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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梦反映的是现实生活,还是内在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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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梦中的大脑究竟在发生什么样的物理变化?为什么梦与清醒时的经验有着不同的主观感受?怎样产生了这种感受?它究竟是过去的回声,反映我们此前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的事物,还是一个纯粹来自内部的新的幻想世界,并因此独立于外部世界?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这种内外的对立可以改头换面,变为这样一个问题:梦是一种有效的自下而上的神经元过程,与原初知觉的神经元机制密切相关,还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反映一种复杂想象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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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科学观点出现了分歧。在其中一个阵营里,睡眠专家霍布森认为,这种现象是自下而上产生的,是由于乙酰胆碱能在较高的中心释放,不受同一化学家族中其他调节剂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梦是知觉的一种基本的,甚至有些扭曲和简化的形式。这种观点在许多方面似乎都很正确,梦确实 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知觉体验。例如,有面部知觉障碍的患者不会梦到面孔。30 同理,七岁后失明的人在梦中仍然能唤起视觉表象,31 就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早期的视觉经验影响了之后对环境的表征,因此仍然具有产生视觉表象的潜力。同时,那些在很年幼时失明的人“看”不到他们的梦,32 再次表明做梦者可以看到的内容与他们清醒时的生活方式和经历显著相关,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那么,我们的大脑中又有什么样的时间延迟机制,能让我们梦到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或者遇到某些人很久之后又梦到他们?也许,虽然这些记忆不是最近的,但它们可能与近期发生的事情(比如可能刚好就在昨天)表现出相同的思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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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为了更彻底地探查这一自下而上的情境,京都的研究者试图“解码”梦的视觉内容。每当被试的脑电图(EEG)显示出特定轮廓时,他们都会被唤醒,并报告刚才睡着时的视觉体验。研究者用这种方式收集了两百多份梦境报告,每位被试总共参加了三十到四十五个小时的实验。虽然有一些梦异常炫酷,比如梦里见到名人,但大多数时候,被试报告的梦与日常生活有关。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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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梦的内容现实与否其实并非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些频繁出现的关键概念。我们的策略是寻找报告中频繁出现的术语,例如“女性”、“男性”、“汽车”和“电脑”。然后,研究者在被试清醒时给他们展示相应物体的照片,通过这种方法给每个物体形成一种相应的大脑扫描的特征,可以与被试被唤醒之前的脑扫描结果进行比较。结果表明,梦中每个特定的视觉体验,都与日常刺激知觉形成的脑扫描活动模式相关。真实清醒生活中的成像模式与梦中相应地一一匹配,并且能够足够准确地预测做梦者会报告什么。因此,这项研究支持了这样一个观点:做梦和日常感知可能在更高的视觉区域共享“神经表征”,即神经元网络。看起来,梦的内容确实反映了个体自下而上的脑细胞网络,而起因来自个体此前的感官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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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有一种相反的观点。众所周知,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时代起,便有人认为梦其实是自上而下的过程,源于大脑中更复杂精巧的脑区,这些脑区负责我们最奇异和个性化的内部思维过程。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基于他把人的心理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本我(原始本能的生殖和破坏冲动的来源)、自我(将上述冲动诠释为具体、合理的信息)以及超我(附加的、起约束作用的道德过滤器)。弗洛伊德认为,梦揭开了本我的面纱,给这股隐蔽驱力提供了一个呈现的空间。然而,这些欲望可能太让人不安了,心灵只能将这些让人不舒服的内容转化为一种更容易被接受的象征形式,结果便是出现了各种古怪而难以理解的梦境。此外,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的记忆如此不可靠的原因是,超我一直在保护意识的心智免受自身潜意识残酷现实的影响。所以,在这里梦是自上而下的过程,源于心灵内部复杂的心理机制,而不是一个简单直接地加工乏味的外部世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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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发现,儿童做梦和清醒状态的复杂程度与成人相比有明显的反差。有研究发现,学龄前儿童的梦没有情感或社会互动,它们是静态的普通场景,例如马在吃东西,孩子不参与其中,而只是观察。34 但如果幼儿的梦直接被感知驱动,那么这些梦应该是活泼生动的,与他们在清醒生活中的认知水平一致。这一研究结果显然支持梦的自上而下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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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证明梦境和清醒这两种意识之间可能没有直接联系的证据来自临床神经科学本身,在某些情况下,脑损伤似乎会让人彻底停止做梦,而在所有此类报告的案例中,损伤都位于前脑。因此,如果关键在于大脑皮层,这就意味着梦并非直接与自下而上的过程,即与接收到的感知体验有关,而是由“更高级”的中枢,例如前额叶,以及之前提到的三皮质交界即POT引发的。因此,最可能负责做梦机制运行的解剖学部位是在前额叶与POT间的相互作用 。35 然而,自20世纪中期以来,我们还发现大脑皮层的另外一个区域也与此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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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神经外科医生彭菲尔德(我们在第一章提到过)率先在癫痫患者清醒时运用了直接的脑刺激技术。36 他的工作之所以在这里尤其重要,是因为他发现,当另一个皮层区(内侧颞叶)暴露出来的脑表面被刺激时,病人偶尔会报告这个过程触发了记忆,但他们的表述是“像一个梦”。与清醒的日常生活中的记忆不同,没有哪个特殊的时空坐标系,能够让个体将这些片段放到他们生活中的一天、一月或一年的情境下。相反,它们更像是在梦中出现那样,缺乏抽象的思考、计算和对未来的计划,而非真实清醒生活中出现的一般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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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像梦一般”的体验是混合了各种特点的、破碎且不合逻辑的叙事,同时与环境脱节。假如是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奇怪,梦和清醒生活之间自然会存在一个显著的区别,那就是我们能很清晰确定地回忆起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而对梦的记忆通常是苍白无力的。然而,这种心理模式也正是临床精神疾病的特征,例如精神分裂症,患者处于一种近乎谵妄的状态,与周围平常、“接地气”的叙事完全脱节,并且与之相分离。做梦者也会有这种体验。在梦和精神分裂症中,逻辑和推理都严重受损,个体失去对现实的把握。在这两种情况下,微弱的注意力在人、物体或相互没有联系的事件间兜转,缺乏洞察力和自我意识的视角,且常见幻觉和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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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用来评估个体意识的心理状态测试显示,我们很难区分梦的记录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记录,37 关键的区别只在于,精神分裂症的核心症状之一是偏执,但在梦中偏执很少见。不过虽然在梦的世界里没有复杂的背景和清晰的叙事,你也不会坚持认为有某个人正在密谋加害于你,但确实 经常会有一种不祥的不安感,感觉危险潜伏在某处,或是一个不怀好意的敌人要冲出来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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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特征是伴有强烈的情绪,但只限于特别活跃的一类情绪,例如愤怒、恐惧和喜悦,不会出现那些更依赖价值观和预设的更为平淡,消极的情绪,例如悲伤、羞愧和悔恨等。那么关键的区别是什么?一种可能性是这些“活跃的”情绪并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一个预先存在的语境,即一个在大脑中已经建立的神经元网络:一个小孩,甚至是一只动物,都会对眼前的情况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反应。在精神分裂症的案例中,情况也类似,即语境和背景不够突出、有力,因此他们的话语中缺乏逻辑,无法解释许多具有精神分裂症思维特征的胡话,只是对正在发生的事做出反应。面对孩子时,也会有相似的情况。相比之下,只有年龄较大的儿童和成人可以体验到更多依赖于上下文才能“凸显”的情绪,因为只有当大脑足够复杂,才能提供必要的神经元基础设施(即连通性),给背景赋予预先存在的“意义”来传递这些情绪的特殊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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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梦和现实世界的基本区别是,在做梦时,感觉和适合这些感觉产生的背景 之间是脱节的。在现实世界的葬礼上大笑是不恰当的,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而与之相对,在梦中,规范(也就是背景)由做梦者独自设定,只有在醒来回顾梦境时才会感觉是有些疯狂错乱的。其实梦并不是对日常生活的准确再现,而是一种强有力的想象形式,它与做梦者清醒时的状态有一种间接松散的联系。因此,再强调一下,做梦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大脑的固有连接,但梦中人不是像一个完全清醒的个体那样,对外部世界有一种普通的持续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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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释这种差异,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观点似乎同样无益,尤其是因为这两种观点似乎都是正确的。然而,我们需要的是能够协调以下两方面内容的过程:既能够反映每天清醒生活的明显的、固有的个体大脑网络,又能容纳个体在梦的体验中像各种精神分裂症状一样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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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裂症本身与过高水平的功能性多巴胺有关,38 所以释放多巴胺的通路受损会导致梦的丧失,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增加多巴胺的释放则会增加梦出现的频率和生动性,39 尽管快速眼动睡眠本身没有任何变化。相反,给精神分裂症患者开的抗精神病药物,可以作为多巴胺阻断剂,也能减少过度活跃的梦。40 这中间可能发生了什么呢?前脑,特别是我们的老朋友前额叶皮层,是大脑皮层中唯一能够从更深层脑区中获得大量多巴胺的部位。因此,如果多巴胺过量(我们知道这样会抑制前额叶皮层),那么大脑的基本状态将与精神分裂症相似,处于一种生动又情绪化的世界中,并呈现出逻辑推理的减少。41 这一现象的关键在于,多巴胺抑制了前额叶皮层,42 而这正是一种与做梦相关联的情形。43 但是等一下,我们之前才提到,前额叶皮层的损伤会导致梦的丧失,与这里的结论恰恰相反。44 为什么同一脑区的活动减少却增加了梦?显然,前额叶皮层活细胞被多巴胺主动抑制的状态应该与细胞完全死亡的情况很不同。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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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梦相关的化学物质可远远不止多巴胺。这里有一条有趣的线索,通往更广阔的神经化学领域:通常疼痛在我们做梦时是被抑制的,46 这解释了服用止痛药吗啡(以古希腊的睡眠之神命名)后产生的“像梦一般”的状态。吗啡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止痛药,因为它有一套完全不同的传递系统:阿片类药物[9] 。它们又要如何融入这个理论构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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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们在这典型的一天里,通过各种不同的例子反复看到的,神经元集合就像是罗塞塔石碑一样,提供了一种有用的线索,帮助我们把客观的生理学与主观的体验联系起来。在上一章中我们曾提到,个体感受到的主观疼痛感的级别可能与异常大的神经元集合有关,同时阿片类药物的抑制作用能够缓解疼痛。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如果用吗啡缓解疼痛是通过缩小神经元集合的尺寸来实现的,那么与之相对,随之而来的“像梦一般”的主观体验,也意味着真实梦境的类似体验可能与小的神经元集合有关。特别有趣的是,精神分裂症作为一种明显与梦类似的、且也是一种小神经元集合的状态,也呈现出更高的疼痛阈值。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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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做梦是小神经元集合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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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48 和精神分裂症患者49 之间存在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的大脑在工作时多巴胺水平高,而前额叶皮层功能较低。我们已经看到,过量多巴胺和不活跃的前额叶皮层可能与小神经元集合相关,因此毫无疑问,不管在这里发挥作用的是什么机制,都很容易应用于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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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称之为梦的现象学体验的基本生理学关联,会不会是那些异常小的神经元集合之一呢?为了检验这一理论,我们可以看看,现在是否可以用“石头扔进水潭”这一类比来说明各种事实,并协调在关于睡眠和梦的不同理论中早已出现的许多解释不清的现象和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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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石头扔进水潭”集合模型或许解释了嗅觉为何没有在梦中出现。50 正如我们此前看到的,嗅觉相比视觉和听觉等其他所有感官感觉,更不依赖于残留的内部活动,而完全由“投掷石头的力量”,即外部输入的力量起作用。因此,这种由外部所驱动的感觉,在梦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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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人类胎儿和其他物种中无需立刻投身外界活动的幼崽把大量时间用在了做梦上。对于困在子宫中仅有最低限度感官输入的胎儿来说,51 唤醒将维持在适度的水平:“水潭”的黏性会阻碍涟漪,而石头投掷的力量将会比较弱,“石头”本身又比较小,因为神经元连接不足。此时,做梦,也就是小神经元集合,很可能是默认模式。与那些幼年便成熟的物种相比,对于不用一出生就要处理外界信息并实现高效互动的物种而言,“石头”投掷的力量也不会太强,即神经元集合相对较小,完全清醒的意识也不是特别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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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睡眠剥夺是有害的,阻止梦境产生也没有好处。倒不是说因为这会导致大脑无法储备大量的关键化学物质(正如我们所见,这一过程在做梦时也没有发生),而是因为大脑不应长期处于完全有意识和清醒的状态(也就是说,持续接受外界的信息)。保持觉醒需要连续不断地将“石头”扔到“水潭”里,由于持续的竞争,持久的神经元连接的塑造又颇为费时,这种更大的“石头”将很难形成。最终,“石头”会变小,增加了随后的神经元集合变小的可能性。就像我们看到的,这种状态的特征是强烈的情绪及逻辑的缺乏,甚至可能是精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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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顾之前的研究,快速眼动睡眠与梦可以彼此独立发生,即使没有大脑损伤,人们也能体验做梦,而不表现出典型的眼球快速运动。那么,对于大脑而言,这两种类型的梦(非快速眼动睡眠和快速眼动睡眠)有什么共同之处,将它们仍然归为个体主观的梦境体验,而不是完全清醒的状态?共同特点可能是定量而非定性的,也就是说,在这两种情况下,神经元集合都比清醒时要小得多。但是神经元集合是持续变化的,不是非有即无,因此可以作为一种移动的标尺,用来进一步区分非快速眼动睡眠梦和快速眼动睡眠梦。如果快速眼动睡眠状态源于脑干调节乙酰胆碱的随意释放,那么它将进入大脑皮层的所有区域,使范围相对广泛的神经元集合的产生成为可能。相反,如果这个系统不被激活,也就是像在非快速眼动睡眠梦中那样,那么我们知道,依然在释放的多巴胺仅能作用于更小、更有选择性的目标,即前额叶皮层。无论其他因素如何决定关键神经元集合的形成方式及位置,如果没有额外的调节器(如乙酰胆碱),这些神经元集合就很可能会更小。做梦还是有可能的,但更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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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每个睡眠阶段的实际长短是通过观察整晚快速眼动睡眠的变化来确定的。来自德州农工大学的神经科学家比尔·克莱姆(Bill Klemm)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看法,他说“大脑在充足的睡眠后利用快速眼动帮助自己醒来”。52 他的想法无疑得到了明确的事实支持。在整晚中,快速眼动睡眠的时间随着清晨的临近会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这就好像我们在整个夜晚试图通过快速眼动来唤醒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快速眼动睡眠期逐渐延长,我们也就越来越清醒(参见第二章)。最终,快速眼动睡眠会发展到足以把我们完全从睡眠中拉出来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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