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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会跟一些研究生讲说，即使是写他人的故事，研究者也绝不是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去书写。说故事，本身就是主观的事。在你的叙述里，已经隐含了你的价值、想法，甚至偏见。因此，即使叙述他人的故事，研究者一样也要说自己的故事，如此，读者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这样“看”这个人，你说故事的“立场”为何？这是叙事里十分重视的“互为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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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化名）是一个研究生。她参加我的私塾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要写叙述的论文，她以前是一个护士，她的论文想写她以前在医院陪伴癌症晚期病患的故事。但写到一半，她“卡”住了，写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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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她说如果写不下去就先摆着吧。“无法写病人的故事没关系，那就先说说自己的故事吧。”我邀请小君说自己的故事。故事，得先从自己说起，这是学叙事的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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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是一个“以故事养故事”的场域。透过别人的故事，触动我们，激发灵感，于是我就更容易说自己的故事了，这就叫“以真引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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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用“脱衣服”的隐喻，来比喻私塾里说故事。意思是：说故事就好像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一样。每说一个故事、就脱去一件，最后可能会赤裸相见。然后，你看别人脱了，发现那好像也没什么，于是你也跟着脱了。私塾里，大家彼此真诚地说故事，像个“天体营”，最后大家赤诚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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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位伙伴说了自己父亲患癌症晚期的故事，我们讨论到临终陪伴、死亡议题。那一次，很意外，小君特别激动。在大家的邀约下，她说出一个让她很“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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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中的灵性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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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小君还在当护士时，一位年老的农民老伯伯，因为患癌症而长年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管子，让他痛苦不堪。因为很痛苦，所以他常会拔管，他不想活了。于是医院就把他的双手绑起来，以免他拔管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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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轮到小君值班。那天，小君看到老伯伯神情落寞，特地过去跟他说话打气，逗他开心，小君闻到伯伯身上有股臭味，于心不忍，她就帮老伯伯松绑，彻底帮老伯伯擦身体清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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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后老人感到一种清爽，脸上也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他的眼神充满了感谢。小君让老伯伯依偎着窗边晒着太阳，她心想，就让他多坐一会儿吧。晒晒太阳有益身心健康，不急着把他放回床上绑起来。于是她跟老伯伯说：“伯伯你坐这儿晒一下太阳，好舒服喔，我马上就回来。”老伯伯笑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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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离去前，不放心地又回头：“伯伯，你要乖喔，不要拔管喔。”老伯伯再点点头，小君这才放心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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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十分钟，小君再过去时，却惊觉伯伯拔管了。小君吓坏了，赶快推车送他去急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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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推着病床，我一直哭、一直大叫，整个人快崩溃了”，小君红着眼说：“我一方面很气自己，后悔给他松了绑，又让他一个人呆着，但一方面也很气老伯伯不遵守诺言。他骗了我，他怎么可以骗我……”小君忍不住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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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了多年的眼泪，决堤了。流出许多的悲伤、委屈、不舍、难过、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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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等小君情绪稳定，我问小君：“这件事带给你什么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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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怨叹地说：“让我从此不再相信病人。我决定不要再对病人有太多的同情心，一切按照规矩办。但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不快乐，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不喜欢当一个冷冰冰的护士，心情好矛盾，所以后来决定继续念研究所……”小君说着，眼里透露出悲伤、无奈与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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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听完小君的故事的同时，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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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幻听或幻觉吗？不。我确定，真的是“对不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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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它从哪里来的。但我想，这个“对不起”对小君是重要的。我要怎么告诉给她呢？我可不想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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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犹豫的当下，坐在小君旁边的小婷突然开口了：“如果我是那个老伯伯，我会想跟小君说对不起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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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对小婷说：“那你可不可以转过来，面向小君，就当你是那个老伯伯，把他心里想对她说的话，说出来。”角色扮演，这是心理剧里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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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婷从没受过心理剧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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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下，她毫不犹豫地转向小君，用怜惜的眼神看着她，缓缓地说：“护士小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带给你这么多的困扰跟痛苦，当时我只想要赶快解脱，因为我活得好痛苦啊。感谢你帮我解脱，我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不要难过，不要自责，好吗？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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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句“这不是你的错”一出现时，小君的泪水，决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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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透过小婷）继续说：“真的很对不起，害你难过自责这么久，你这么好心、善良，我不想伤害你。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的，我真的活得好痛苦，谢谢你帮我忙，帮助我解脱，我要感谢你，但也要跟你说抱歉，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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