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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52 到现在为止我们所说的只是有意识所产生的偏曲作用;另外还有一种情形是我们须得提及的,即是头脑化作用(cerebration),这种作用不导致偏曲,但它却使体验变成不真的体验。我以为我看到了,但实际上我只看到文字;我以为我感受到了,但实际上我只是在想那感受。受制于头脑化作用的人是疏离性的人,它就如同柏拉图的譬喻中所说的洞窟人,在洞窟里他只看到物体的影子,却把这些影子当作了直接真实的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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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54 这种头脑化作用,同语言文字的暧昧不明是有关系的。一旦当我把某些事用语文表达,疏离随之发生,而原先充分的体验现在已被语文所替代。充分的体验实际上是存在到用语言文字表达时为止。头脑化作用在现代文化中实际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更为普遍与强烈。科学与工艺的成就是以智力为条件,因之近代就特别强调智力性的知识,而教育与学识也就以此为重,结果是语言文字取代了体验。然而当事者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以为他看到了某些事物;他以为他有了某种感受;实则除了记忆与思想之外,并没有体验。当他以为他抓住了事实,其实只是他的头脑我(brain‐self)抓住它,而他自己,他这个整个的人,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心,他的肚子,却什么也没抓住——事实上,他并没有参与他以为是他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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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56 如此,在无意识变为意识的过程中,所发生的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最好把它改换一个方式来说。实际上,并没有“意识”这样一种东西,也没有“无意识”这样一种东西。所有的仅是种种程度的意识–认知,与无意识–不认知。因此,我们的问题宁可这样说:当我对我原先所没有认知的事物逐渐认知时,所发生的是什么?依照前面所讨论的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样:这个程序的每一步,都使我了解到我们“正常”的意识之虚幻、不实。去意识到原先所未意识到的事物,而因之扩充可自己的意识,意思是触及真情实况,并且——在这种意义上——是触及真理(在知性上与情意上)。扩充意识,意谓醒来,意谓拉起一重幕,离开洞窟,意谓把光带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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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58 这种体验是否就是禅宗所称为的“开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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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60 这个问题容后讨论。此处我要对心理分析一个极关重要的关键问题做进一步说明,即是,使无意识变为意识[10],需得洞见与知识,这洞见与知识,其性质为何?无疑,弗洛伊德在心理分析研究的最初几年,所持的是一般理性主义的观点,即是,知识是知性的、理论性的知识。他认为向患者说明某些发展何以会发生,并告诉他,分析者在他的无意识中发现了什么,就已足够。这种知性的知识,是所谓“解释”(interpretation),被认为可以使患者产生改变。但不久以后,弗洛伊德和其他心理分析者就不得不发现斯宾诺莎的话中所寓含的真理,即是,知性的知识,除非也同时是情意的知识,就不能导致改变。他们越来越明显的看到,知性的知识就以其本身而言,并不能产生任何改变;一个人由于在知性上知道了他无意识的欲求,顶多可以对他们做更多的控制——然而,这是传统伦理学的目的,却不是心理分析的目的。患者如果仍旧保持着一个科学的观察者的态度,把自己当作他考察的对象,则他就没有触及他的无意识,他仅不过是想到它;他并没有体验到他自身之内那更广阔、更深沉的实况。发现自己的无意识,绝不是一个知性的行为,而是一种情意的体验,这种体验几乎是不可说的。然而,这并不意谓思考不能预先为这种发现铺路;但这个发现,其本身却是一个整体的经验。这种体验以自发与突然为其特征。当事者的眼睛突然开了;自己同世界都从不同的角度显示出来。在这种体验发生之先,通常都会经历到甚大的焦急,然后则是新的力感与安定感呈现出来。无意识的发现过程可以说是经历的领域之连续扩充,这些经验是被深刻的感受到,是超越理论性的、知性的知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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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62 这一种体验性的知识,其重要性在于它超越了主客对立的知识与觉察,这种主客对立的知识与觉察,是由于以自己作为知性主体,来观察作为一个客体的自己而得;由于体验性的知识超越了这种主客对立的知识,因此也就超越了西方的、理性的认知概念。(在西方传统中对于体验性的知识有些例外的例子,这可见之于斯宾诺莎的最高认知形式——直觉;也可见之于费希特的知性直觉;或见之于伯格森的创造意识;所有这些知觉范畴都超越了主客分裂的知识,就禅宗的问题来说,这种体验是十分重要的,我们将要在谈到禅的时候加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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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64 心理分析学的要素,还有另一点是需要在此提及的,即是心理分析者的角色。原先这同一般“治理”病人的医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经过一些年月以后,情况则有了基本的改变。弗洛伊德认识到,分析者自己需要经过分析,即是需经历他的患者后来所经历的程序。心理分析者之所以需要经过分析,其理由是要把分析者的盲点、精神官能症倾向等等解除。但从弗洛伊德整个的观点来看,这个解释是不够的,因为,如我们前面所引用的,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分析这需得去做一个“模范”,一个“教师”,要能够在他和患者之间,以“对真理的爱”为基础建立起关系,并排除任何“回避或谎骗”。在这段话中弗洛伊德似乎感觉出分析者具有一种超乎一般医生的作用。然而他仍旧没有改变他基本的概念,即是分析者是一个站开来的观察者,——而患者是他观察的对象。在心理分析学的历史中,站开来的观察着这个概念从两方面得到修正,一方面是来自弗兰茨( Ferenczi),另一方面是来自苏利文。弗兰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认为分析者只做观察和解释是不够;他认为分析者必须能够爱患者——就是那种患者像孩子般所需要的爱,但又从未得到的爱。弗兰兹心中并不是认为分析者应当对患者感觉到情爱,而是母爱或父爱,或者说,是爱的关怀[11]。苏利文从另外的途径到达同样的结论。他认为分析者决不可带着站开来的观察者之态度,而应该是抱着 “参与性的观察者”,由此超越了以往的观念。在我看来,苏利文还不够彻底,而心理分析者的角色定义为“用心的参与者”(observant participant),比参与的观察者( participant observer)更确当。但即使“参与者”一词也不能把此处的意义确当表示;因为参与仍旧是站在外面。对于一个人的知识,需要在他里面,要去成为他。分析者只有在自身之内体验到患者所体验的一切,才能够对患者有所了解;否则他只能具有关于患者的知性知识,但他永不能真正知道患者的体验,也不能向患者表达出他分领和了解他的体验。在分析这与患者间这种建设性的关系中,在充分投身于患者的行为中,在向患者充分开放并做回应的态度中,在这种同患者共处与中心对中心的关系中,存乎着心理分析的了解与治疗的基本条件[12]。分析者必须变成患者,然而他又必须仍旧是他自己;他必须忘记他是医生,然而他又必须知道他是医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给予“解释”,而这个“解释”由于是源自他自己的体验,因此具有权威。分析者分析患者,但患者也分析了分析者,因为,分析者由于分领了患者的无意识,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无意识更为理清。因此,分析者不但治愈了患者,并且也被患者所治愈。他不仅了解了患者,并且终致于患者也了解了他。当这个阶段到达之后,也就到达了一体与相通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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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66 同患者的这重关系,必须是事实如是的,必须免除任何情绪作用。分析者或任何人都不能“拯救”他人。他可以做一个引导者——或者说,做一个产婆;他可以指示道路,移除障碍,有些时候可以给予一些直接帮助,但却绝不能去做那只有患者自己才能做的事情。他必须把这件事十分清楚的告知患者——不仅是用语言,并且用他整个的态度。他也必须强调,要认清他们实际的处境,这个处境比一般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受到限制;设若这个分析者还要过他自己的生活,并且同时治疗着好几个患者,则他同患者相处的时间就更受到限制。但是当患者与分析者相遇的这一刻,却是没有限制的。当他们相遇,当分析治愈在进行之际,当他们互相谈话之际,则不论对患者或对分析者而言,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事情比他们的对谈更为重要。分析者在同患者共同工作了一些年月之后,确实已经超越了传统医生的角色任务;他变成了教师、模范,甚至变成大师——设若他在未能达到充分的自我认知和自由,未能克服他自己的疏离与隔离之前,都能把自己认作是受分析者。分析者的言教性的分析并不是自我分析的最后步骤,而只是开始,即是说,是日益觉醒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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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68 [1] 关于意识的神经学基础, William Wolf博士的私人通信给了我很大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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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70 [2] E.Schachtel在关于儿童时期的记忆之遗忘方面,曾表示过同样的观念。【请参看他发人深省的论文:记录与儿童时期的遗忘( “Memory and Childhood American”in psychiatry, vol.X, no 1. 1947)】。如这篇文章的题目所指示,他在这篇文章中所特别讨论的是儿童期的遗忘症,以及儿童所用的范畴( schematas)与承认所用的范畴之不同。他结论说,“儿童早期的经验之与承认的记忆之范畴与组织的不相合,主要是由于…成人记忆的约定俗成。”我认为他关于儿童与成人的记忆所持的看法是正确的,但我们发现,不同的并不只是儿童与成人的范畴,而且各个不同的文化之间范畴也是不同的,再者,这个问题不仅是关乎记忆的问题,而且使整个意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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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72 [3] 请参看 Benjamin Whorf启发性的著作:Collected Papers on Metalinguistics(Washington, D.C., Foreign Service Institute,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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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74 [4] 这种不同之处的重要性,由旧约的英文译本及德文译本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出来;希伯来语中用完成式来表达一项情感经验时,译者常常把它误解;例如,希伯来说中爱的完成式意谓“我充份爱”(I love fully)但英语则译为“我爱了。”(I lo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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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76 [5] Aristotle, Metaphysics, Book Gamma, 1005 b 20,引自 R, Hope所译之 Aristotle’s Metaphysics(Columbia Univ. Press, New York,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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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78 [6] Lao‐Tse, “The Tao Teh King”, “The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 “ed. By F. Max Mueller, vol. XXXIX(Oxford Univ. Press,London, 1927,p120)。译者按:系出自老子第七十八章(商务印书馆,陈柱选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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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80 [7] 关于这个问题,更详细的讨论请见我所著“爱的艺术”(新潮文库有孟祥森中译本)88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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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82 [8] 请参看我在 Escape from Freedom(New York, Rinehart, 1941)[译者按:中文有新潮文库译本,“逃避自由”]和 The Sane Sociely(New York, Rinehart, 1955)中关于这个概念所作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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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84 [9] 关于意识的这一层分析与马克思就意识问题所达到的结论相同,“并非意识决定人之生存,而是,人的社会生存决定他们的意识。”(Zu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Berlin, Dietz,1924】,foreword, P.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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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86 [10] 对于这种改变,我们英文中没有确当的字句来表达,我们可以称之为“未受抑制时的状态之恢复”(reversion of repressedness)或者更为具体些,称之为“觉醒”;我则建议称之为“抑制之解除”(derepres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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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88 [11] 参看 S.Ferenczi, Collected Papers, ed. By Clara Thompson(Basic Books,Inc.)以及 Izette de Forest在 The Leaven of Love(New York,Harper,1954)中关于弗兰兹的理念之杰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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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90 [12] 参看“心理学的界限与危机”一文(载于晨钟出版社:“基督教义的心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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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95 禅与心理分析 [:1701209057]
1701210496 禅与心理分析 五、禅之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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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498 前面我曾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与人道主义的心理分析之间的脉络做了一番简短的描绘。我曾把人的存在以及这个存在所提出的问题做过讨论;我把泰然状态界定为疏离与隔离之克服;而心理分析所试图达到的目标则是穿透无意识。我曾讨论无意识与意识的本质是什么;而在心理分析学中,“知”与“察觉”又意谓着什么;最后,我曾讨论到心理分析者在分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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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210500 为了讨论心理分析与禅之间的关系;我似乎应当把禅宗做一番系统描绘。幸亏这个工作不需我来做,因为铃木大拙博士在此书所录的讲词中(以及他的其他著作中),已经尽可能向我们传达禅宗的意义——这是说,在禅宗可由语言文字所能传达的范围内。然而,与心理分析直接相关的一些禅宗原理,我还是需要做一番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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