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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这一切还不是那么明显。在383年帝国宫廷定立于米兰从而形成直接挑战之前,安布罗斯已在他的米兰城里老练地处理了阿里乌斯派的遗留问题。不过,对当时的人来说显而易见的是,安布罗斯并非一位寻常的主教,他仍然带着元老总督的气势。[6] 安布罗斯参与节庆活动时穿的长袍可能留存至今了,这些被称为“圣安布罗斯法衣”的袍子与贵族长袍的样式无二,它们以珍贵的丝绸制成,其中的一件锦缎斗篷还按当时在罗马元老之间流行的式样绣上了猎狮图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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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安布罗斯很富有,他几乎把所有的家族财产都带到了米兰。安布罗斯的姐姐玛尔切丽娜在357年出家当了修女,并且满足于来自家产的年金;安布罗斯独身,而他的兄长——身为平信徒的萨提鲁斯——也拒绝成家。这样一来,家族地产便没有继承人了,因此,安布罗斯可能会在留下部分私产自用后,便将其余的财产捐献给米兰教会。按照传统,一位大方的公民会把私产用于施舍以及兴建宏大建筑,同样,安布罗斯用自己的财富在教会留名。[8] 据说,教会中的穷人接受安布罗斯施舍的金币(在当时,向群众施舍金币通常是皇帝享有的特权)。[9] 385年,安布罗斯在米兰城外建造了一座大教堂,那里既是萨提鲁斯墓地之所在,也是安布罗斯为自己预设的长眠之所。现在,这座教堂以“安布罗斯堂”之名为人所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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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安布罗斯的敌人首先意识到对手是个怎样的人。381年,当“阿里乌斯教徒”帕拉迪乌斯被安布罗斯招到阿奎利亚说明自己的信仰时,他以为自己会被引入会议室内进行一场面向公众的平等辩论。然而,他却被带到当地主教的一间狭窄、封闭的谒见室里,谒见室一端是后殿,整个建筑与总督的审判庭十分相似。谒见室里还站着随时准备好记录每字每句的速记员,安布罗斯本人则坐在后殿高处的御座上,摆出“昂然气度”,如同罗马总督在审问罪犯一般。这就是行动中的安布罗斯,他决心终结早期大公教派与阿里乌斯派之间毫无战意、相互妥协的时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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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安布罗斯到底属于哪一类贵族?这里需要特别明确地弄清楚。我们已经知道,晚期罗马贵族类别众多。西玛库斯视萨提鲁斯为亲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确实是亲戚。“亲戚”一词不过是流通于上层阶级成员间的敬语,如同现代那些几乎毫不相干的欧洲君主间所使用的“亲爱的表兄”这个称谓。事实上,两个家族并非平起平坐的关系,安布罗斯不像西玛库斯那样拥有老家底。安布罗斯于339年生于特里尔城,是一位大区长官之子。像很多人一样,安布罗斯的父亲也是在君士坦丁大帝诸子手下通过行政服务获取贵族头衔的。由于拥护的皇帝在内战中战败身死,安布罗斯的父亲也以叛乱的罪名被处决,安布罗斯则与他守寡的母亲在罗马一同生活。作为家道中落的基督徒家庭的一员,安布罗斯发现自己正身处微妙的局势之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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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帝国充满了新近显贵的家庭,他们的后代在衰落的边缘挣扎。帝国政府为非贵族人士提供就业机会是众所周知的事,已被详尽地研究过了,不过,行政机关仍吸引了那些试图避免重新沦落为破落贵族的年轻贵族。当然,这些公职并不适于外行。与仅满足于在拉丁语方面表现出众的“雄辩家”西玛库斯不同,安布罗斯还修习了“硬科学”,除希腊语外,他对罗马法谙熟于心,可能对神学和哲学也有所涉猎。与当时的许多平信徒一样,安布罗斯也有可能比神职人员都更加热衷于神学辩论。总之,因为出身于不那么稳定的,从而也更加奋发的贵族家庭,安布罗斯有派别斗士的气质。一旦他成为米兰主教,仅剩的问题就是,他是否会将城市带入新的不妥协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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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民之欢愉:安布罗斯与米兰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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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应被安布罗斯的私人信件和布道中自信满满的语调所误导。须知米兰的基督徒团体绝不是安布罗斯个人意志的造物,更不是仅仅依靠安布罗斯的强力领导方式就能紧密维系着的。事实上,这一团体终将产生。在一个与4世纪末的米兰状况相同的城市中,总是需要基督教会满足其现实需求。如我们所知,基督教会应该像社会学意义上的“都市绿肺”一样吸引尽可能多的民众。在一个精英阶层与次精英阶层已严重分裂且相互争斗的社会中,教会可以为那些有不同社会背景的团体提供汇聚一堂的场所,而社会地位的强硬界限(在外部世界明显地划分人等)将在教会之墙内有所缓和。此外,置身教会之中不仅会使潜在的、易诱发冲突的诸特权阶级齐聚到温和的环境之中,而且能有力地支持上层贵族、中产阶级与普罗大众——当然还有穷苦百姓——之间的上下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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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这类上下联系对罗马人而言常常意义重大。那些共和国时代的伟大派系领袖都十分清楚应如何亲近平民。然而,世易时移,西玛库斯家族在罗马面临的窘境表明,贵族们似乎已江郎才尽,他们与罗马平民建立上下联系的手法也不甚高明。不过,罗马贵族们毕竟生活在真实的城市里。由基本食物供给导致的冲突令他们与平民之间的关系恶化了。基督教会的情况则不同,与现实世界相比,教会中发生的事情就显得不那么现实了,而那些不得不面对充斥着重压的世界的人对此则倍感珍惜。在一个能使“上帝的子民们”如释重负(尽管每周只有几个小时)的场所中,所有阶层间的上下联系也是可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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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要知道,米兰城为安布罗斯所创建的这个团体提供的人力,比通常的人群更容易被教化。正如奈尔·麦林恩(在他一部出色作品最有洞见的那部分文字中)已经指出的,米兰远不只是一个由富裕的异乡人和缺少稳定社会地位的人组成的城市。[13] 米兰在某种程度上仍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城市,不像在罗马治下的非洲、意大利中部和南部地区或是高卢西南部地区的城市,它并没有根源深厚的市议员阶层——这个阶层来自有着悠久历史的地方地主阶层——能引以为荣。米兰城中当然也不存在强大的贵族势力,如西玛库斯一样的纯正贵族们都来去匆匆。随着383年帝国宫廷迁于此,米兰则变为下级官僚和食品商人的城市,[14] 雄心勃勃的外省人在宫廷周围不耐烦地徘徊。而在这一薄层之下的,是由普通民众组成的稳定阶层,例如,一位纺织业主的粗陋石棺就位于斯福尔扎古堡博物馆的入口处。在这具石棺上,我们还能看到羊毛短袍被挂在店主人的铺面外展示的情景。在这些平民之下则是“穷人”,不过米兰城的穷人数量似乎仍在可控范围内,还远没达到如罗马、安条克和亚历山大里亚这类大城市的骇人数量。用麦林恩的话说,所有这些人都属于“安布罗斯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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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5年夏季到386年复活节(4月5日)期间,这些安布罗斯的教民经历了一次火的洗礼。事件起始于这样一个问题:皇帝是否有权将一间用于公众礼拜的教堂分配给他宫廷中的非大公教派人士——哥特士兵以及皇太后查士丁娜的阿里乌斯派信徒随从——使用?按昔日君士坦丁大帝时代确立的标准,瓦伦提尼安二世与他的顾问完全在他们的权利范围内,而且米兰教会不同于寻常的帝国教会。米兰大教堂由君士坦提乌斯二世所建,不过人们至今仍在为所谓“波尔提亚娜教堂”是否就是如今华美的圣洛伦佐教堂争论不休,这一问题依旧尚无定论。且不论这座波尔提亚娜教堂可能位于何处,拒绝让米兰的任何教堂由非大公教徒使用,而罔顾许多大型教堂都是“阿里乌斯派”皇帝所建造的,安布罗斯确实既有“焦虑”,也展现了“勇气”。[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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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索要教堂的时候,安布罗斯与西玛库斯一样首先以神圣性为借口。他回答说,教堂是“圣殿”,是神圣的,不能由皇帝像分配中性的公共空间那样随意处置。[16] 但是安布罗斯还做了西玛库斯没有做的事情:他带来了群众。伴随安布罗斯第一次拜访宫廷的是需要动用军队的游行示威。[17] 在人头攒动的教堂里,主教的斗争由欢呼来做出决定,以这种方式,安布罗斯的信众像在剧院里集合的组织良好的民众。[18] 皇帝信使的建议遭到这些群众的吼叫,在安布罗斯的对手看来,由于大方地散发金币,穷人被动员起来,成为主教麾下的士兵。[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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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周,教堂响彻着战斗的呼声。诵读《诗篇》的传统形式被一问一答的轮唱取代,如同剧场中人们使用的有节奏的口号一样。[20] 随后,安布罗斯向人群介绍了自己创作的圣歌,这使原本复杂的神学问题变成了耳熟能详的、人人吟唱的诗歌。这位主教还告诉他的会众,通过吟唱这些圣歌,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立刻成为神学家。[21] 就这样,安布罗斯在与宫廷对峙的过程中,成功建立了“一个古代世界罕见的、向大众敞开的智识共同体”[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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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宫廷收回了索取教堂的要求,但是米兰的基督教堂中的歌声还在继续。在390年前后回顾这些事件,可以说安布罗斯是通过对《诗篇》的吟唱召唤出了米兰的基督徒团体,并激发了其昂扬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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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篇》表达了)对平民的赞美,这便是对所有人的热切称赞……此即自由民之欢愉……正因为这极佳的团结纽带,所有民众方能团结一致、众口一词。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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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玛库斯与小门密乌斯坐在圆形剧场的时候(几乎就在这个时候),西玛库斯不过是希望在更小但更神奇的剧院——基督教堂,通过吟唱和神学,用无法承担的代价短暂地将罗马民众集合起来。而安布罗斯可以每周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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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召唤”:西塞罗与安布罗斯之《论义务》,3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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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388年前后,安布罗斯开始对自己15年的主教生涯进行总结并完成了《论义务》一书,它或许还有个更好的名字:《使命的召唤》。[24] 在《论义务》中,安布罗斯将自己设想成伟大的西塞罗的对手,并试图以这部作品取代西塞罗的同名著述,此外,这部《论义务》也阐明了主教在罗马社会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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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作自己的《论义务》时,安布罗斯特意地逐一回应了西塞罗。同西塞罗是为他的儿子莱伊利乌斯而写作《论义务》一样,安布罗斯的这本《论义务》也是为他的“教众们”——米兰的神职人员和聚集在他身边小圈子里的那些志趣相投的主教——而作。正如西塞罗的儿子莱伊利乌斯,安布罗斯的这些教众也应该学会如何成为公众人物;也正如西塞罗对莱伊利乌斯的期待,安布罗斯也期待他的“教子们”——米兰的神职人员——能被引入“可靠的领导力的复兴”中。[25] 实际上,安布罗斯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确保他手下的主教和教士们不再像过去的神职人员那般闲散。安布罗斯明确表示,司铎最好仅仅从教会或者自己的“微薄地产”获得生计。这真是一种矫情的表述,当晚期罗马作家说到“微薄”的时候,往往是说“很多”。安布罗斯希望至少能有一部分主教和教士是出身于市议会上层的较富裕者。[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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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期待他们独身。当时已婚的主教和神职人员司空见惯,但是他仍期待他们一旦被授命就不再与妻子同房。安布罗斯暗示,(针对流行的教士婚姻来看)只有落后的团体接纳已婚人士为他们的主教和司铎。[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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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不宜将安布罗斯在《论义务》中勾勒出的关于神职人员“绅士化”的计划过分夸大。克莱尔·索提奈尔的细致工作已表明,就整体而言,意大利的主教和教士们本质上都是“泛泛”之辈,无法在一夜间就成为小安布罗斯。[28] 不过,数十年来,米兰地区的社会发展史十分有利于安布罗斯雄心勃勃的计划。帝国宫廷开始在米兰更频繁地居留,而作为最强力消费者的罗马政府一旦迁来,它便将以晚期罗马的典型方式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29] 那些曾经仅为不引人注目的基督教团体提供庇护的城镇方才发现,它们正处在向宫廷和军队输送物资、供应粮食的必经之路上。这些通路穿过波河谷地,并分别向西、向北延伸,西线通往维尔切利和都灵,北线则越过阿尔卑斯山隘,通往布雷西亚、维罗纳和特伦特。这些市镇周边修整一新的庄园也展现着4世纪末适度繁荣的景象。[30] 安布罗斯也正是在那些因宫廷存在而获得新财富的基督教团体中,安置了许多他最为得力的“模范”主教。这导致的结果是,(在阿奎利亚这样的城市中)一代人之前,在广场与教堂之间看起来巨大的社会和思想鸿沟,如今则已被抹平。正是在与伟大的安布罗斯关系密切的尊贵主教的领导下,380~390年的意大利北部基督徒团体得以向着社会和文化的高地稳步前进。[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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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至高且美妙,生而助人不为己”:实干家安布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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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布罗斯50岁时写成的《论义务》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人生自辩书。此时,他几乎已在忙碌的主教任上度过了15年,且为自己的工作深感骄傲。我们显然无法忽视安布罗斯为自己勾勒出的完美“义人”形象,而这也是作为实干家的米兰主教安布罗斯的最佳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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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是何等伟大的东西啊!它生来就服务他人而不顾己身,正义不仅能为基督徒团体提供支持,也能增强我们之间的情谊。因而它将居于美德的至高位置……(所谓“义人”就是)那些对他人施以援手的人。他会施舍他人金钱,从不会拒绝履行义务,此外还会以一己之力承担他人的危难。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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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义务》中有数个自传性的章节突出记载了安布罗斯作为“义人”履行公共义务的时刻。比如,安布罗斯记载了他早年担任主教时将教堂中的盘子熔化成银,并以此赎回378年亚得里亚堡之战前后巴尔干地区那些遭遇哥特人入侵地区的难民这一经历。安布罗斯将这些曾被赠予教会的财富重新慷慨地还给民众,以帮助那些蒙难的人,使其成为“有用之财”。[33] 安布罗斯认为,财富应当从教会流出,然而,一旦财富被赠予教会,它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为证明这一点,安布罗斯在书中叙述了他如何使帕维亚主教下定决心,去阻止帝国最高财政机构没收一位富有寡妇存放在教堂中的财富。而假如安布罗斯不介入此事,这位小人物很可能会在帝国官员面前崩溃。[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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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当然还有很多关于财富赠予和保存的精彩叙述,不过安布罗斯笔锋一转,慎重指出:唯有慈悲——对渴求帮助者的怜悯之心——才是使每位基督徒的灵魂能被上帝接纳所必尽的义务。[35] 那么慈悲应以何种方式表现?对此,安布罗斯一如既往地没有给我们提供答案。安布罗斯特地指出,重要的是,穷人是信仰基督教的民众中的一分子,至于贫富差距,安布罗斯则并不关注。而在帝国东部的城市中,贫富差距问题却会使凯撒利亚的巴西尔或金口约翰这样的布道者怒火中烧。[36] 无论如何,安布罗斯需要料理的大部分“穷人”,都与帝国东部大城市里那些构成社会底层且处于长期制度性贫困中的人不同。他们中的许多人是来自多瑙河畔战乱之地的难民。这些新近沦为贫民的人十分依赖教会提供的救济,并借此获得新生。[37] 安布罗斯并不在乎米兰穷人们的构成,自然也无法告诉我们这些细节。他最关心的是如何使穷人们能够悄无声息地被基督徒团体接纳。安布罗斯认为,米兰的基督徒们应该将穷人视作他们的同胞兄弟,而非当作“他者”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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