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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们。哪里是浜,哪里是桥、树,哪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走进超尘精舍,我看见屋是五开间的,建筑总算讲究,天井虽不大,然五间共通,尚不窄仄,可够住两分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们,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的匾额的地方。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我们在天井里指点张望,就走出来察看,又招呼我们坐,弘一师谢他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着对他说,“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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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今天看见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远不及昨天听他讲的时候浓重,且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的美而诗的了。只是看见那宁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显出二十岁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回出来时,我只管耽于遐想:“如果他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谁操着制定这局面的权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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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们就邀他到城隍庙的素菜馆里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他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阴居士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我们晓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无事,就请他引导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访问尤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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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洋房,非常庄严灿烂。第一层有广大的佛堂,内有很讲究的坐椅、拜垫,设备很丰富,许多善男信女在那里拜忏念佛。问得尤居士住在三层楼,我们就上楼去。这里面很静,各处壁上挂着“缓步低声”的黄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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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楼上都是房间。弘一师从一房间的窗外认到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轻叩了几下,我就看见一位五十岁模样的老人开门出来,五体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师脚下,好像几乎要把弘一师的脚抱住。弘一师但浅浅地一鞠躬,我站在后面发呆,直到老人起来,延我入室,始回复我的知觉。才记得他是弘一师的皈依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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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居士是无锡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业,是相当知名的人。就是向来不关心于时事的我,也是预早闻其名的。他的态度、衣装,及房间里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简朴,与出家的弘一师相去不远。于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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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是对内的,居士是对外的。居士实在就是深入世俗社会里去现身说法的和尚。我初看见这居士林建筑设备的奢华,窃怪与和尚的刻苦修行相去何远。现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这大概是对世俗的方便罢了。弘一师介绍我们三人,为我们预请尤居士将来到立达学园讲演,又为我们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赠阅的书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导我们去观瞻舍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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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利室是一间供舍利的,约二丈见方的房间。没有窗,四壁全用镜子砌成,天花板上悬四盏电灯,中央设一座玲珑灿烂的红漆金饰的小塔,四周地上设有四个拜垫,塔底角上悬许多小电灯,其上层中央供一水晶样的球,球内的据说就是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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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利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因为我不大懂得,本身倒也惹不起我什么感情;不过我觉得一入室,就看见自己立刻化作千万身,环视有千万座塔,千万盏灯,又面面是自己,目眩心悸,我全被压倒在一种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绪之下了。弘一师与尤居士各参拜过,就鱼贯出室。再参观了念佛室、藏经室。我们就辞尤居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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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到海宁路附近,弘一师要分途独归,我们要送他回到灵山寺。他坚辞说,“路我认识的,很熟,你们一定回去好了,将来我过上海时再见。”又拍拍他的手巾包笑说,“坐电车钱的铜板多!”就转身进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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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送着他,到那瘦长的背影,直到没入人丛中不见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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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无常的悲哀,与缘法的不可异议;在舍利室,又领略了一点佛教的憧憬。两日来都非常兴奋、严肃,又不得酒喝。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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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八月四日记于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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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遇见佛:弘一大师修心录 印象弘一:清癯如鹤语似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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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沔尊先生来,这已是十年前某天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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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呀”地打过招呼,就坐下来,加入到漫谈群中。“想介绍一个人和你相见,如果我有电话来,请就到……”我就道谢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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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数天,电话果然来了,地点是北京路的功德林。我到那里的时候,客已全部到齐,只在等待我了。我道了迟到之歉,加入座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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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两边并坐着十来个人,右排上首有一个和尚和夏先生相向坐着,其他列席的大半是在我书店中常进出的熟人,可谓是一个无拘束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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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生先将这位和尚向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弘一律师,清癯如鹤,语音如银铃,此外我就无话可表达当时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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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当然是素席,老实说,我知道功德林,这是第一次。餐毕以后,又谈了好多时候,听到了许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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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弘一律师俗姓李,字叔同,曾留学东京,学洋画于上野之美术学校,又在音乐学校学洋琴。在留学时生活曾大大改变,早浴,和服,长火钵,诸如此类的江户趣味,也曾道地地尝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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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据说,他曾是中国戏剧革命先驱春柳剧社之主干,在东京公演过《茶花女遗事》等剧。直至今日为止,油画的造诣尚无出他之右者。留学回国以后,在浙江杭州师范学校任教绘画音乐,后来以种种因缘出家为僧,多年来行云流水,居无定所,这次是从温州到久别的上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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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日本话谈讲,看他神情,似乎一一都懂得,但他自己却像个把日本话忘记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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