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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克里斯托弗在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他18岁生日的那天。烛光跳跃,气球飘荡,克里斯托弗周边摆满了记录他生命中美好时刻的照片,但他变得越来越瘦弱。几周前,在镇静剂减量后,他逐渐恢复了意识。现在,在越来越短的意识清醒间隙,他会问他妈妈:“我还能做些什么?”在非洲之巅的阴影下咳嗽了12周后,克里斯托弗去世了,他的家人轮流握着他的手。他死于败血症。即便用尽我们现有的最佳治疗方法,在患有这般严重败血症的病人中,也有五分之一活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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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后,我去克里斯托弗家探望他的家人。那缕红色羊毛仍然系在他爸爸的车顶上。关于危重病症死亡给病人家属带来的冲击,我们会在本书后面的章节里详细讨论。现在,我想说的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克里斯托弗这个病例,在他过世后的数月甚至数年时间里,当我再次遇到重度感染的病人时,他还是会出现在我的思绪中。这让我有了一种紧迫感:面对感染病例,我必须尽早且积极实施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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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我从法国休假回来,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25岁的卡特琳,她正身陷险境。卡特琳的父母向我描述时说他们的女儿一直都非常健康,不过偶尔会长湿疹或唇疱疹。一周前,她发烧了,呼吸困难,且开始咳痰。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周一早晨,当我看到卡特琳时,她的肺部和肾部都已衰竭,靠生命维持器勉强支撑。医生告诉她的父母,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尽管卡特琳已经接受了最强劲的抗生素注射,但她的肺部状况并未好转,而是不断恶化。这种情况不太对劲。为什么对萨姆有用的治疗方式对卡特琳却毫无用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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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界人士都钟爱“奥卡姆剃刀原理”,它最初由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提出。[45]这条原理指出,一个问题最简明扼要的答案往往就是正确答案。为什么卡特琳在接受了针对其感染状况的治疗后仍未好转?简单的答案可能是卡特琳压根就没有被感染。但若如此,为何她的身体表现得好像她的确被感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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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情况会引发疑似感染症状,但病因并非感染。如果你遭遇了一次严重的车祸,24小时内你的心跳将加快,体温将上升,以往用以诊断感染与否的血液标记物将被激活。这一“急性期反应”与严重感染症状雷同。识别症状是不是由于感染而出现,关键在于从病人的经历中获取信息。至于卡特琳,我们向她的家人仔细询问了她的经历,查询了她的各项检测结果,检查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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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参观重症监护室时,常常惊叹于其复杂程度。里面满是发出哔哔声的设备、大量药物滴注设备和专业监护仪,真是个令人畏惧的地方。但真实的情况与此有几分差异。没错,技术的确很重要,但重症监护所提供的最重要的要素比这些简单得多,那就是时间。整个团队耗费大量时间,努力帮助一小群最需要帮助的人。我们需要时间了解病人的经历,需要时间查询病人所做的几十项检测中的每一项,需要时间检查病人体内体外的每一处细节。我们还要给予病人时间,通过使用各种机器,让他们的身体有自愈的可能。伏尔泰说过,“医术之匠艺在于病人欢欣而疾病自愈”。确实如此,即便在复杂如重症监护室的地方,这一点也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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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的家人告诉我们,她经常生唇疱疹,发病期通常很长。长唇疱疹时她会觉得疲乏,但奇怪的是家里其他人从没长过。另外,我们留意到她咳出来的痰是带血的,她排出的尿液也是。尽管她的感染血液标记物含量较高,但若真是严重感染的情况,其含量应该更高。我们不断尝试从她的血液、尿液和痰液里分离出病菌,但一无所获。于是我们开始思考,这是一种“伪装”感染的情形—队伍里出现了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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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不同的情形中,免疫过程其实非常相似。人体并不会朝外来病原体猛烈攻击,相反,它有时会发展出自身免疫力,并且攻击完全健康的组织。这种自身免疫性疾病有几种不同的类型,通常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病人身上。湿疹、枯草热、哮喘、糖尿病和白癜风是十分常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无数人被这些问题困扰。当然还存在一些严重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其中一个子类叫作脉管炎,输送免疫细胞的血管错误地成为免疫系统狂热攻击的目标。血管遍布人体,于是这种疾病能模拟出不同疾病的症状,从中风到心脏病发作都有可能。它也可以模拟感染,导致肺部和肾脏衰竭,这就是卡特琳目前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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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每一天里,在她床边焦急等待的家人都会看到各种不同的新面孔。他们很快就和护士们熟悉了,努力去记住每一位专业人士的名字,例如理疗师、营养师、职业诊疗师和语言矫治专家。卡特琳入住三天后,为她做过诊治的医生人数已经超过了她整个家族的人数。重症监护的核心是重症监护室医生的角色,他是这支复杂的、人员不断变化的“医疗管弦乐队”的指挥,重症监护室医生的工作是艰难的,还要组织其他专业人员—不仅包括医生—参与抢救,而这将影响病人的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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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诊专家组在诊治病危患者时也起到重要作用。这些人是各自专业领域内的行家,不管是心脏病学还是神经学;在制订统筹治疗计划时,我们会询问这些专家的意见。至于卡特琳这种情形,我们请求纳什医生予以帮助,他是一位风湿病专家,在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方面颇有经验。风湿病专家以其极强的临床敏锐度闻名(当然还有他们令病人愉悦的治疗态度和探究本性),他们所擅长处理的疾病几乎触及人体的每一个要素。面对重症监护室里这些神秘又稀奇古怪的疾病,诊断和治疗都必须极有效率,纳什医生正是我们需要求助的对象。在为卡特琳看完诊后,纳什医生穿着标志性的粗花呢夹克,戴着黑色太阳镜,极仔细地审阅了一遍病人的病历,核查了我们给她做过的各项检测的结果。纳什的眼睛里闪着光,他同意我们的推测。卡特琳患的不是感染,而是一种会让免疫系统自我攻击的疾病。口腔溃疡、咯血(咳血)和肾衰竭同时发生,表明卡特琳得的是贝赫切特综合征,这种病会导致血管发炎。重症监护室里的机器维持卡特琳的生命,给我们争取了治疗她的时间,让我们弄明白她的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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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为什么人类的免疫系统会自我攻击呢?这是过去几百年间研究者们一直在探究的关键问题。德国免疫学家、诺贝尔奖得主保罗·埃尔利希创造了“恐怖的自体毒性”这一术语,或曰自体毒性之恐怖,来描述身体产生的这种免疫性自我毁灭。[46]尽管目前我们仍未得到清楚的答案,但也发现了影响这一过程的一些线索。最值得留意的是,免疫学家戴维·斯特罗恩于1989年提出了他的“卫生假说”,这一假说随后在应用研究中成为一条指导原则。[47]该假设指出,在人类600万年的进化过程中,免疫系统的发展是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免疫系统对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幸存下来至关重要,也让我们能与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共存。我们不仅与其他数百万种生命形式比邻而居,而且欣然接受了生活在我们皮肤上和体内的一整套微生物生态系统。对绝大多数当代人来说,抵御寄生虫、蠕虫、细菌和病毒等引起的感染所发动的日常袭击是至关重要的。自1万年前的首次农业革命后,智人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们不再逐水草而居,而是生活在固定的、更卫生的社区中。我们摄入的谷物变多了,不怎么食用受感染的动物残肢。时至今日,这种“进步”依然很重要,因为与动物的接触较少,而且每日用杀菌物质勤洗手、洗衣,我们的居所相对而言是无菌的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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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我们的免疫系统厌烦了这种情况。由于从我们出生一直到成年,免疫系统从未经受过历练,现在一遇到状况,它没把自己的威力指向外部威胁者,而是开始攻击自身。有时,这种自毁不过是导致皮肤发干或鼻子发痒;但在一些病例中,若病人不接受重症监护治疗,它可能会引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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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医学也无能为力。尽管克里斯托弗能够获得由弗莱明发明的抗生素的治疗,还有重症监护室全力支持,但他还是不幸病逝了。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来解释这一切。强劲的细菌,再加上克里斯托弗的免疫系统(即便用尽我们可提供的最好治疗手段也无济于事),两者形成了致命的结合。萨姆的情况则相反,她急剧的衰竭与恢复可以追溯至我们现有的认知,关于不同的感染亚型,关于对这些生物产生个体免疫反应之基础的人类基因蓝图。萨姆是幸运的,她的免疫反应刚刚好,也多亏了尽早且有效的诊疗,她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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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卡特琳,解开她病情之谜的关键恰恰是不把感染视作问题的源头,并基于此诊断和治疗。正确的诊断不仅能让医生实施正确的治疗方法,也能撤回错误的治疗方法,及时止损。在与风湿病专家们讨论过后,我们充满信心地停止给卡特琳注射抗生素,并下了猛药,让她的免疫系统回归正轨,这如同一个雪崩防护罩,防止她免疫系统的雪球越滚越大。在注射了类固醇药物甲泼尼龙24小时后,我们又给她注射了一种叫作利妥昔单抗的策划药,这种类型的药是由科学家们经过艰辛的成分分析和蛋白质塑模后人工合成的。策划药一般被制作成恰好的尺寸和合适的形状,可以进入细胞表面的小细缝或感受器,激活或是屏蔽其运转。就卡特琳的情况而言,药物阻止了她的免疫细胞制造引发她疾病的抗体。她的病情逐渐改善。她的肺不再需要那么多氧气了,她的肾也开始产生尿液,她的唇疱疹逐渐好转。我们利用现代制药科技,结合人类长达600万年进化形成的敏锐,让卡特琳的免疫系统冷却下来。不出7天,卡特琳就出院与家人团聚了。而这就是我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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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的故事 第三章 皮肤与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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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命的脚手架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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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医学为职业有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医生能够在世界各地将自己的技艺运用于任何需要的地方。我有幸与家人去往澳大利亚西部的美丽城市珀斯,在一所全世界最繁忙的创伤医院里工作了整整一年。那段奇遇始于一次长达24小时的飞机航行,途中我百般取悦我那18个月大的女儿,她精力充沛,扭个不停。由此获得的奖励,是在一座阳光充沛的城市里生活,它坐落在天鹅河畔,河水幽蓝。那真是美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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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架飞机的轮子触碰到澳大利亚滚烫的柏油碎石路面12个月后,我们回家了。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在珀斯收入更高,工作时间更短,从事感兴趣的医学专业,那里景色优美,风和日丽。答案显而易见,我们回家的原因,跟罗布的爸爸于皇家珀斯医院外沉默地在车里坐了一个小时的原因一样。我是在珀斯工作期间遇到罗布的爸爸的。我们回家是为了离家人更近,罗布的爸爸也急切地想做到这一点。但他尚未做到,也做不到。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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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宁静的天鹅河以南,清寂郊区的某栋木屋中传出爆炸声,那声音一定震耳欲聋。随着声波回荡,木屋的屋顶被掀翻,仿若一块陈年水泡的表皮。这场爆炸带来的损失高达20万英镑。人们看到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跑过散布着碎片的、烧焦了的草坪,在他身后是他4岁大的姐姐。屋内的5个成年人均受伤,伤得最重的是罗布。在澳大利亚紧急救援服务的营救鸣笛声中,罗布躺在地上,毫无知觉,呼吸急促,面部、胳膊和背部严重烧伤。罗布试图在他的简易实验室里制造一种江湖人称冰毒的毒品,而此时,冰也正是他的伤口所需要的东西。这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冰毒实验室爆炸事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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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庆幸的是,在平民医疗机构中,我们极少会看到爆炸后发生的伤害。我曾在皇家空军与美国军人一道接受训练,在那儿学到的东西让我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爆炸性损伤大体可以分为三阶段。初始伤害是由高能量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造成的。这股力量在整个空间内传送,能够影响内含空气和液体的人体部位。其可能导致的伤害包括肠、肺、眼球和鼓膜破裂,单单是这种无形但致命的力量就很容易致人死亡。二次伤害是由冲击波携带的飞行物品造成的。由于动量=质量×速度,即便最平常的物品也可能转变为致命武器。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部手机甚至某人的断肢,当这些东西以每小时300英里的速度撞击你的头部时,会造成巨大的伤害。最后,当你的身体被冲击波甩到附近的静止物体上时,便会造成第三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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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重症监护室里,一年中就诊的病人数量有规律地起起落落,我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当秋树开始生出白霜,我会遇到流感病人;6个月后,我又着手救助炎热暑月里游泳溺水的病人。这些故事循环往复,但对于身处其中的家庭来说,这些经历都是个人化的、不可预测的悲剧,是“黑天鹅事件”。这个术语描述的是一些异常事件,比如“9·11”恐怖袭击,甚或“英国脱欧”带来的全球影响。“黑天鹅事件”在词源学上可以追溯至16世纪,当时人们认为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直到1697年威廉·德·弗拉明的远征队在澳大利亚西部天鹅河流域发现了黑天鹅,而天鹅河畔正是如今罗布居住的地方。威廉在探索该区域时描述称,发现了一种大型水禽,全身长满黑色的羽毛,有着鲜红色的喙。它后来被称为黑天鹅。2007年,黎巴嫩裔美国作者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在其著作《黑天鹅》中借用了这个称呼,来描述那些带来广泛而极具变革性影响的意外事件。塔勒布坚称,人类并不善于预测未来,出人意料的事件由此发生,并急剧改变我们的生活。从总体上来看,任何一个特定的黑天鹅事件发生的概率都非常低,但是就像预测是否要接受重症监护治疗一样,其在某一时刻内发生的概率是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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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0月12日就发生了这样一次事件。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的库塔海滩,一次恐怖主义炸弹袭击造成202人遇难,209人受伤。悲剧发生几小时后,严重烧伤的幸存者就被运抵皇家珀斯医院,这是离遭袭地点最近的医疗机构。医院总共收治了28名病人,其中许多人都受惠于由顶尖外科医生菲奥娜·伍德研发的突破性皮肤喷涂技术。[48]这一黑天鹅事件令皇家珀斯医院成为顶级烧伤救治中心,在这里,罗布有极大的概率能存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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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布被送到急诊部时,一股沙滩烧烤般的肉焦味在我喉咙里弥久不散。看到这么严重的面部烧伤,我们首先担心的是灼伤几分钟或几小时后会出现的肿胀。我们可以通过许多迹象来识别病人的呼吸道是否被过热的气体损伤。病人的声音发生了改变,咳出炭黑色的痰,或是鼻毛烧焦,这些都是令人担忧的信号。除非病人的呼吸道尽早接受防护,不然急性严重肿胀会在灼伤发生几分钟后就让他无法呼吸。若未能及时接受治疗,唯一能打开病人呼吸道、让他不至于窒息而死的方式就只有从颈部前方切开。每个重症监护室医生最可怕的噩梦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做急救手术,床边只有一把解剖刀和一根塑料管作为工具。本需要一个小时做完的精细手术,如今要在120秒内完成,没有事先警告,也没有任何准备,只有最基础的装备,以及非生即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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