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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堂的末端是个三重后殿(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后殿,其侧廊连接两个半圆形旁殿,尽显深邃)。这是一次独到的尝试,模仿了当时私人宅邸肃穆的餐厅。旧菲利克斯圣体龛上的前殿被拆下来,以便可以从新教堂一览无余地望见墓地。这两个建筑之间由一个玲珑而精致的庭院连接,但凡能让庄园变得华丽和愉悦的一切,在这里都能找到微缩版。一个由许多颜色的柱子组成的带顶柱廊内有一排色彩亮丽的壁画。保利努斯的祖宅位于比尔(今加龙河河口布尔),其门廊上就有类似的壁画,上绘庞提乌斯·保利努斯祖先的肖像。与它形成对照,在贾米拉的庭院里,壁画绘制的是《旧约》场景,明白地表示保利努斯现在将这些古时的圣徒当作自己真正的先祖。每一幅画都有题诗,这个做法像极了西玛库斯和奥索尼乌斯在自己父亲画像下面的诗歌题款。[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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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维护的花园和水花四溢的喷水池位于庭院中心。这显示,与任何其他的罗马庄园主一样,保利努斯使自己成为当地水资源的主人。新近发现的一个精致的大理石洗手盆的残留,像是矗立在罗马圣彼得教堂中庭用于赦罪的巨大水盆的迷你版。[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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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贾米拉这座重建后的圣陵是保利努斯的梦幻庄园。绿色的草坪;掩映中通向教堂的花园小道;珍贵的庭院中喷水的池子;教堂里庄严的大厅由大理石包裹着,被巨型烛台照亮,烛台投下一片片烛光,与大量阴影交相辉映(如同在富人的餐厅)——这些都代表了最奢侈的晚期罗马庄园建筑。[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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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利努斯为自己原先闪耀着独特光辉的贵族面具蒙上了一层幽暗的几近神秘的轻纱。但是,他的建筑仍然诉说着巨额财富的华彩。总之,我们不该低估被肯贝里·鲍斯称为“基于诺拉背景的胆大妄为”[21] 。从这种种富丽堂皇中,我们可以觉察到一种“西班牙症候”。跟卡斯提尔、埃什特雷马杜拉和葡萄牙南部地区自带大型陵墓的庄园一样,重建的菲利克斯圣陵是保利努斯的丰碑,并最终将是他自己的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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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们一直都知道,在修建庄园的行为背后,有着向社会宣告自己优于他人的冲动。仅仅大约十年前,西玛库斯曾为设计师绘制的蓝图心动,想建一座新的弧形门廊——在距离诺拉只有30英里的那不勒斯湾,这可以令他的一座宅邸在入户处与众不同。他就此致信友人,带着我们业已习惯的(从奥索尼乌斯的例子)富人们当面谈论自己财富时那含糊其词的保留。他的朋友千万不可“令我心痒,想去建造……显然您正促使我去做。那不符合我的‘本分得体’”[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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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提出“本分得体”,西玛库斯援引了一种早先的罗马社会美德。对贵族而言,“本分得体”包括克制想要引人注目的冲动,以免引起同辈的嫉妒或招致皇帝的猜疑。皇帝(在频繁篡位夺权时期)对过于强大的臣民时刻保持着警惕。[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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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保留挡不住保利努斯,因为他不为自己而建;他为上帝而建。他还鼓励自己的朋友——已经在普利姆里亚库姆的庄园定居的苏尔皮奇乌斯·塞维鲁——做同样的事情。苏尔皮奇乌斯·塞维鲁在普利姆里亚库姆建了两座并排的教堂,两者由一个圣洗池连接。跟在贾米拉一样,这几栋建筑的墙上满是题了诗的绘画。在普利姆里亚库姆,苏尔皮奇乌斯·塞维鲁和保利努斯都被视为奠基人,他们的画像(镶嵌画或壁画)矗立在前不久过世的圣马丁像两侧。再没有什么可以比这更有力地表达普利姆里亚库姆这个建筑群的私人属性,这是属于塞维鲁自己的建筑,置于他自己的圣人的保护之下。诺拉如此,普利姆里亚库姆亦如此:主教没有在工程建筑中起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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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普利姆里亚库姆和贾米拉两地的建筑所知甚详,因为保利努斯就普利姆里亚库姆的建筑装潢给朋友塞维鲁提了建议。他也向塞维鲁和其他朋友描绘了自己在菲利克斯圣陵的建设的每一个步骤。[24] 而尽管保利努斯作为建筑者光耀夺目,但他小心谨慎,令自己在上帝看来是谦卑的。玛利亚·克里和嘉耶勒·赫伯特·德拉勃尔特巴赫敏锐的研究近来显示,保利努斯与此前的所有拉丁文作家都不同,他将每一个新建筑的细节都浸润在神秘用语的湍流中。打造新圣陵的过程耗神费力,常常要动用高压手段。在保利努斯笔下,这个过程一步步再现他寄望上帝将如何重塑自己破败不堪的灵魂。[25] 在诗歌中,保利努斯将自己被动地置于建筑大师上帝之手。上帝在他身上做工,亦如保利努斯自己打造菲利克斯圣陵,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甚至将那肮脏的、曾经满是垃圾与旧草帽的菜园改建为(可以理解,这让原先的居民不满,他将人赶走,没有丝毫不安)修剪整齐的草坪,以装饰他的教堂内庭。[26] 上帝重塑了保利努斯,保利努斯为菲利克斯而建。在向到访的一位主教讲解这些建筑时,保利努斯这样形容自己的行为:“我的功……由菲利克斯做。”[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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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说法中,我们注意到曾经强加在世俗贵族身上的、贵族集团数个世纪来用以自我约束的禁忌全然消失了。对于投入巨款打造私家门廊,西玛库斯不得不假装不好意思,但保利努斯却大可不必。我们谈到的这个现象在不小的程度上生动反映了这个时代:当保利努斯这样的皈依者彻底摆脱来自其同僚集团的约束,将自己与财产置于上帝之手时,那种强烈的自我掌控感得以释放。他可以如他所愿,极尽奢侈,为菲利克斯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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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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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利努斯在诺拉定居下来,将财产献给了菲利克斯“大人”。他可以自由地徜徉于书信与诗歌之间,讲述他的财富超越此世的后续归宿。要上升到这个高度,确实需要一位保利努斯这样的诗人。讲解财富由世间转移到天堂,必须打破常识设下的思想障碍。[28] 保利努斯必须要说明如何衔接这两个标准各异的世界。财富与天堂,保利努斯本能地将其归入完全对立的两极。二者的连贯性必须得以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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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利努斯通过使用诗歌中似是而非的隽语从容游走于两极之间:一方面贬低此世的财富,另一方面给出种种暗示说明,倘若将这些财富存入天堂,带来的是无法衡量、难以想象的荣耀。他借用这种写作手法,凝练了时代的感性。对立的两面可以先对照、后结合,这早已根植于古代晚期的审美观中,每个戏剧性的意象都会令人想到它的对立面。早期拜占庭基督徒听到那干的、空的、哥哥们丢下约瑟的坑,会下意识地“触发”对洗礼池的联想。池子满到边沿,充盈着生命之水。[29] 虔诚的多神教徒读到古代神话中诸神最晦涩难解、超现实主义的行为时,会联想到——本能地思维转换——这些令人不安的意向的对立面:这是捕捉到一缕回声,来自苍穹中超然光荣中的上天诸神。[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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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利努斯正是这么做的。对立双方仿佛变魔术般互换了位置。世间财富的不稳定的“污秽”变成了天堂中坚固的宝藏。易碎的石头组成了心灵的阶梯,直达星辰之外。[31] 在他关于财富与天堂的诗歌中,保利努斯像是那个时代的华兹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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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长歌会说到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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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止境的大厦,建造它全凭对事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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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缘关系的勤苦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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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愚钝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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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之间全无手足关联。 [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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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保利努斯这个个案里,倘有人觉得“那座永无止境的大厦”不过是诗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只须踏入贾米拉新的教堂。里面散发着香气的幽深的金色屋顶在无数盏油灯摇曳的光芒下连绵起伏,如同大海。他们会亲眼见到,在这个基督教堂不可方物的美中,那想象中的财富确有一滴由天堂下到了人间。[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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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意很明确。财富——“俗世的”财富代表了这个世上最脆弱不堪的一切,代表了最不具灵性、最顽固不化地违抗上帝意志以及最深受死亡压迫的一切——可以通过虔诚捐献的举动,转化为恒星外永恒世界中最闪耀、最光辉的一切。404年夏天,保利努斯与塞维鲁就他们各自在意大利和阿奎丹承建的圣陵进行讨论时,他对这位朋友说:“看,我们在这里有个交易——发生在纯粹灵的世界里的交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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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的交易”(commercium spirituale)这个概念是保利努斯思想世界的核心。为了能够捕捉到这个概念的分量,我们必须谨记,拉丁文中的“交易”(commercium)一词——我们的用语“商贸”(commerce)的出处——在使用中并不带有今天“商贸”与“交易”(exchange)的厚颜无耻和精于算计的弦外之音。恰恰相反,“交易”一词让人想到各种有利的结合,跃入脑海的是硕果累累的互惠的概念。泛泛而言(用卡罗尔·纽兰兹对斯塔提乌斯的《诗林》研究中选用的非常恰当的词来说),“交易”意味着“对立二元的内在和谐”。[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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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交易”在保利努斯笔下满载了他对“对立二元的内在和谐”的期许,这种和谐指向被救赎的世界。在保利努斯笔下这个词与礼神的捐献相关,但通过礼神的捐献实现灵的交易只是个特例。在世间财富向上流入天堂的“交易”背后,是基督的临在,它将天堂与尘世决定性地连在了一起。基督的道成肉身是“交易”的基础,它令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其他一切交流方式变得可能、可以构想。早在394年,保利努斯曾就此致信奥索尼乌斯:“上帝自裹衣衫,行走于我们之中,投身人神之间永恒的交易纽带。”[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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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卡特琳娜·科尼比尔的话说,通过基督的道成肉身,“每一种属性——人与神——搁置了内在的相异性”[38] 。对古代晚期的人而言,人与神、物质与精神、肉身与灵魂、沉重动荡的尘世与月上星星点点的静谧世界高度对立,构成了他们想象中的宇宙。上帝与人类连接,低贱的世间财富与遥远纯净的天堂连接,通过这个方式,上述种种对立面被统一在一起。再没有任何结合比这个更加不可能,再没有任何矛盾论比这个更为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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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保利努斯的描写,读者可以极为清晰地想见这看不见的、可以令财产进入天堂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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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希望不会断然剥夺我们的财产。倘若它奏效,信念得胜,依据上帝的法则,我们的财富会换得更好的:它将不再易逝,而成永恒;从尘世搬走,却在天堂永存。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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