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796990
2006年,协和与清华大学合作,诞生了两个名称并列的新机构:北京协和医学院(清华大学医学部)。这是在先前几度其他形式的合并意向受到强烈抗议之后的产物。协和的重建,与其他医学院、综合大学合并与否,一直充满了争议,常常有来自协和民间的坚决反对意见,甚至集体联名反对。求质量还是求数量的问题,被一再提出。只是今天的协和,再无当初建校的意志决绝、资金保障和目标导向。今天的协和,生存在中国自1998年就开始的并入综合大学成为“学院”的大气氛中,生存在“大学膨胀”却徒有其表的年代,自身还有管理机制上的缺陷。它睁着一双多少有些保守、过时的知识分子眼睛,尝试在新时代走出自己也觉得无解的困境。在它走出困境的路上,又面临着其他困境。协和与清华大学的“合作不合并,合作要紧密”,曾试图闯出一条新路,但一路困难重重。新协和所经历的一些挫折,不仅仅是它自己的窘迫,也是中国大部分医学院和大学的问题。
1700796991
1700796992
对于一个有着洋背景、非正统出身的医学院来说,协和的几次停办和几次复校,印证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延续的除了生命力之外,难以延续的是一以贯之的办学精神和为医标准。从外表来看,八年制得以坚持了,住院医生制度得到坚持了,大查房得以坚持了。只是在老协和人“古董式严谨”加“精神劳作的气息”的映照之下,内涵却在渐渐丧失。对年轻医学生、年轻医生的培养,已失去了往日的严格和严密规划,上级医生也失去了往日的影响力和教导力,教学带徒已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事情,年轻医生从业的内在动力不足,社会也没有给予足够的职业承认和物质保障,客观地说,是在“一代一代衰减”。
1700796993
1700796994
从前的协和有著名的三宝,一说称为:图书馆、病历、名教授;另有一说,则包括了:图书馆、病历、严格的住院医培养制度。在今天,“协和三宝”则需要重新定义。
1700796995
1700796996
在今日的信息革命之下,许多最新医学信息在网上可以即时得到。藏书40万册的协和图书馆,已渐渐失去它昔日的权威和力量,虽然人们在其中还能找到一些偏门、古董的资料,比如:1824年创刊的《柳叶刀》,1827年创刊的《英国医学杂志》,明朝初年楼英编的《医学纲目》……老协和教授们曾经每周日上午固定去图书馆读书的习惯,到了年轻这一代,已经只需在家中连上互联网,顷刻就能完成。信息如海洋,点击鼠标一瞬间便可得到,只是少了接近知识的仪式感和敬畏感,也少了观察、读懂医学全景图的思维和智慧。
1700796997
1700796998
传统的病历,将被系统化、模式化的电子病历所取代。在高科技对传统病历的收编过程中,是否也消除了年轻医生在亲笔书写的过程中,许多需感性体会、需思维整理、需要一对一思考的东西呢?是否也消解了年轻医生在具体操作执行中的神圣和精神锤炼呢?
1700796999
1700797000
更令人深思的是另外两宝:“名教授”和“住院医生培养制度”背后的隐藏意义。每个老去的协和人,都会像盘点财富一样,回味亲身经历的或者传说中的那些高年资医生的指导和教诲。这种指导和教诲,有业务上的严格要求,有思维方式上的循循善诱,有职业信仰上的坚定,即如何看待医生这个职业,如何面对病人,如何看待“床边的艺术”这件事。他们身上有着眼前这个时代罕见的“自省、专注和慈悲”。今日的师道,则失去了可以凝结起来的实质内容。
1700797001
1700797002
每位年轻的协和人,在跨入协和的那一刻起,也在寻找自己的理想可以生根依存的力量和氛围。然而,协和的现实和大社会环境却往往让他们彷徨。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位协和医科大学的八年制毕业生,天资聪颖,曾获北京市桥牌冠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北京最难考的协和医大。但毕业之后,他没有做医生,而是进了公司。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协和最难能可贵的是,至今仍保持着一种精英文化,一种精英的追求和气质。只是,在读书的8年里,他更强烈地感到这种精英文化急需环境、体制、氛围的配套,他也曾渴望找到那种把自己“熏”成老协和人的气氛。但脱离了环境和氛围的支撑,自己的那点精英意识和坚持,稍纵即逝,过分脆弱,难以持久。加之耳闻目睹眼前现状,难免产生怀疑和错位,最后,他还是选择离开了医学领域。
1700797003
1700797004
在曾对协和的发展与管理有过深刻思考及工作体会的董炳琨看来,“三基三严”也许才是原先得以成就协和的最根本因素,因为“三基三严”道出了医学工作的根本法则。只是今日的协和,面对的是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群。“伟大的医生永远是在应对或是制造改变,成功的秘诀也是设计一种允许改变、鼓励改变的制度。”从前有“协和三宝”,有它们营造的“熏”的气氛,但当这些随着时间流逝,有的衰减或消亡时,如何定义、继承“协和传统”,急需现代体制和理念,急需在传统之上的创新。
1700797005
1700797006
老协和已经成为历史,新协和需要新一代人用新的方式,以求维持医学精神的长存。让我们尝试定义一下在今日环境之下的“协和三宝”:
1700797007
1700797008
第一,为医的尊严和幸福感。从协和的医学教育和临床实践开始,展现从医的职业认同,维护医生这一职业的尊严,争取医生应得的社会地位。在对协和医学生的多次“双向选择”和对优秀人才的无框架吸纳中,选择对医生这一职业有真正认同的人才,以此设置作为医生这一类知识分子可以达到的高境界,他们能得到优厚的待遇保障,能摈弃其他非正规收入的物质影响,能专注地完善自身,展现给医界和大众,使医界和大众得到信心。如希望中国的医疗达到最佳水平,必须提供足够好的条件,吸引最好、最出色的人到医疗行业来。
1700797009
1700797010
第二,高级医学人才的医学教育新路。提升教学和教育者在医学院、医院的地位,在对协和传统的理解之上,加入现代教育理念,根据中国情况改良后设计课程,完善评估系统,在社会文化背景下运用现代医学。以培养有自省、专注、慈悲气质的良医为终点,形成良医氛围。
1700797011
1700797012
第三,大医学的全景思维。坚持“治人”而不仅是“治病”的气氛和传承,敏锐地发现医学发展中的技术主义等问题,成为率先进行快速调整的医疗“试验田”。努力保存协和的大内科思维、内科大查房、住院医生培养制度、疑难杂症诊治思维等几大传统特色,倡导对医学的全景整合、以病人为中心的医学气氛。
1700797013
1700797014
那些渐渐老去的“老协和人”,依旧在为这个曾经卓越过的机构如何发展而进言。年轻人们,则在努力用自己理解的现代新方式,有意无意地改变着协和,赋予它以新的生机和内容。“一味蔑视传统”和“全盘否定年轻人”都非理性解决之路。不如向传统寻求力量和回归的本质,向年轻一代寻求传承的载体、更新鲜的话语和适应时代的通道。未来协和之道,必是一边从传统中挖掘出可赋予医学以人格的因素,另一边在新格局中将自己尽可能地放在独立、自主、自省的位置。这需要勇气和智慧,需要强大的内心,更需要必胜于老年的一代医学青年。
1700797015
1700797016
协和曾以卓越理想与精品打造而照亮医学中国,在品读它的每一段传奇故事时,都是为了积攒智慧与力量,合力突破现代中国的医学难题和困境,以将“真医学”发挥得淋漓尽致,继续前行。
1700797017
1700797018
1700797019
1700797020
1700797022
协和医事(协和百年纪念版) 后记 我的协和情结与“泛意义协和”
1700797023
1700797024
1991年,我在高考志愿表里擦去了“北京大学”,写上“中国协和医科大学”,用的是一支6块钱的灌了碳素墨水的钢笔。尖锐的笔头,甚至在志愿表上划了个洞。
1700797025
1700797026
现在想来,这次修改志愿,是协和的民间影响力的结果。当时,我对这个学校仅有的印象,就是中学里为即将报考大学的高三学生张贴的大学宣传画。它们的样子如出一辙,如果不是好友的提醒,我的目光甚至会略过“中国协和医科大学”那张设计得平庸的招生广告。但好友跟我说起了一部讲述林巧稚的纪录片。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一个西医领域的人名,第一次听说协和。林巧稚是从老协和毕业的妇产科医生,习于协和,作于协和,卒于协和。基督徒,终身未婚,却被尊为百万婴儿的母亲。我被朋友的描述触动了,确切地说,是被她描述的那种生活方式中包含的内省、专注、慈悲感动了。
1700797027
1700797028
因为一部纪录片与一位医生的名字,我决定考协和,把未来交给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医学领域。否则,我奔向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专业,另外的成长路途。这个曾经被称为“东方的约翰·霍普金斯”的学校,校园局促得连个像样的篮球场都没有,却有着长灯不灭的通宵教室和呼吸中有古老灰尘的图书馆。迂回的地下走廊,使得我们可以自如地在教室和医院之间往来,而不需露出地面、接受阳光,到处可见置身在“金街”“银街”的世俗热闹气氛之中那一张张苍白的“协和脸”。那时,学校门前的东方新天地,还不是十几栋连成一体的高楼,它是一片灰尘满天飞、噪声不断的工地。在这里,我和我的同学们完成了入学时曾觉得无法坚持的8年,也是堪称艰辛和折磨的8年。
1700797029
1700797030
我们的毕业典礼,像前辈一样,是在被列为文物古迹的协和礼堂举行。这一回,没有传说中的“淘汰制”,也没有民间传说中的“世界承认”的医学文凭。在收下写满中国字的毕业证书的同时,我的一些同学们已收拾好行囊,准备去美国,读一个“世界承认”的文凭,去医,去教,或者去研。一些留在了那个琉璃瓦覆盖下的医院。我则离开了医生这个行业。
1700797031
1700797032
在此之前一年的夏天,有两位朋友同时接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位是我的师姐,一位是我的中学同学。在即将毕业的夏天,他们的眼里闪耀着憧憬的光芒。这所位于美国马里兰州一座叫“巴尔的摩”的城市的学校,为何吸引了许多这样的医学热血青年?师姐告诉我,协和与和约翰·霍普金斯很像,甚至建筑都差不多。三年后,我驾车穿过巴尔的摩,经过城中心一栋栋看起来破旧的公寓,有的窗户玻璃已残缺不全,传说中这里时有事故发生。突然眼前就出现了古城堡一样的建筑,自成体系和王国,年代古老,这就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我认识的两位优秀青年,正在其中的某间实验室里埋首青春,体验某种接近科学的神圣感。
1700797033
1700797034
而在我的英文简历里,仍然有时常被不同国籍人问起的毕业学校,那个曾经在美国《时代周刊》上叫作“东方约翰·霍普金斯”的医学院。这时,我还会与“协和”相遇。但除了知道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林巧稚、张孝骞、豫王府、八年制……这几个词之外,和我的同学们一样,即使在那里度过了8年时光,其实我对协和历史知之甚少。可能我们唯一阅读过的协和历史就是林巧稚的传记,那是第一年在信阳陆军学院军训时,学校派人去看我们,带给我们的礼物。即便那本书,也未能深入地掀起我们思考的帷幕。对于历史的回望,在我们这一代已经开始缺失。
1700797035
1700797036
协和的诞生及迄今100年的生存,如同一位参与协和建立的洛克菲勒基金会官员所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人与命运搏斗,失败摧不毁的理想”。如果不是去写这本《协和医事》,我可能再也不会去阅读如此多的与协和有关的文字,它们包括:协和的编年史、夹杂着每个时代色彩的各种论述文章、中国西医的医学教育发展、美国人写的关于洛克菲勒基金会与协和关系的论文、美国那一场20世纪初的著名医学改革、关于协和名医的各种传记和自传、欧美医学教育史……其间,有三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是在读到林巧稚和张孝骞的经历、聂毓禅回忆协和护校的迁徙时。文字已不重要,我的思考和他们的内心似乎融为一体。那是17岁的我用碳素钢笔修改志愿时,曾经渴望接近的内省、专注和慈悲。在深夜灯光下的眼泪里,想起来难免遗憾。
1700797037
1700797038
在探寻、回望历史的路途上,我终于明白了在心底深埋的协和情结,它的起源在哪里,将去向哪里。在那里,我曾经渴望被激发起内心的热忱,希望那热忱最终自律而专注地汇成一股创造力,点火升天,悬壶济世。可是,如同有人描述的,“在90年代的中国,大学是一个愚蠢自在地消磨时光的地方,或是一个背烂英语单词或者学会其他实用技能的地方”。我在90年代的协和读书时,85分是每个人的生死线,不少人半带将就地选择了成为医生。我在毕业时,面对不理想的现实,掩面而逃。可是直到今日,“协和情结”仍深埋在心底。它就像读到林巧稚、张孝骞、聂毓禅的故事时我涌出的眼泪,是对内省、专注、慈悲的向往,对医学实质的仰望,对有气氛和有传承的大学精神的期待。
1700797039
[
上一页 ]
[ :1.7007969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