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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20 这是一个今天看来也不乏疯狂的设想,在当时,得是什么样的家长敢把自己的孩子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而且还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搭上?这种家长是鬼迷心窍了吗?一种几乎是本能的直觉告诉我,能冒险作出如此决定的家庭,其背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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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22 1950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当多娜同她的妹妹雪莉一起在小床上睡着的时候,弗朗西斯·格利登(Frances Glidden)和她的丈夫莱曼·格利登(Lyman Glidden)绝对想不到第二天早上的情形。雪莉早上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姐姐仍在贪睡,直到她们的母亲进来,才发现多娜已经死了,那一年多娜才十二岁。两年前,当医生诊断多娜为先天性心脏病时,格利登夫妇根本不信,在他们眼里,多娜没有太大异常,运动能力良好,饮食睡眠都没有问题,只是好像比别的孩子感冒的次数多一些。当然自此以后,这对夫妻的心头就蒙上了阴影,不知道那一场悲剧将在何时到来,也许他们心头尚存侥幸。1950年春天开始,多娜的状况明显变糟了,体力变得很差,经常有呼吸困难,甚至有一次在院子里直接昏死了过去。多娜住进了明尼苏达大学医院,医生为其做了心脏导管造影,证实她所罹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这种病在当时是没救的,医生们除了建议低盐饮食之外别无良策。这时候格利登夫妇才放弃幻想,清楚地知道,无情的死神已经向这个孩子慢慢逼近了,只是他们绝没想到或者说是不愿意看到,死神的步伐居然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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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27 室间隔缺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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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29 1952年夏天,当弗朗西斯发现自己再次怀孕时,她和丈夫仍不时地想起他们那可怜的女儿多娜。1953年,这个叫格雷戈里的孩子刚出生时似乎并无异样,只是不久,弗朗西斯和莱曼就惊恐地发现,格雷戈里也非常容易“感冒”。他们已经知道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容易出现呼吸道感染,但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那么倒霉,会再次摊上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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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31 每次住院,抗生素治疗似乎都很见效,医生也不认为格雷戈里有心脏方面的问题。但反复几次住院之后,弗朗西斯慌神了,她把耳朵贴近格雷戈里的胸口,耳畔传来了她曾经十分熟悉的噩梦般的声音——跟当年多娜的心脏杂音一样!这回,医生也听到这个杂音了,低调的收缩期杂音——典型的先天性心脏病的杂音。应该是存在一种缺损,是房间隔缺损,还是害死了多娜的室间隔缺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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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33 将格利登夫妇吸引到明尼苏达大学医院的主要原因,是当时他们已经听说这所医院可以做房间隔缺损的修补手术了。换一句话说,是刘易斯在1952年的那次影响深远的成功手术,使这对绝望的夫妇看到了生的希望。但心脏导管检查发现,格雷戈里患的还是室间隔缺损,这种病恰恰用刘易斯的低温阻断循环的办法处理不了。在1954年春天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够在活人身上成功地修补这种缺损。刚刚升起的希望,几乎又在瞬间化为齑粉。当有人告诉他们,听说有个叫李拉海的年轻医生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在实验室已经取得了重大成功,可能修补室间隔缺损时,他们虽然感到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又不敢抱有太大希望。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冒险试一试,他们不想再次经历丧子之痛了,哪怕有巨大的风险,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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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35 虽然李拉海对交叉循环抱有极大的信心,相信自己的手术刀一定能够治好格雷戈里的病,但当他打算安排这样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手术时,才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阻力是如此之大。质疑、批评的声音如暴雨般袭来。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还是向导师欧文·奥根斯汀(Owen H. Wangensteen, 1899—1981)正式递交了试验申请。奥根斯汀对这位爱徒一向关爱有加,这一次更是力排众议,批准了该试验计划,他在批准书中答复道:“亲爱的李拉海,放手去干,别的事情你甭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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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37 短短的一句话,寄托了奥根斯汀无尽的期待。若没有他的鼎力支持,这一项关乎心脏外科走向的试验绝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另外,当年李拉海罹患恶性淋巴瘤时,为其做根治性手术的主刀医生,正是奥根斯汀。1981年1月奥根斯汀去世后,医学界对其赞誉有加。评论者认为,明尼苏达大学能够在20世纪50年代对心外科的发展作出许多开创性的贡献,涌现出一批享誉世界的心脏外科大师(如前文已经提到过的克拉伦斯·丹尼斯和约翰·刘易斯俱属奥根斯汀麾下),与奥根斯汀锐意创新进取、大胆扶持年轻人的开明作风是分不开的。奥根斯汀本人虽未专注于心脏外科领域,但他对心脏外科的发展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每当我想到此人,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个绝顶睿智的大宗师形象,仙风道骨长髯飘飘,仿佛金庸笔下《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事实上奥根斯汀本人的成就也确实符合一代宗师的名头,因他对肿瘤外科、肠梗阻等方面的贡献而获益的病人迄今何止千万、万万,这里且不细说,单说1954年3月26日——心脏外科历史上最令人激动不已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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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39 当天发生在明尼苏达大学医院手术室第二手术间的这一幕,如果能够被搬上银幕,即使在最蹩脚导演的执导下,也足以使影院里的多数人痛哭失声。作为供体的父亲尤其让我感动万分。试想在当时,这个试验在一片激烈的反对声中勉强得以实施,手术过程中将会发生什么,没有人可以预料得到。当这一对父子在麻醉前深情地对望一眼之后,他们是否有可能活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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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41 李拉海和他的三个年轻同事,以患儿的父亲作为供体,用管道和流量泵将父子的循环系统连接在了一起。确认这种交叉循环可以同时保证一大一小两个生命的安全维系之后,李拉海阻断了患儿自身的循环,切开了他的心脏。经探查后发现,该患儿的心脏问题确实是室间隔缺损,术前的诊断无误。“兄弟们,”李拉海语调平静地说道,“我们可以继续了。”十二针,他冷静沉着又不失迅捷地十二针即缝合了这个缺损。室间隔缺损,这一发病率最高(占先心病的25%左右)、戕害小儿生命最多的先天性心脏病,终于在人类发达的现代医学面前第一次臣服。当患儿格雷戈里同父亲的交叉循环被中断时,他的心脏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一颗破损的心了。手术过程异常顺利,并没有出现之前批评者所担心的一台手术父子双亡的悲惨局面。在手术台上,李拉海还戴着沾满鲜血的手套就逐个同几位助手握了手,他们的眼神交换的是同一句话:我们,赢了。看台上,一直为自己的爱徒捏了一把汗的奥根斯汀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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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43 可是,李拉海等人是否高兴得太早了呢?别忘了,当初吉本第一次在人工心肺机体外循环下的手术成功之后,就再没能重复这一结果,同样的悲剧会再次上演吗?更何况,即使手术获得了成功,患儿格雷戈里就一定能顺利度过术后恢复期吗?这毕竟是一次破天荒的手术,格利登夫妇能否将格雷戈里活着抱回家,避免又一次的丧子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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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45 格雷戈里恢复得似乎不错,术后第一天,他已经可以喝水、喝奶了,第二天吃了荷包蛋。一直到4月1日,也就是手术后的第六天,格雷戈里每一天都比之前的状态好一些,胜利在望了。无论是参与了这次治疗的医护人员还是患儿的父母,差不多每一天都在紧张与不可思议的兴奋中度过,格雷戈里也成了医院里的明星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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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47 但后来,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格雷戈里出现了呼吸急促、缺氧等情况,李拉海认为可能是呼吸系统出现了感染,遂开出了抗生素,并应用了一切支持手段。但不幸的是,格雷戈里的病情还是一天天变糟糕了。4月6日上午,格雷戈里望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就再也没睁开眼睛。他的心跳,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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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49 李拉海是多么不甘心就此认输。他立刻积极展开抢救,甚至直接用注射器刺入格雷戈里的胸腔进行心脏内的注射,但患儿终究未能起死回生。1954年4月6日上午九点十五分,李拉海无奈地宣布:抢救无效,病人临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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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51 “对不起,”正如好多影视剧中的桥段那样,李拉海非常诚恳地对弗朗西斯和莱曼说,“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孩子的母亲悲痛难忍泣不成声,“是的,我知道你们尽力了”。她强忍着内心的剧痛,幽幽地问了这样一句:“您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为什么格雷戈里还是离开了我们?”“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确切地知道格雷戈里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李拉海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可是你们能允许我对格雷戈里进行尸体解剖吗?”夫妇二人一脸惊愕,仿佛业已流血的心头又被人重重地戳了一刀。李拉海不等他们回答,继续动情地说道:“只有这样,相信我,只有这样,才能让格雷戈里的死有价值。通过对他的解剖,我们将能发现极重要的问题,换句话说,他的死必将换来其他患儿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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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53 这对夫妇终于同意了李拉海的请求,连续两次丧子之痛,使他们深深地懂得同样家庭将要面临的悲剧,他们愿意为这些家庭祈福,他们希望李拉海最终能够获得预期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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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55 还是那间解剖室,李拉海不由再次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当时他面对着尤斯蒂斯的心脏,发誓要找到一个可以安全进行心脏修补手术的方法。而今,他的方法第一次尝试就遭到失败。他决心找到究竟,真是这个方法不可行,还是有别的什么状况?李拉海再次打开了格雷戈里的身体,剖开心脏,那个经过外科医生妙手修补的缺损已经完全愈合!也就是说格雷戈里的直接死因并非手术,而是肺感染,即他开创的这一方法值得继续进行尝试、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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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57 1954年至1955年之间,几乎是孤军奋战的李拉海团队通过使用亲子之间的交叉循环,为存在复杂心脏畸形的45位儿童施行了直视下的心脏手术。在这些应用交叉循环的手术中,有一例情况极为特殊,因为作为供体的一方居然与患儿非亲非故。该患儿拥有一种罕见的血型,甚至他的父母与其血型也不完全匹配。经过多方寻找,一个叫霍华德·霍尔茨(Howard Holtz)的二十九岁小伙子自告奋勇,为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儿甘愿冒险做供体。对于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义举,霍尔茨却只有轻描淡写的解释:“如果我的孩子也遭遇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会有人为了救他而冒险做这个供体,我只不过是做了我希望别人也能做的事而已。”如果说第一例交叉循环的手术让人们感受到如山父爱的伟大的话,那么这次手术更有理由让我们为人类世界慈幼为怀的高贵感动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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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59 必须要指出的是,所有这些复杂的病变,都是靠此前既有的技术无法解决的。全部接受手术的45名严重受损的病人中,有28名复杂的心脏畸形得到了治愈。45名循环供体均得以存活,那种传说中噩梦般的200%的死亡率并未出现。到1986年,术后30年随访的结果为22名患者(49%)仍然活着,并过着有质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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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61 很多在解剖室看过法洛四联症解剖的医生认为,复杂到这种程度的心脏畸形,即使用最精妙的手术技法也不可能彻底修复。当年的“蓝婴手术”令霍普金斯大学医院的外科医生布莱洛克和内科医生塔西格一战成名,而那次手术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法洛四联症的病情,并非根治。因此,当李拉海宣称可以对这种疾病进行根治性手术时,很多人都表示怀疑。但那些亲临现场观摩手术的人,在瞠目结舌之外,就只有心悦诚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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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63 这些显著的临床试验结果,显然比其非凡的手术技巧更令人吃惊。这使当初吉本暂时失利之后学术界盛行一时的“病态心脏”理论被彻底打破了,心外科开始走出低谷,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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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67 都说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好比初升的太阳,那么这些为拯救万千孩子性命而勇敢探索孜孜以求的科学家,无疑就是那修复希望托起朝阳的巨人。李拉海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将明尼苏达大学医院一下变成了世界心脏外科学的第一重镇,各地的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后来这些学习者中又有不少人续写了辉煌,其中最有名气的一位是来自南非开普敦的外科医生克里斯蒂安·伯纳德(Christiaan Barnard, 1922—2001),他1967年的石破天惊之举,再次续写了心脏外科的辉煌。这是后话,且待后面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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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620369 但李拉海并没有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他清醒地认识到,目前这种方法中,供体的自我平衡机制将自动纠正无数不知名的、由于全身灌注引起的生理学紊乱,这对于供体的健康显然存在潜在威胁(进行交叉循环的45个供体虽然无一例死亡,却有一位母亲由于操作失误发生了不可逆的脑损害,给本有一个先心病孩子的可怜家庭雪上加霜)。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活体交叉循环技术并没有得到广泛开展。因此李拉海预言道:交叉循环的临床经验——尤其是对供体的不良影响,使我们清楚它显然不可能一直作为体外循环技术,为了病人和(尤其是)供体的安全问题,必将会发展出一种超越这项技术的体外循环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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