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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71 因此,我们不该这样设想:庄园主人作为一个封闭的超级富有的地主团体,牢牢安居于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令社会上其他所有成员遥不可及。相反,庄园主在财产规模和文化水平上参差不齐,他们远非无人敢去挑战的地方领主,他们常常是新人,身处与同伴的激烈竞争中,明显缺少现代学者试图划归给他们的稳定。但是,他们确实有共同点,即打造财富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赋予他们那通常脆弱的财富以稳固,使他们的生活沐浴在辉煌与兴奋的感觉中。尽管他们被分开,岌岌可危,但他们是“幸运儿”。正因如此,我们应该仔细聆听他们的艺术与装饰传达的信息。为做到这一点,让我们进入他们的庄园,如同进入梦幻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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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73 “拿走!”:丰盈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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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75 首要的是,晚期罗马的庄园被表现为毫无疑问的丰盈之地。庄园主春夏出城前往自己的庄园,是把丰盈当作自己的东西去认领,甚至,晚期罗马餐厅的陈设都强调这个事实。晚期罗马半圆卧榻的半圆形状起源于户外野餐中较为随意的靠垫摆放。[42] 客人躺在半圆卧榻上往外看,可以见到主屋。这种半圆卧榻不像古时罗马环餐桌三面放置的躺椅,躺在这种直直的榻上会让客人面对面。最隆重的用餐安排在室内餐厅。在厅堂一端,后殿的穹顶之下摆放着半圆卧榻;或者,在巨大的厅堂内的连串半圆穹顶之下,环厅堂摆成三边半圆的四方形。[43] 但是,无论晚期罗马的宴会规划得如何封闭庄严,户外野餐依旧是其原型,因为正是通过在这块土地上、吃这块土地的多种物产,主人与他的朋友们实实在在地收获着滚滚而来的农业盈余。这正是他们致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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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77 要仔细贮藏当年的谷物,高仓可能是个现实难题。而最理想的,是纯洁的丰盈。[44] 因此,海产品与水产品的画像很重要。鱼和海鲜来自最丰产、最纯净的资源——大海、湖泊与河流,这种食品来自不遭嫉妒的地方。海中无尽的液态资源永远都不是零和博弈的对象,它永远不可能像不够大方的土地那样被庄园的边界分割。即使在干旱的努米底亚高原深处的马克塔尔,一座餐厅的镶嵌画还是表现了满是食用鱼的大海。[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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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79 安布罗斯可能会宣扬自然的丰盈应该由所有人共享,但地主的镶嵌画发出的是另一种声音,它们宣称自然本身会为地主提供无限的资源。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资源无一表现为人类的劳动成果。收割极少得到表现,安布罗斯在布道词中提到的悲苦事件被忽略了。相反,镶嵌画表现的是充满活力的农民们提着装满美味的篮子,美味貌似由大自然提供,得来毫不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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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81 餐桌上,主人确保他们的客人不会缺了象征大自然自愿的慷慨的食品。在图卢兹西南的图什河畔的蒙特莫兰大庄园(一处真正的乐园,阿奎丹最宏伟的、平心而论最令人喜欢的庄园之一),考古学家发现了六个鱼缸,其中有一个满是来自大西洋沿岸的没开口的牡蛎,[46] 这些牡蛎从波尔多附近的海滨穿越150英里内陆而来。提供这样的食物,与西玛库斯为了在罗马人民面前演出而集结鳄鱼和来自爱尔兰的猎狼犬,是本着同一种精神。它们显示,富人们为给宾客准备惊喜,可以去已知世界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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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83 因此,被称为“小礼物”的食品与水果的小馈赠很重要。例如,奥索尼乌斯送给儿子赫斯佩里乌斯产自湿地的鸭子——双脚深红,羽衣如彩虹;同时送出的还有20只歌鸫——它们飞入了网,仿佛“一心要被抓”[47] 。这些“小礼物”是大自然本身恭顺的标志,也被用作对土地拥有者恭顺的象征。精挑细选的食品同佃农的租子一起,被上缴给地主,也同请愿与贿赂一道,由下级呈给上级。[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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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85 因此,吃,对富人而言不仅仅是享受,它主张的更多:它是对丰盈的庆祝,它确认自然界中的宇宙能量永不衰减。人们认为,一切财富都来自这种能量,轻而易举,如同四季必然会到来一样。在此前的几个世纪中,表现四季的镶嵌画一直是庄园宅邸和城间别墅的地面装潢的必要元素;表现四季的图像再现着自然界,它通过季节更替,满载承诺,预示丰饶将反复再现,恒久不衰。[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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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87 在4世纪的镶嵌画上,大自然自己完全接手了静默的神性,再也看不见与丰产相关的诸神。[50] 相反,人们认为一种四散于宇宙的力量在自然界脉动。现在,自然界可以说是以自身的神圣能量舞蹈着,而不需要旧时诸神的帮助。近期在拉文纳发现了一座城市宅邸,里面的镶嵌画把四季表现为幸福的孩童,他们围成一圈舞蹈着。[51] 在拉文纳一座与之相仿的宏伟宅邸中(被称为“狄奥多里克宫”),《四季》下面的题词鼓动读到的人“拿走!”:“拿走春、夏、秋、冬各自一遍又一遍地带来的一切,拿走在这整个循环世界中产生的好东西。”[52] 宇宙的丰盈(概括在四季之舞中)取自古代主题,是属于新富的、全新的、更加不露面但同样强有力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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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89 “祝您健康,洗浴愉快!”:快乐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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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91 但是,最让晚期罗马的富人想要动用脉动于宇宙间赐予生命的力量的,莫过于照料自己的身体。晚期罗马人认为,人的肉身是世界这个伟大的宏观宇宙,即整个物理宇宙,在极私密的状态下表现出来的微观宇宙。让肉身脉动的正是使星体律动的力量。[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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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93 正因如此,富人把身体表现得极其快乐。因为个人健康、充满力量的身体跟自然界——他或她自身财富的来源——一样,都参与着令宇宙蓬勃生机的律动。同食物一样,健康也听命于富人。穷人的厄运不会落在他们头上,就像4世纪的占星家费米库斯·马特尔努斯所描述的,穷人是晦暗的灵魂,诞生于不活跃的星象之下:“悲苦、卑微……被判劳作,永远忙于不体面的苦力,身体与嘴散发恶臭,可恶至极。”[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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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95 在道德说教的历史学家看来,这种极力推崇身体要充分沐浴的做法就是晚期罗马富人奢侈和自我放纵的病征,明确预示了罗马社会即将到来的衰落。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是富裕阶层里成功人士的标志:能量与好运的一种个人化——或许可以说是躯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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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97 为了获得这种适宜斗争的良好状态,富人经常去庄园和城市宅邸中的私人浴池。整个4世纪,他们不断投入精力与金钱将这些浴池打造得更加富丽堂皇、舒适宜人。但是我们解释这个现象时,需要谨慎。兴建私人浴池以牺牲城市大浴池为代价,常常被认为是撤回到完全私人世界的举动。这个观点没什么证据支持。我们对非洲城市公共浴池做了大量研究(尤其是近期安娜·利奥尼的研究),在那里,公共浴池并没有衰落。[55] 在那些在乡村兴建私人浴池的人的思想中,城市依旧存在。在他们笔下,建私人浴池常常仿佛是某种给城市的施舍,由庄园主主动提供给有限的人民——他的门客与朋友们。让我们看一看这种浴池的一个鲜活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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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799 在距迦太基西南19英里处的希迪加里布,一个晚期罗马的精致的洗浴建筑群于1983年被发现。它建得很快,华美得几乎是个“装饰性建筑”。建造它的是一对幸运的夫妇,通过修建这个洗浴建筑群,夫妇俩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在这炎热、尘土飞扬的地方打下了自己的烙印。[56] 整个建筑群的社交中心是个冷水浴池,有着怡人的清凉宽敞的大厅(约25英尺×25英尺)和高耸的穹顶。上面镌刻着:“我之所建,超过了收入的许可,但远不及我心之所向。”这是“热爱故乡的人”老套的自夸。但是,希迪加里布浴池的缔造者倾其财力,并没有去慷慨布施给人数众多的市民。他建浴池,只为自己与圈子里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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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01 倘若您喜欢它,它完全为您开放。不管您喜欢与否,它都是我的。对那些欣赏这些的人而言,这是个“令人陶醉之地”。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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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03 这个浴池是“令人陶醉之地”,正是因为(用于丰·提贝尔的话)它是个“充满奇迹的建筑”。[58] 这个澡堂被视为一个微型宇宙,借助复杂的供暖设计,澡堂内独立的空间仿效了火与水、热与冷这些对立力量的神奇交融,宇宙正是靠着这种交融运作的。反过来,浴池本身的运作就神奇地建立在人体自身内部体液的平衡之上。在这种澡堂的热蒸与冷浴间移动,是为了借助蒸发与冷却交互而成的空气的奇妙作用,恢复体液的平衡。[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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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05 那么,这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一本与特里尔相关的(甚至可能与奥索尼乌斯自己的同事有关)希腊-拉丁双语对话训练手册,居然教导那些在澡堂碰面的人用这个词组互相问候:“祝您健康,洗浴愉快!”[60] 富人们从浴池出来,步伐沉稳,头发整洁,生气勃勃。他们带着饱餐、沐浴后的容光焕发,以最佳状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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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07 财富、宇宙与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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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09 总之,在富人进餐与洗浴时,围绕着他们的神秘性显示了那个时代宗教风气的一个方面,而这方面是我们容易忽略的。在传统上,4世纪被呈现为一个由基督教与多神教之间的冲突主导的时代,然而,我们对这个阶段的研究越深入,这种冲突就越不突出。当我们转向4世纪财富的神秘性时,这一冲突几乎完全消失了。晚期罗马关于丰盈与健康的用语是“世俗的”与“俗世的”(所用的是这两个术语的深厚的古代含义)。那绝不是无关宗教的,它们带着神秘的战栗感,我们断不可低估它的强烈程度。这种欣喜若狂因为有感于世界——物理宇宙(我们如今的词“世俗的”是其呆板的、毫无生趣的重复)——之美与丰盈而迸发。人们认为富饶的土地所拥有的魔力是世界——物质世界,充满着焕发生机的能量——散发的荣耀。4世纪,传统的多神教诸神很有可能遭到了忽略,但对于那些潜藏在土地近旁、处于宇宙较低等级的看不见的灵力,地主们仍然带着该有的敬畏。因为那些暗藏的存在,看顾着田地、树林与丰收的果实。[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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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11 当奥古斯丁向北非会众布道时——当时,他的会众当基督徒的时间要比大多数信基督的高卢居民长得多——他说得很明白,真正站在他自己严格的基督教一神定义与听众对自然界的态度之间的,不是明确礼拜特定神灵的多神教仪式,它实际上是上帝与物理宇宙(尘世)之间的脱节感,它牢固地留在多数晚期罗马人的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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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13 有那样一些人,他们说:“上帝是善,他伟大、至高无上、永恒且不可侵犯。他将赋予我们永恒的生命,赐予我们他在复活中允诺的不腐败。但是,那些属于这个(物质)世界的东西……当然属于‘魔鬼’与看不见的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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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15 他们将上帝丢在一边,仿佛这些都不属于他;并且,通过献祭,通过种种治病的手段,通过伙伴专业的占卜……他们寻求途径,以期应付与现世生活相关的问题。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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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17 在富人中,基督教一神论还没有完全抽干世界的种种超自然的神秘特质。基督教不过是在远远高于可见宇宙的地方加了一位新神。基督是高高在上的神,这位神适合彼岸的生命,远在星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自君士坦丁开始,基督也已经成了皇帝的神。他是高高在上的神,适合国家元首的崇高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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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3819 在此,我们有必要回头在奥索尼乌斯这个人物身上停留片刻。对其作品的仔细阅读,使我们捕捉到信心满满的“俗世的”基督教的机理,这种基督教与比他年轻一代的保利努斯选择结盟的苦行者的基督教非常不一样。[63] 在此,我们面对的是意义重大的两代人之间的变化。奥索尼乌斯绝不是个伪善者或隐秘的多神教徒,他很可能生在基督徒家庭,甚至曾在波尔多的教师行业中代表基督徒那派。[64] 但是,到4世纪90年代,这位老人的基督教已经过时了(更确切地说,被拉丁西方教会中人数虽少却敢言的少数派宣判过时)。奥索尼乌斯的基督教是君士坦丁时期的基督教,这种基督教的形式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已经极为陌生,但这是因为在奥索尼乌斯生命的最后岁月以及他去世之后的十年中,基督教自身发生了变化。安布罗斯这样的新型主教与奥古斯丁和保利努斯这样皈依苦行的人士,在公众话语中高度强调着基督徒与多神教徒、神圣事务与“俗世的”事务之间的截然对立。其结果是,相形之下,这位老诗人的基督教就显得讳莫如深,到了似乎不真诚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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