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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22 离开罗马的数月前,哲罗姆曾抗议,说导致他垮台的真正原因是他与贵妇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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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24 在我熟悉圣保拉的府邸前,整个罗马对我满怀热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配得上最高级别的主教。我漂亮的文笔替达马苏斯本人表达。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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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26 这个说法莫名其妙,但它准确说明了382~385年哲罗姆与一个知名的罗马妇人圈的关系。正是聚拢在年迈的达马苏斯身边的、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男性教士世界成就了哲罗姆,也毁了他。他急于在教士中为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女人并不是他的主要兴趣所在。他来到罗马,当然不只是为了当保拉与她的圈子的导师。也不是这些贵妇来找的他,而是他才华横溢的书信把他推给了她们。[16] 开始时,哲罗姆接近保拉和其他虔诚的贵妇,可能只是想在服务达马苏斯这个主业外留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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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28 但是达马苏斯一死,他的庇护所提供的保护随之消失。哲罗姆成为敌人们攻击的对象,当即出现了哲罗姆与贵妇的关系引发的争议,他遭到性方面含沙射影的攻击。正是在这些年间,在遥远的西班牙,围绕百基拉的戏剧性事件也正一幕幕展开。正如百基拉的命运所显示的,与贵妇有不伦关系的指控可以关乎生死,倘若还牵扯钱财支持,就更是如此。对他的敌人而言,哲罗姆的种种行为正好可以套用经典的有道德问题的富有魅力的筹款人模式:“手里银币叮当作响……谈话交织着性暗示……目光色眯眯地斜睨着。”[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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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30 面对这个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指控,哲罗姆的胆识没有弃他而去。他打定主意:坚持己见是最好的防御。关于他与女人关系的指控,他非但没有置身事外,还决定要让大家知道:即使他不得不离开罗马城,那也不是被男性教士同僚们赶走的,而是因为他在贵妇宅邸中宣扬了一种英勇的东方苦行主义。他立刻出版了在罗马城时写给两名主要贵妇的系列书信。一位是60岁的寡妇玛尔切拉,她住在阿文提诺山上的府邸中,而更多的时候是在罗马郊区的庄园虔诚静修;另一位是40岁的寡妇保拉,她后来很快追随哲罗姆去了圣地。这些书信引人注目,令这两位以及她们身边的妇人成为“4世纪晚期女性修道运动中最熟悉的面孔”[18] 。致玛尔切拉与保拉的书信使哲罗姆在当时以及此后的岁月中闻名遐迩,因为它们提出了4世纪罗马人越来越关注的,并且相互密切关联的议题:性与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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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32 首先,让我们看一下性。384年春天,哲罗姆写了给保拉的《书信22》讨论了她20岁的女儿朱莉娅·尤斯托奇乌姆为苦行做的准备。这封信经过精心设计,融合了当时人们已经接纳的种种苦行理念。信中,哲罗姆争取成为富人宅邸的常客,[19] 他通过在修道意见中对身体给予持续而急切的关注实现了这个目标。长期以来,医术精湛的家庭医生时时出入罗马富豪宅邸,罗马人寄望他们提供饮食与保健方面细致入微的关照。这封书信给出了相反的声音。古时医生这样写,是为了促进健康的暖意流经年轻人的身体,这可以滋养姑娘享受性欢愉的能力,从而影响她们的繁殖能力(根据古时的医学理论,女性高潮与受孕相关)。有了炙热健康的身体,年轻夫妇就有相应的体力,努力组建家庭。而现在,哲罗姆以家庭苦行医生的身份介入进来,他给出了如何倒转这个让身体充满能量的过程的建议。他敦促保拉要“封冻”尤斯托奇乌姆的性冲动,为达到这个目的,她要长时间禁食、守夜不寐、饮食清淡、戒绝酒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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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34 与此同时,保拉不断得到哲罗姆的提醒,说这种苦行在时下贵族中颇为流行。尤斯托奇乌姆的身体一看就是贵族姑娘的身体,财富的光泽显在皮肤上,穿透她整个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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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36 出身于贵族世家,总是快乐萦绕,总是躺在皮制床上,你声称自己不可能戒酒,不可能放弃较为鲜美多汁的食物。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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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38 此外,尤斯托奇乌姆的身体极为私密。那是“炙热的青春肉体”[22] 。它被晚期罗马宏伟的宅邸保护着,与世隔绝。这种宅邸有着长长的走廊与门径,以丝绸窗帘遮蔽,导向圣地一般私密的深闺。深闺的功能并不像它在现代的房子中那样,只是卧室。它是个受保护的地方,专门用于私密的谈话,或基督礼拜,或纵欲之乐(对于多数未在圣灵中得到重生的富人而言,他们的情色图案镶嵌画遍布帝国各地的庄园)。[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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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40 哲罗姆对深闺的着墨值得关注,因为它包含了对当时价值观的质疑。哲罗姆并不打算在家外打造修道院,相反,他希望收信人将整个府邸变为修道的堡垒,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再没有比这更与罗马习俗相对立的了。贵族府邸向来是半公共的空间,开阔的庭院与宽敞的客厅原则上向全世界开放。在这些宏大的开放空间中,亦如在广场上一样,罗马统治阶层处理城里的种种事务。将与女性闺房相关的私密性延伸到整个府邸,是把广大的世界拒之门外。这是在打造一个比通常含义更为丰富的“私密”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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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42 在哲罗姆笔下,闺房同化了府邸。他将它描绘为充满灵修快感的、完全用于《圣经》阅读的花园。在基督徒的圈子里,对《圣经》的冥思被认为是激发情欲的撩人体验,完全不亚于柏拉图和普罗提诺作品中太一那令人战栗的美。它涉及对狂喜的探求。与此同时,哲罗姆翻译了奥利金的《〈雅歌〉注疏》,这一著名的传自以色列列王时期的爱情诗篇,在奥利金与其他基督徒的解读下成了写给探求灵之甘美的人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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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44 对奥利金而言,新郎“触碰”爱人身体之时是顿悟的一刻,这发生在研读《圣经》的过程中。[24] 与普罗提诺同时代的奥利金及其希腊语读者把这种神秘觉悟的瞬间视为当然,但是哲罗姆比奥利金更为多彩。当他写到拥有炙热的青春肉体的贵族姑娘尤斯托奇乌姆身处贵族府邸的深闺,与世隔绝地体验这种战栗之时,没有读者(无论是4世纪的还是现代的)会不去想那诗行——“愿他触碰你的肚子”——的所指,或许,它并不仅仅指身在图书馆中的教授的纯洁心灵的振奋。[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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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46 我们现代人对狂喜与顿悟的态度已经正经得有些古怪。我们得出结论,这些章节显示哲罗姆“无与伦比的文字品味,与他污秽的心灵”[26] 。然而,正如我们在讲奥古斯丁时见到的那样,古代晚期的人们在表达灵修快感时,不像我们这样受到语言的困扰,他们会留意到比这更令人不安的方面。在哲罗姆的设计中,灵修训练将尤斯托奇乌姆从教会的共同生活切割开来。哲罗姆建议保拉将尤斯托奇乌姆留在家里。她不去基督教罗马的重要圣地朝拜,她要避开在殉道士纪念日聚集的人群,相反,殉道士们会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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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48 这个建议之极端非比寻常。为纪念殉道士而守夜(郊区重要的教堂在黑暗中发光,如巨大的灯塔)是罗马城基督教团体宗教生活的高潮。富人需要一连串像费洛卡鲁斯在著名的《354年日历》上标明的殉道士宴会并不是无来由的,通过出席这样的聚会,富人基督徒跟穷人和其他有共同信仰的人建立起联系。这是小规模地重复古代贵族与罗马人民的对话。[27] 唆使富有的虔诚家庭退出这样的活动,是个危险的信号。哲罗姆在上流社会中高调鼓吹完全与外界隔离的苦行,旨在打造一个由精选的灵魂组成的世界,其成员自觉优于普通信徒。这构成威胁,有可能破坏罗马城基督徒的团结,破坏达马苏斯和他身边的人曾经那么辛苦地维护的独一无二的“神圣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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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50 哲罗姆的作品中吸引我们注意的是令人腻味的肉体描写和对私密空间的强调,他希望读者会有这种反应。关于哲罗姆与女性研究的现代著述极其丰富,这说明他成功了。[28] 但是像《书信22》这样的信件,其目的并不单单在于封锁贞女与寡妇的肉身和宅邸,令其免受性的危害,它还为了让这些寡妇与她们的闺女关上府邸的大门,将外面的世界挡在门外。这个世界,较之想得到她们的身体,更迫切地想要她们的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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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52 “沙漠钟爱那赤条条的人”:哲罗姆论财富与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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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54 就金钱议题,哲罗姆自觉有权使用比通常更为激烈的言辞。他声称自己是作为自发誓愿的沙漠修行老手从叙利亚来到罗马的,事实上,他对中东基督教所知极少,他的经历仅限于叙利亚一地。尤其是他关于贫穷的理念,带着明显的最强硬时期的叙利亚式虔诚。这个贫穷观的基础是,认同想象中绝对贫穷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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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56 叙利亚的贫穷理想,较之其他地方苦行者所接纳的要更为极端,它包含了彻底丧失社会自我。用来指称基督与他的追随者(修士)的词msarrqûtâ (取自srq ——剥光),在叙利亚人听来,比起基督的“走下来”[保利努斯这些人虔敬的核心(如前所述)]更加令人惊叹。[29] 对保利努斯而言,“走下来”让他联想到基督通过变成卑微的人类,“屈尊以征服”。因此,保利努斯与他的修士们精心谋划,将上流社会通行的财富标识调暗。聚集在贾米拉保利努斯身边的修士们,脸色苍白,发型鄙俗,穿着粗陋,构成了发人深思的一幕,而在他们背后如影随形的,是那史诗般的“走下来”。正如基督,纵使用尽办法刻意遮蔽其光辉,他也曾经是,并且实际上依旧是上帝(且因其沉默而更是上帝),所以保利努斯的修士们即使刻意自降身份,也仍然是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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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58 在叙利亚,修士们自我减损的观念走得更远。他们追随基督空掉自我,而远不止将权力与财富的标识变弱。它意味着将这个社会人彻底抹掉,有时,它甚至走向抹杀人类与动物的界线。有些叙利亚修士被称为“食草者”,在仰慕他们的平信徒完全可见的范围内,一群群修士像牧群一样转移,在俯瞰繁华城市的山上啃食野生草木。[30] 他们坐在村落边,住在干了的池塘底,头顶蓝天,无片瓦遮蔽。[31] 叙利亚的修士没有在社会上屈尊,而是退出了社会,他们的存在本身是对世界的嘲讽。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犬儒派的直接继承者。[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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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60 哲罗姆带着外来者独有的巨大兴趣,透过厚厚的古典传统的镜片看这些特别的圣人。他称赞他们为当代犬儒。在他看来,他们的生活彻底摆脱了物质,亦如他们盘踞的枯池中坚硬的岩石。在他最早的苦行生活宣言中,他创了个形象的词组:“沙漠钟爱那赤条条的人”[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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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62 哲罗姆很早就有了极端的设想。在他还在叙利亚的时候(379年),他就写下了传神的《保罗传》(Vita Pauli )——《隐修士保罗的传记》。他将隐修士保罗塑造为对富人良知的恒久谴责者。[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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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64 你们,有些人地产广布各地,甚至不知道它们在哪儿,不知道是谁替你们的豪宅铺上大理石,是谁使你们的庄园张灯结彩,一座又一座,一地又一地——我问你们,那位老者曾缺什么吗?你们喝水,用镶了宝石的杯子,他饮自天然泉水。你们的袍子镶着金线,他穿着甚至连最受你们盘剥的奴隶都不屑的衣衫……以最卑微的尘土为被褥,保罗躺下休息,必当在荣耀中起来。你们精心打造坟墓,那石头当压在你们身上,连同你们所有的财富——必当在地狱中燃烧。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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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66 这是他从叙利亚北部带给罗马基督徒富人的冷酷无情的消息。那些年中,哲罗姆推动了扎眼的财富与赤裸裸的贫穷之间的对立。他通过一系列戏剧性的对照,聚集起累积的势能——财富相较于贫穷,如同财主与发抖的拉撒路,如同《旧约》中安躺于充裕的物质财富之上的犹太祖先与一文不名的使徒们,如同在婚姻中过性生活与守贞之纯洁,最后,如同基督与“尘世”。[36] 基督赤身裸体,与哆嗦的穷人打成一片,这种想法使哲罗姆可以作为庇护人的超我行事。就已经开始制作的装饰华美、专供富人的《圣经》,哲罗姆致信保拉:“羊皮纸深染紫色,金子流淌成文字,以宝石装帧——基督赤身裸体,躺在门口,正在死去。”[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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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68 然而,一旦哲罗姆在罗马城立足,贫富悬殊带给他的不祥感就不再被用于关照穷人;他将其留作他用,令自己成为彻头彻尾的讽刺作家。[38] 在跟罗马富人说话时,哲罗姆轻易地步入了历史悠久、受人推崇的文学的姿态。他,修士哲罗姆,以穷人身份面对富人的坏毛病。跟早先的诗人和讽刺作家马提亚尔一样,哲罗姆搬出了贫穷的理想:“几乎总是要与财富保持距离。”就像不久前克里格·伍尔夫写马提亚尔那样:“对贫穷的钟爱给了他独特视角,某种许可……标出了(将他同富人)分离开来的……道德鸿沟。”[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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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4970 确实,哲罗姆对罗马上流社会的描写不乏杰出的讽刺文学所具备的令人赏心悦目的细节。他有力的笔触专在时髦富人日常生活中鲜活的琐事上找碴儿。我们得知多神教徒蜂拥着去拷贝他写给尤斯托奇乌姆的《书信22》。[40] 这是一部恶搞漫画集,收录的是他们可以认得出的人。哲罗姆写了“罗马城第一夫人”(可能是法尔托妮娅·普罗芭,即佩托尼乌斯·普罗布斯的妻子):她在阉人随众的簇拥之下,从圣彼得教堂的广场招摇而过。一次,她亲自拳打乞丐,因为这乞丐得了一枚硬币后又再来要第二枚。[41] 他也描写了一个罗马教会的教士:长长的发卷油光闪闪,穿着漂亮的凉鞋,从一个时尚聚会赶赴下一个。教士到达聚会后,随即将夜壶递给上了年纪的捐款人。在亲吻老人额头时,他会伸出双手,并不是作为司铎要去赐福,而是去抓习俗中富人发给前来问安的门客的“小费”。[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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