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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少年的意志》一书中的《割草》是弗罗斯特在东德里创作的最佳诗篇。也正是在这首诗中,弗罗斯特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声音:语言直接、多采用会话体、充满狡黠与掩饰。(要真正理解弗罗斯特——要真正理解任何事物,包括你自己,需要多少怀疑,就需要多少信任)。和弗罗斯特所有的佳作一样,《割草》中的神秘和几近幻觉的气息掩盖了诗歌描绘的简单而又普通的画面——这首诗中一个男人正在一块田地里割草。读的次数越多,你就能体会到更深的含义,也会觉得更加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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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边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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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的长柄镰对着土地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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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都嘀咕些什么?我可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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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说的是太阳的那股热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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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说周围没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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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这才把话音压得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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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没梦到忙里偷闲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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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仙女精灵手中的大把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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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以外的东西好像都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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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挚的爱令洼地成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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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勉强戳起的花蕊(白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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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绿莹莹的蛇受惊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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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劳动者所知的最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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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柄镰嚓嚓低语只等干草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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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不再从诗歌中寻找启示,但在这首诗中,我们却看到了一个诗人对世界的感知比一位科学家更加微妙、更加敏锐。在心理学家和神经学家找到实证前,弗罗斯特就已经理解了我们现在所说的“流动”和“体验认知”的本质。他笔下的割草工不是一个被美化了的农民,也不是一幅浪漫的讽刺画。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在静寂而又炎热的夏日里辛苦劳作的农民。他并没有去想那些“空闲时光”或者“金色时光”,他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劳作——割草时身体的节奏、手里镰刀的重量、身边堆起的秸秆。他并没有追寻劳作背后更高深的存在,劳作本身就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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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劳动者所知的最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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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诗里有一丝神秘之处。它的魅力在于它的字面意思就是它的含义。不过,弗罗斯特在这首诗里体会到的是劳动在生活和求知中的作用。只有劳作才能让我们真正理解存在,理解“事实”。这种理解无法用语言文字描述,无法说明,顶多算是耳语。要听到它,你需要特别接近这一理解的源头。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智上的,劳作不过是完成事情的途径。它是冥想的一种,不是戴着镜片观察世界的方式,而是面对面地观察这个世界的方式。行动让我们更加接近事物本身。弗罗斯特揭示了劳作把人和土地联系在了一起,正如爱把自己和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一样。超验的对立面——工作,让我们找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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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斯特是歌颂劳作的诗人。他总是回到具有启示性的时刻,将自我融入周遭的世界中——正如他在另一首令人印象深刻的诗中写道:“劳作是凡人的游戏”。文学评论家理查德·波里尔在他的著作《罗伯特·弗罗斯特:体验的劳作》(Robert Frost: The Work of Knowing)中用敏感的笔触描述了诗人对辛苦劳作的本质和实质的看法:“他的诗作中反映出来的任何高强度劳作,如割草或者摘苹果,都能穿透现实中的幻想、梦想、谎言,直抵深处的幻想、梦想、谎言,为那些对单纯的实际占有游移不定或漠不关心的读者提供了一种具象描写。”这样获得的知识似梦境一般神秘且难以捉摸——它是计算的对立面。然而,“在其神话元素中,与实际劳作的结果,如钱或食物相比,这知识的生命更加长久”。我们开始着手一项任务时,不管是体力上还是脑力上的,不管是自己独立完成还是同他人合作,我们总是会设定一个具体的目标,目光盯着自己劳作的结果——比如收好一堆为家畜准备的饲草。但正是通过劳作本身,我们才对自身和自身的处境有了更为深入的理解。割草的过程比割草的结果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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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工具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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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观点都不应被看作是对物质文明的攻击和拒绝。弗罗斯特并不是在美化久远的科技落后的过去。虽然他对那些严重依赖现代科技的人感到担忧,但他自己却感觉与科学家和发明家有着亲密的联系。作为一名诗人,弗罗斯特同这些人一样,有着精神追求。他们都堪称现实生活迷思的拓荒者,是事物意义的挖掘者。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正如波里尔描述的一样,都是“能够延伸扩展人类想象力”的工作。对弗罗斯特而言,“事实”的最大价值——不管是在现实世界里,还是一件艺术品中,又或者是在工具或其他发明创造中,都在于其能够扩大个体求知的范围,从而打开理解、行动、想象的新领域。在弗罗斯特临终前创作的长诗《小鹰号》(Kitty Hawk)中,他赞颂了怀特兄弟“飞向未知,飞向崇高”的尝试。在怀特兄弟“走向无限”的过程中,他们也让我们这些普通人体验飞翔、体验无拘无束成为可能。怀特兄弟的尝试是一次普罗米修斯式的冒险。弗罗斯特评价道,从一定意义上说,怀特兄弟让无限“合理地为大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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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对于求知和生产一样重要。人类的身体在本真和朴素的状态下是微弱无力的。它受到了自身力量、灵活性、感官能力、计算能力、记忆的制约。人的身体很快就会达到自身的极限,不过,人体内却蕴藏着可以想象、期望、计划的心智能力,它可以完成身体做不到的事情。在人类身体能成就的事情和心智能想象到的事情之间存在着一个紧绷的状态,它最终促成并塑造了科技。它促使人类不断地延伸自我,探索自然。科技并不能使我们成为“新人类”或者“超人”,一些作家和学者最近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科技让我们成为人类自己。技术隐含在我们的天性之中。工具是人类梦想的表现形式。人类将工具带到了这个世界。科技的实用性或许使它与艺术区别开来,但是这两者都源自于人类明显且相似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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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草是诸多不适合人类身体做的事情之一。(试一下你就相信我了。)他之所以割草,之所以成为割草人,都是因为他手里挥舞的工具,那把镰刀。这位割草人应该是,也必须是得到了技术的支持。割草人使用的工具以及他使用这个工具的技能定义了他所在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是一位割草人,可以在草地上一排排地割草。虽然从表面来看,这一看法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是冗赘,但它却点出了生命的基本要素和生命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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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的一般方式。”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于1945年在他的代表作《知觉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中写道。我们的身体——我们用两条腿直立行走,我们有一对长有对生拇指的双手,我们有眼睛可以观察周遭,我们能忍受一定的炎热和寒冷,这一切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它引导并塑造了我们对世界的有意识的思维。我们认为山岭高峻,并不是因为它们高峻,而是因为我们对山岭高度和外形的感知是由我们的天性决定的。在诸多事物中,我们把石头视作武器,是因为我们手掌和胳膊的构造让我们得以捡起一块石头然后扔出去。知觉和认知一样,都是具体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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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就是,任何时候只要我们获得了一项新技能,不仅能改变身体的能力,还能改变这个世界。海洋向那些从没有游过泳的人发出了邀请。我们每掌握一个新技能,自己的世界就会重新改变以展示出新的可能性。自己的世界会变得更有趣,生活也变得更有意义。这可能就是17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之所以反对笛卡儿分裂身体与心灵的原因,他写道:“人类的心灵可以感知许多事情,而且心灵越有能力,身体展现的才能就越多。哈佛大学物理学教授约翰·爱德华·胡特证明了人可以掌握技能。10年前,受到因纽特猎人和其他野外专家的启发,胡特开展了“一项通过自然线索学习导航的项目”。经过数月的野外观察和实践,他自学了如何读懂白天与黑夜的天空,破译了云层与波浪的运动规律,并且能够解读树影的秘密。“经过一年的努力,”他回忆道,“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我理解世界的方式变了。太阳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星星也是。”胡特通过“原始的经验主义”丰富了自己对环境的理解,这让他的“体验类似于人们所谓的精神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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