘姥姥。第二十六回写贾芸随侍女坠儿来到怡红院,进院后听见宝玉从里边唤他进去,他于是连忙迈步走进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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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耀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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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着一架大穿衣镜”自然说的是站在地上的镜屏。两名侍女从镜后转出,所描写的空间也和贾政经验过的相似。所不同的是镜子从中路移到了左边,遮挡的也不再是迷宫般的层层门户,而是贾宝玉既华丽又闲散的私人空间,充满贵家公子的惬意和年轻女性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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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进入怡红院时的所见也重复着贾政一行的观感,先是“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然后也同样是“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但从未见过的玻璃大镜给作为乡村农妇的她带来了更加富有戏剧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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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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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镜子因此和贾政、贾芸看到的大玻璃镜似而不似:与其如屏风般立在门口,它现在被镶嵌在四面雕空的紫檀板壁之间,而且还装有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作为一个文学叙事手段,这面镜子在此突出的是刘姥姥对怡红院中隐蔽空间的发现;贾政和贾芸眼中的大镜所强调的,则一是令人迷失的空间和幻象,一是令人艳羡的贵家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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