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138345e+09
1701138345 苦难与信仰:近代潮汕基督徒的宗教经验 [:1701134386]
1701138346 四、民族主义的挑战
1701138347
1701138348 金护尔对潮惠长老会的历史表述模式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遭遇到挑战。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非基督教运动迅速高涨,形成对教会的巨大压力,教会内部有人开始进行反思。长老会汕头堂会所属福音学校校董翁伯良、吴刚峰(字逊如)等人觉得潮汕教会发展至今已经“暗淡无光,故步自封”,应当振作精神,进行改革。于是创办半月刊《福音声》,希望以此“促进本色教会之自立”,由于该刊“颇具敢言之勇气”(90),且屡次讥议圣会任职人员,导致“与当时思想顽旧者旨趣枘凿,而发生摩擦”(91)。在堂会作出警告决定之后(92),福音学校的校监吴刚峰对此深为不满,以辞职相要挟(93),但该刊最终还是不得不停刊。不过,吴刚峰并不因此放弃自己的主张。1927年,吴刚峰应《真光》杂志之约,撰写《二十五年来潮汕长浸两会研究》一文,在进入正文之前吴刚峰声明自己是“同情于教会革新创造本色自立教会之平信徒”,所以“对于一切事实和言论都是站在客观的地位,老实不客气底直率写出,不愿意装作那绅士式的腔调,吞吐出言,致使是非不明于天下”。在陈述长老会早期阶段的历史事实时,吴刚峰的叙述似乎与金护尔的表达并无太大差别,不过吴笔锋一转,立即彰显出不同的立场来,他说,“我国自甲午一创、庚子再创以后,国民对外人之崇拜热度骤涨,畏惧亦日甚,所以前之因信教而被窘迫的,至此已有不平等条约为护符,一般趋炎附势的人们乘机进教矣。表面看来,教会在庚子以后算是进步,可是内里的灵性却反退却,以致造成今日不生不死的局面”。通常认为,甲午战后,尤其义和团运动之后,各地教会不仅各项事业进展顺利,信徒人数增长迅速,而且各地教会也开始觉醒,尝试进行自立。(94)吴刚峰却认为这种发展是不正常的,这实际上是对包括长老会在内的全国教会的发展历史都进行了否定。吴刚峰在严厉批评传教士不愿移交权力、林之纯等华人教牧不愿“华人自办学校”举措之后,指出仅凭此就可以知道“教阀教蠹们是否愿意教会之真实自立,脱离不平等条约的保护”。(95)他还认为,长老会体制相对封闭,缺乏开放性,教阶体制等级“甚严”,一般青年人很难有“插足之余地”,“牧师们只知巴结权要,奔走富室,那有余暇诚意容纳上进的青年”,那些处在“教阀操纵压迫之下”的基督徒中“若是有人要拼命杀开一条血路,轰轰烈烈做一番革新教会的运动,结果往往被教众唾骂、诋毁,视为反教叛徒”,结果造成“汕头教会暮气沉沉,死板板的一切事情都让老年人们掌握,绝少青年人加入去服务”,他认为“潮汕教会可以说是惰性与依赖性已经根深蒂固,甘作差会之附庸,为洋人的奴仆,不愿失了靠山,起来自立。凡事率由旧章,不肯改进,是即所谓老成持重之绝妙秘诀,维持权位之不二法门,致非教者目为帝国主义走狗,实堪痛心”,吴刚峰在此实际上对长老会从历史到现实都给予了否定。他还提出:“我们潮汕教会如要达到真正自立之地位,必须由各堂教友的自动召集一潮汕各堂代表大会,另谋自决,而根本推翻那些昏聩老朽之区会的把持者,然后本色自立才有实现的可能。”(96)这实际上是要从根本上改革教会体制。
1701138349
1701138350 不过,吴刚峰上述意见还只是个人的言论,可能会使一些人感到不快,但不会构成对长老会体制的实际威胁。真正的挑战来源于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1928年,汕头堂会的职员陈子龄等因人事问题和理念的不合,与该堂会牧师和区会中枢发生争执,区会决定对陈子龄等职员实施停职处分,后者遂决定脱离中华基督教会,另成立“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11月,该会发表成立宣言:
1701138351
1701138352 中华基督教会之名辞,闻之熟矣,然必冠之以新者,盖与旧别也。夫进化公例,不进则退,惟能前进者,斯能日新。基督教会数十年来,受统治于西差会之下,以致会务萎靡不振,不特不能光大基督发聋振聩,反致圣教真义湮没,兴念及此,能不痛心?故欲求基督主义之实现,惟有揭橥自立之旗帜,庶真理有昌明之日,教会获自新之望。耶稣曰,“新布不能补旧衣,新酒不能盛旧革囊”,我侪新布也,组织完密,坚韧而不敝,我侪新酒也,酝酿初就,味厚而气醇,自非破旧者所容。于是乎毅然决然,穿起上帝赐予之武装,戴得救之头盔,仗圣灵之宝剑,抖擞精神,向前努力,开辟主之道路,屈曲者削之使直,崎岖者填之使平,务使筑成康庄大道,俾一切同胞咸得熙熙攘攘,鼓舞欢欣,携手同登吾新中华基督教会,猗与休哉。竖独立之旗,耳目一新;撞自由之钟,迷梦胥醒,抉西方宗派之藩篱,破彼此门户之偏见。(西人来华创设教会,派别繁多,门户之见甚深,有老死不相往来者,我新中华基督教会一扫而清,何快如之。)既无阶级之分,岂有贫富之别。民胞物与,一视同仁。本基督博爱之精神,服务人群,为真理人道而奋斗,此志不懈,阐扬真理以启发新知,破除迷信而改良风俗,注重灵修美德,提高精神生活,实行总理之三民主义,为人类谋幸福,养成独立自尊之精神,造就优美完全之人格,跻国家于强盛,中华与日月齐光,期天国之亟临,主名共宇宙不朽。(97)
1701138353
1701138354 宣言中重点强调的是中国教会之所以没有振兴,关键是因为受西差会的统治所致,宣言声称新成立的教会将要破除原教会的门户(宗派)和阶级(等级)体制,显然这与金护尔等人所述的由差会培育和指导本地教会逐步达到自立的发展战略迥然不同,这不仅是对差传话语模式的颠覆,而且是对现实的教会体制的否定。
1701138355
1701138356 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发起诸人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独立型的自立主张导致他们对长老会历史的重新叙述:
1701138357
1701138358 基督教之传入中国,远溯起来是在唐代波斯阿罗本的大秦景教,次一时期,则为元初意大利人马可孛罗的也里可温教,第三时期,就是明朝末叶利玛窦的天主教;及至清季才是基督教会玛礼逊的东来,1847年德国教士黎力基始莅潮汕布道;嗣后继至者有英国长老会之宾为麟、美浸信会之耶士摩登,自是以后,潮汕方面长、浸二宗之传教区,而德之巴色会则向兴、梅发展矣。可是数十年来,教会卵翼于西差会之下,藉不平等条约为护符,华教徒依赖成性,依草附木,罔知振奋,终属附庸,致被反教者资委攻击之题材。(98)
1701138359
1701138360 差传体制下的教会历史不仅将差会入华之初的传教视为本土教会历史的一部分,而且在本土教会成立之后仍将差会和西教士视为教会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是领导教会发展和自立的中心,传教士本身一身二任,既是西差会的代表,同时也是本土教会的成员,换句话说,西教士在差传话语里是“我们”,可是在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诸人那里,不仅西教士成为“他们”,而且依附于西教士的华人教牧和信徒也是“他们”,只有那些完全与西差会断绝关系的人才是“我们”。这种新的认同和区隔成为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赖以立足的基点,同时也是该会重新进行历史叙述的依据。与中华基督教汕头区会将李志祥等人的行为视为利益之争的叛逆行为,在给予相关人士革职乃至革除教门的处分后,只在其记录里留下寥寥数语的记载不同,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对该会的成立缘起和过程给予很详尽的描写。显然,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诸人是希望以此建构一个新的教会谱系,在这个谱系里没有差会和西教士的位置,也没有依附于他们的华人,这是一个真正的华人本色教会。
1701138361
1701138362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与中华基督教会岭东大会及其所属的关系逐步开始改善。1934年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五周年纪念会时,中华基督教会汕头区会牧师吴士敦和棉湖中华基督教会长执会给会议分别送来贺词,后者并称赞该会为“本色先声”(99)。抗战时期,因新中华基督教会是一个纯粹华人自立教会,与英、美没有什么关联,因此较少受到日寇的骚扰,成为当时汕头教会的一个活动中心,包括中华基督教会岭东大会在内的其他宗派的教友也到该堂来举行“联合崇拜”,(100)这就为岭东大会与新中华基督教会改善关系提供了契机。两个教会的关系渐渐趋向平和。1949年4月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举行创立20周年纪念,中华基督教会岭东大会的领袖人物多题词祝贺(101)。尤其重要的是,由于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的规模太小,无法建立自己独立的神学教育体系,也无力选送学生到其他神学院学习,这样该会的神职人员和一般行政人才“多属祖会会友”,这种状况不仅草创时期是如此,后来也长期如此(102)。到后来,岭东大会的有关指令居然可以下达到新中华基督教会(103)。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将中华基督教会岭东大会视为“祖会”,教会发展也多借重“祖会”,在这种态势下,汕头新中华基督教会原来截断众流、独树一帜的历史话语已经悄然退隐,并有重回传统差传话语模式的趋势。
1701138363
1701138364 新中国建立后的教会改造运动非但终结了差传体制,而且从根本上打破了差传话语模式,形成教会历史叙述的新话语。1949年9月,汕头市的国民党军队准备撤退,共产党人马上就要接管城市,教士会“强烈希望在共产党人进入之前完成移交”,这样就意味着必须签署相应的捐赠契约文件。教士会要求在这份契约的前言部分必须写明这层意义,即此次捐赠并非当前环境下无奈之举,乃宣道会历年政策之结果,并且要求所有各宣道站的捐赠文件都必须写进这层意义(104)。具体的文字是这样的:
1701138365
1701138366 缘于本会于公历一八五六年派遣教士医生来华,建设教堂以宣传基督圣道,拯救人类脱离罪恶,改良陋俗,创办医院以介绍西洋医术,治疗民众,减少病苦,提倡卫生。先后购置产业,建筑楼屋,以供此善举之用,历办多年。本会前曾声明:如将来中国教会兴盛,人才辈出,力量充足,本会则将所办各事业全归中国教会料理,所有各地本会一切教产业权亦概赠送中国教会管理,作各该善举之用。兹值福音入潮已届百年,本会为贯彻初衷,实行诺言,以实现中国本色教会之自立、自养、自传起见,即将本会……赠送中华基督教会岭东大会管业,以便行使其业权,作为教会善举之用。(105)
1701138367
1701138368 这份文字既具有对付新政权的策略意义,也阐明了英国长老会的一贯政策和宗旨,这可以视作差会最后一次正式表达他们对潮汕传教历史的看法。1951年1月11日岭东大会宣布“正式决定割断与帝国主义的一切关系”,停止接受英国教会的任何帮款(106)。岭东大会的宣布既是一种政治表达,也是一种新的历史话语,它意味着差会非但不是本地教会逐步走向自立的引领者,而且是帝国主义在华的势力。在此,不仅传教士成为了帝国主义分子,而且连基督教本身也成了帝国主义利用来对中国进行宗教侵略的工具。差传话语下的教会谱系受到彻底颠覆,因为英国教士不仅变成了“他们”,而且成为了敌人。
1701138369
1701138370 面对新政权期待教会割断与母会联系、实现完全自立的压力,有的教会人士提出自己所属的教会“早已三自”,希望以此减少政治运动的冲击。汕头新政权于1950年5月首先要求宗教团体进行登记。汕头新中华教会在填具登记表格时标榜自己是以“完全实行自立、自养、自治、自传为宗旨”,并在“沿革”一栏中声明自己“完全为中国基督徒自立之教会,迄今已历廿一年”。(107)这种企图将解放前教会的老“三自”与解放后共产党领导的新“三自”建立起联系的言说方式并不为新政权所认可,后者希望以政治力量强行推展教会的革新运动。1950年9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的“革新宣言”中有岭东大会理事长吴国维和总干事郑少怀等四人的签名。(108)1951年6月23日在汕头市委统战部的领导下,成立了“汕头市基督徒爱国主义学习委员会筹备会”这一组织。(109)该委员会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在基督徒中开展“对帝国主义利用宗教进行侵略中国,特别是对潮汕方面的侵略阴谋”的控诉运动。(110)
1701138371
1701138372 通过一系列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教会方面自认为其爱国觉悟已经大大提高:
1701138373
1701138374 汕头市基督教界二年来在伟大的爱国主义旗帜下,在党和人民政府的正确领导和用心教育下,不但清楚地认识了美帝国主义者及其帮凶们残暴狰狞的面目,和它们利用宗教进行侵略的恶毒阴谋,因而愤恨地、坚决地愿为彻底斩断与帝国主义的联系和肃清帝国主义的影响而努力斗争,并且体认了祖国的伟大可爱,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英明正确,以及三自革新为基督教界今日正确的努力途径,因而大大地提高了我们的爱国热情和革新教会的信心。这一些的成绩应该归功于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及全市人民对我们的鼓励与支持。(111)
1701138375
1701138376 这种“三自”是当时中国基督教反帝爱国运动的具体内容,“三自是针对帝国主义而言的”,它认为在过去,由于帝国主义直接或间接控制了中国的教会,所以中国教会无法实行自治、自养、自传,现在开展三自爱国运动是完全不同的新的历史运动,它将割断中国教会与帝国主义的联系,“三自爱国运动的目标是在反帝爱国的基础上促成中国基督教所有教会和信徒的大团结”。(112)这实际上是对早期三自的全盘否定。新三自理论已经建构了一种新的历史话语,即解放前的“三自”因为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所以是错误的、失败的,解放后的新“三自”则是成功的,它是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自己的宗教事业”,(113)是教会发展的必由之路。同时新“三自”也建立了一种新的教会谱系,即将传教士和部分依附于他们的人视为异类和敌人,而将拥护党对教会的领导的教牧和信徒视为“人民”。实际上在教会内部政治认同已经取代了教会认同,而在教会“大团结”的名义下不仅原有的宗派体制被废除,而且先前各教派所主张的教会“合一”也被富有高度政治意蕴的教会统一所取代,进入所谓后宗派时代。
1701138377
1701138378 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教会人士参加“三自”就意味着必须与帝国主义割断联系,这种联系不仅是指现实的实际联系,更重要的是指思想上必须彻底清算对帝国主义分子的错误认识和感情,而这种感情来源于历史上的彼此合作关系,所以教会人士一方面揭露帝国主义分子及其走狗的罪行,以控诉的方式重新撰写他们的历史,(114)另一方面则在叙述个人历史时尽力与帝国主义分子撇清关系。其中以参加汕头市三自爱国委员会的诸位委员个人撰写的履历最为典型。三自会主席郑少怀本人填写的简历表在“社会关系”一栏里所填写的9位联系人中竟然无一人是英国传教士,在“本人详细经历”里郑少怀也只提到了1919年带他到英国学习的连度威(Rev.R.W.R.Rentoul)牧师,而后者已于1926年去世,其他西教士则一律未提到。其实郑少怀不仅是岭东大会内的华人教会领袖,而且与中华基督教会总会和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都有很密切的关系,并曾代表中国教会出席1938年的玛德拉斯大会,他的简历中可提到的西教士应当有很多人,但郑都没有提及。在总结过去经历时郑少怀承认“受到帝国主义的影响何等的深刻”,但马上又说“幸得在我初到五经富不久就认识了好几位进步青年和共产党员,经常和他们往来,抵消了从受英美影响而来的恐共恐苏病。解放后受着在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各方面的教育和自己不断的学习,明白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一开始就拥护基督教的三自革新运动”。(115)三自会副主席、汕头市伯特利堂牧师蔡恺真在解放前后也曾与英国教士在多个委员会一起供职,但在“社会关系”和“本人详细经历”栏目中也没有提及任何英国传教士。(116)其他委员也莫不如此。检视这些表格,不能说这些委员所填的不真实,但可以说是一种选择性的真实。其实早在1956年,由汕头市宗教局填写的简历表表格中已经说明郑少怀在解放前与英兰帝国主义分子邵志安(Dr.S.L.Strange)等“有密切关系”,“解放初仍与英帝人物来往”,“很有政治问题”。(117)蔡恺真的简历表上说“蔡从小为基督教会培养起来的,受帝国主义的思想影响较深,解放前和英籍传教士华何力(Rev.H.F.Wallace)有密切的往来”。(118)两相比较,倒是汕头市宗教局的叙述更接近事实真相。
1701138379
1701138380 三自爱国运动中所形成的新的历史叙述话语成为教会人士言说教会历史的典范,同时教会人士运用这种话语所描绘出的所谓教会历史又进一步证明了这种话语的正确性。潮汕地方政府的宗教管理部门所撰写的教会历史在论证帝国主义利用基督教侵略中国,不仅基本史实利用了教会方面的资料,而且在叙述方式上也与教会人士在三自爱国运动中的表述完全一致。(119)
1701138381
1701138382 在新的历史话语中所撰写的历史无论是教会人士撰写所谓宗派史,还是以官方名义撰写实际由教会人士提供基本历史资料的区域教会史,都会重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重视对帝国主义分子罪行的揭露,其结果传教士再次成为历史的主角,在这种视基督教为帝国主义对中国进行文化侵略工具的表述方式下,差会和传教士对本土教会的主导作用被高度放大,本土教会人士的主体性则被消解,被降低为西方势力的附庸和走狗,最终导致这种新的历史叙述话语与传统的差传话语在逻辑上的高度一致。
1701138383
1701138384 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极左意识形态逐步退出中国教会史领域,潮汕教会史的历史书写方式又呈现出新的特点,一方面企图重新回到传统的差传话语模式,对1949年以前的长老会历史叙述与前文所述的岭东长老大会史的历史书写基本一致,另一方面又希望将建国后的三自爱国运动史纳入到历史之中,不希望过分冲撞新三自所形成的历史叙述方式,可以说是在两种叙述方式间寻找平衡,自然在叙述逻辑上就会呈现一种内在的紧张关系。潮州市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编写的《潮州市基督教志》就是典型案例。(120)当然,也有希望自然消解新三自历史话语的尝试。1999年,盐灶堂为纪念该堂创立150周年,在纪念册前以很大篇幅叙述其历史,其中1849年至1949年的历史叙述基本抄录自100周年纪念的纪念刊,只是文字上略有删减,1949年后的历史是这样叙述的:
1701138385
1701138386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一九五一年教会因故停止活动,一切教产及附属房屋被征用,一时事工瘫痪,但圣灵的工作,却时时火热,各人都在家中心灵与主交通。迨一九七八年政府拨乱反正,报刊有露宗教信仰自由之消息,信徒自觉就近组织家庭聚会,其时在港头林敬信、中社陈立德、上社林旭章等家中聚会,敬拜上帝,每处都有一二百人,并有诗班赞美……一九八四年,政府落实宗教政策,宣布教会房产归还。(121)
1701138387
1701138388 这里的“因故”二字,看似平淡,其实大有深意,这里没有一句提到当时开展的三自爱国运动,也没有提到该堂的教会领袖和信徒参加三自爱国运动的任何信息,表明撰写者对当时的宗教政策其实是持一定的保留看法,接下来作者专门叙述了信徒对信仰的坚守以及开展家庭聚会的活动。全文没有出现一次“帝国主义”和“文化侵略”,甚至连“传教士”这一带有某种政治意味的词汇也没有使用,而是直接用“牧师”代替,希望将中、西牧师都自然地纳入到堂会历史之中。不过,这只是一种消极的应对,因为该堂仍在三自会的体制之内,该堂的负责人也是澄海市政协委员,该纪念活动也得到了汕头市三自会的支持。
1701138389
1701138390 教会历史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展示,由谁来书写历史,书写谁的历史,怎样书写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书写者和被书写的对象在体制中的地位所决定。在此意义上,追问教会历史活动的参与者所存留的文本是否具有真实性在方法论上是没有意义的,应该追问的是为什么他们留下了此类“真实”的文本,而非另一类“真实”的文本,这种真实的存留或者残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与参与者的主观故意存在关联,更直接地说,教会历史活动的参与者并非是机械被动而是主动有意地留下某些脚印和痕迹,他们只留下了他们想留下的,他们不想留下的人们不可能看到。从这个意义上说,教会历史活动的参与者不仅仅在参与历史,更是在选择或构建历史,他们所留下的文本其实是他们与其赖以依存的教会机制相互合谋后的产品。时间的不可逆性使历史研究者不可能重回历史现场,但这并不是轻信历史参与者所留下文本的理由。解读教会的历史文本的意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应当追问的是文本所呈现的意义背后那些被遮蔽的部分究竟是什么。
1701138391
1701138392 (1) 参拙文:《史料与视角:岭东长老会中文档案之史料价值解析》,《潮学研究》第14辑,2008年。
1701138393
1701138394 (2) 按:即德国传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
[ 上一页 ]  [ :1.70113834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