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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医院和医学院之外的那个世界,也在飞速变化。价值观的更替与医生这个职业的最初定位,开始出现了错位。世界的膨胀和变化,还挑战着人们对传统的认识。这时的医学技术平台,也已几乎可以对所有希望接近的业内人士开放。各家医学院或是医院的人,都可以接触最先进的学术会议、最新的学术进展,和世界一流的专家交谈、切磋。确切地说,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单独一家医院在技术上全面地独领风骚,已完全不可能。在中国,按照目前的医疗系统安排,有综合,有专科。当初由协和调出去的专家去领导、建设的专科医院,在技术上,注定会超过协和现在的那个专业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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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除了技术因素,医学还有另外的意义。这“另外的意义”,就是为医之道,就是医学中的人性化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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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之间,医学技术在进步,“今日的技术,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巨人”。它在成长和壮大,攫取了人们的注意力,带来了一场全球范围的、统一而有计划的大开发,这场开发产生了经济利润,展示的是人类生活中一个全新的领域。人们折服于技术的魔力,似乎再也不能控制那源自更深层本质的东西了。可是,技术给人类造成的影响仍然不清晰。广泛开展的无休止的技术变革,使得人们在狂喜、迷乱之间,“在最难以置信和最原始的无助之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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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医学来说,在医学技术与医学面对的人性之间,一开始是拉开了距离,后来变成了鸿沟,进而产生了一些副作用。比如,医疗的形象变得负面化了,医生的从业自豪感和自主动力在一日日降低。又比如,专业化和技术化削弱了医生与病人的感情交流,大众对技术的狂热吹捧、对医疗技术高费用又加以无情的贬低,这两者矛盾、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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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医生这个职业,还被无奈地赋予了更多的关系和更庞杂的内容。比起100年前,这个职业离科技更近,离人性更远;离专门更近,离整体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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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深入到医生这个群体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百年流转中也在演变。从前老少间“传、帮、带”的关系可以很浓厚、亲密无间,可以像一个大家庭、一个专业团体,大家信奉同一种价值观,追求同一种目标。在今日,医生们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关心本专业的传承和未来。一方面是,自己跟本专业的传承和未来究竟有什么关系?回答这个问题时,已经没有从前“老协和时代”那么多的责任和主动。另一方面是,如果老师想“传、帮、带”,这部分如何计算、评估、尊重他们的付出?年轻一代又会怎么看待老师的付出、苦心、价值观?像“老协和”那样曾经以“无以复加”的严厉、精雕细刻、言传身教为特点的“导师制”,是否能生存于今日的土壤,已经是一个问题。端详“导师制”的导师和学生这两个方面,都会发现今日它们之间的格局已不比从前,在今日的运转必将不如当年那样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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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一百多年前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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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与医学的演变有关,也与社会的演变有关,更与中国这样一个百年间价值观几度翻转、剧变的事实有关。在巴金辞世时,曾有文章这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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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走了,中国文学一个时代最后的象征也随之终结。上个世纪30年代就基本建立起来的“巴、老、茅、曹”并称的中国现代文学文豪时代曲终人散,也给当今文坛、读者留下了一片无文豪、巨匠相伴的空寂和青涩……天空已无巨星的光耀、灵翅的扇动。在无尽的追思和缅怀中,中国文坛就这样走进了一个“文豪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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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感慨,读来发人深思。因为它说的,不仅是某一个领域里的故事。最起码在医学,也面临着相同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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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曾经的名声和耀眼光芒,确实是因为从这里走出了一连串可以让同行、老百姓记住的名字,人们把他们叫作“医圣”“医学家”或者“名医”。他们除了精湛技艺,即技术上的杰出之外,还有一点也不该忽略——为医、做人的精神。他们为病人而生,在病人床边工作,向病人学习,以诊治病人为幸福,还有着探究未知的持续动力。他们愿意“做一辈子的值班医生”,“给病人开出的第一张处方是关爱”。那时的医生,成天泡在病房里,像铁屑被磁石吸引着。当病人终于康复,得到的是一种“爱情爆发般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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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他们曾经站过的这块高地上,却已归于寂寥。大师终会陨落,在一个信仰飘零的时代,医学界同样处于自己难以解脱的尴尬境地:医生们难以参与医疗政策,病人和医生之间变形扭曲的不信任关系,医生的收入没有透明的高薪保障,医生职业的辛酸,信仰缺失,幸福感低下……在新的时代、新的体系下,需要创造出新的系统来评价医生这个职业。只是,目前一切还未定型,一切还需医学界年轻人持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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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100多年前洛克菲勒基金会考察团的报告,对今日仍有警示作用。考察团注意到:如同在美国一样,西医在当时的中国也在迅速商业化。韦尔奇在报告中这么写:“西方医学现在对中国人有巨大的吸引力,它几乎成为一种风尚。对西医大夫的大量需求,使得这些人很快就能发财致富,反过来又刺激了更快更多地‘制造’医生的现象,结果很多人都成了庸医。对很多学校来说诱惑就是,吸收大量不合格的学生,并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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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20世纪初医学教育改革的先驱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这位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毕业生全面调查了当时全美的高等教育,尖锐地指出了其弊病,打破了一个旧世界,建立了一个美国医学教育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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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00多年前的“Flexner报告”也显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并非完美。比如,临床专业的教授们,由于他们个人的医术和约翰·霍普金斯的名望,各地有钱人慕名而来,大量出诊使得这些教授应接不暇,更多地在满足院外病人的需求,有的教授甚至开办了私人医院,收取高额费用。这些教授们没有时间潜心教学和科研,与基础教学的教授们相比,他们对医学科学的贡献甚少,反而在课堂上刺激了学生的贪婪,而非对科学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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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教授的首要目的是在校外行医来尽可能多地赚钱,那医学院就不可能讲授科学医学。若一个老师的目的是这样的话,他很可能对工作心不在焉,学生虽然想学习并投入到图书馆和资料中,却得不到任何鼓励。在这样的学校,是不会有科学机制的。”盖茨当时如此评价道。他还说:“医学几乎没有希望成为一门科学,除非它得到资助,除非有能力的人能够靠着充裕的工资而完全从行医中脱身出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医学研究中来。”100年前的这段话放在今天仍然适用,似乎并不需要改变其时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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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初,美国医学界凭借科学知识和高标准获得了“社会特权、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力”的权威地位,精英风格成为其社会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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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中国医学界,单纯的拥有临床功底、行医水平、科研水平已不足够。在这背后的商业力量,使得脱颖而出、能攀到金字塔尖并拥有话语权的,是一些带有更强名利动机的医生,能够更好地将以上几种力量熟练地综合运用的医生。曾经的“老协和式”的医生,将可能在这样的医学氛围中,淹没于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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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医余韵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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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宁教授在1956年毕业于协和,此后她的全部生活一直与协和有关。她的父母都是协和医学院的毕业生,深信生在乱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曾经担任过中华医学会心血管分会主委的吴宁,到了晚年说自己其实资质平平,但她这席话却发人深省:“医学其实是一门不需要太聪明的人来干的工作,只需像我这样资质平平,但绝对是踏踏实实、勤奋肯干肯吃苦的人,它要求必须踏实地练好基本功,一步一个脚印。说到底,医学最终是为病人服务的,是为了切实给病人解决病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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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们当时,起码知道自己在做医生这一行,是在干什么。我是医生,是在给病人看病。现在动不动就必须得搞科研,搞高、精、尖的课题,必须和基因什么的沾上点边。搞着搞着,可能偏离了医学最初、最朴素的目的,一些医生可能会看不起听诊器,忽略了最基本的——为病人治病。我们那时上医学院,将来要做什么?是要做临床家,而临床家,才是病人真正需要的。我们那时碰到的协和上级大夫,就在用自己的言行时刻无声地教育着我们,怎么去做一个好医生。像张孝骞这样的名医,到了80岁时,仍然自谦,说自己没有资格写书,永远在学习,对病人的病情永远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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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良医”的定义,还不止技术和品德这么简单。也许吴英恺在多年前强调“良医”有多重要时,未能预见到在今天的医疗世界中,医生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杨秀玉有一次看特需门诊,一个外地患者由于婚后多年不孕,四处求医,在以赢利为目的的私立医院花了20多万元。那些医院态度倒是很好,左查右查。杨秀玉看完病人说,你没有什么毛病,就是内分泌失调,建议先看看内分泌。病人听后破口大骂,挂了一个300元的专家号,非得现场解决问题,非得看出点毛病来。当时杨秀玉很委屈,但后来想,既然当年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也只有像她的前辈一样勇于担当,这样才能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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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一天,协和医院的第一例绒癌脑转移开颅手术。那天傍晚,杨秀玉已经上了班车准备回家,急诊护士跑来,告诉她来了一位重症病人,在当地已确诊是绒癌。杨秀玉跑到急诊部。当时,病人因脑转移、脑水肿而处于昏迷状态。杨秀玉当即告诉病人家属,必须要开颅减压才有望争取时间获得治疗时机。病人母亲问杨秀玉:“如果是你的女儿呢?”杨秀玉说:“是我的女儿我也会这么做,否则发生脑疝就无法挽回了。”“那么开颅一定有救吗?”病人母亲又问。一般情况下,医生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就意味着承担责任和风险,毕竟在此之前没有先例。杨秀玉对家属说:“绒癌的晚期治愈率有50%,如果不死于脑疝,应该有希望。”那一夜,杨秀玉和做手术的教授一起留在医院,等着手术结果。病人后来不仅痊愈,还生了个女孩。作为第一例脑转移开颅手术且彻底康复的患者,这位病人为自己感到幸运,因为她遇到了良医。只要有人问这位病人:“什么叫好医生?”她会说:“一个好医生,仅有水平是不够的,还得愿意承担一定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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