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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建议把这种无意识称为“宇宙无意识”(cosmic unconscious)。对于这个用词,由于铃木在他的讲座中解释得十分清楚,因此,并没有什么可以辩论之处。但我却喜欢用“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一词,这是柏克( Bucke)用来指陈一种新的、脱升出来的意识的[8]。我之所以喜欢这个用词,是因为无意识成为意识时,它就不再是无意识(但请不要忘记,这并未变成反省性的智力)。宇宙无意识只有当我们同它分离时——也就是说,当我们没有意识到事实——才是无意识的。当我们觉醒,并触及事实,则就没有我们所无意识的东西。另外必须说明的是,我喜欢用 Cosmic Consciousness,而不用 Conscious,这是因为前者是指谓一种察觉的功能作用,而后者有指谓人格之内某个处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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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讨论使我们对禅与心理分析有何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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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目的是在开悟;对于真实,做直接而非反省性的领会,取消了情染与智性化作用,而如实的认识到自己同宇宙的关系。这一个新的体验乃是儿童时期直接而前智性的领悟之重现,但却是在更高一层,是人的理性、客观性与个体性充分发展之后的结果。儿童的直接与合一的体验式在疏离和主客分裂的经验之前,而开悟则是在此种经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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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弗洛伊德所表达的方式来说,心理分析的目的是使无意识被人意识到,是用自我(Ego)来取代本能冲动(Id)。确实,在他的意思中,所要发觉的无意识的内容只局限在人格的一小部分,即是在儿童早期活泼存在着、而后来被遗忘的本能欲望。把这些欲望从抑制状态解放出来,乃是心理分析的目的。再者,抑制的部分之发掘,是为了治疗患者的病征——这同弗洛伊德的理论前提已经是相差甚远了。同病征有关的部分之外的无意识,则甚少受到注意。后来,死亡本能概念、情爱( eros)概念和自我( Ego)诸层面的发展,在近年来逐渐导入心理分析学,才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之内容方面的概念做了某些扩充。非弗洛伊德各学派,对于需待发掘的无意识给予甚大的扩充。其中最为激进的是杨格,但阿德勒( Adler),兰克(Rank),以及最近所谓的新弗洛伊德派著作家们都有贡献。然而(除了荣格以外)范围虽然扩充了,其目的却仍然是为了治疗病症;它未能包括整个的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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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我们顺着佛洛依德的原始目标前进——即,使无意识被意识到——则它最后的结论一定会突破弗洛伊德自己所立下的界限——即是本能欲望的发掘,以及病征的治疗。如果我们追随充分发掘无意识这个目的,则任务不限于本能,也不限于任何其他经验,而是在于整个人的整个经验;如此,则其目的在克服疏离,并克服在对世界的认识方面之主客分裂;如此,无意识之发掘就意谓克服情染与头脑化作用;究意谓抑制之解除,我自己之内的世界人与社会人之分裂的消除;它意谓意识与无意识这对立两极的消除;它意谓到达对真实的直接领会状态,既无偏曲,亦无智性反省的干扰;它意谓执着与自我的欲望之克服;它意谓放弃有一个不坏的自我之幻象——当我们执着于这个自我时,我们就想把它扩充,保存,如埃及法老的木乃伊。意识到无意识,意谓开放,回应,不有任何东西,却要去生活(to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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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无意识充分复原为意识,其目的要比一般心理分析的目的显然更为彻底。理由很容易看出。要达到这一个整体的目标,需要超乎大部分西方人所愿作的努力。但姑不论努力的问题,即使这个目标的展望也是有条件的。第一,只有从某种哲学的立场才能对这个目标做展望。对于这个立场无需做详细的描绘。我们只要这样说就够了:它的目的不是消极性的——疾病之消除;而是积极性的——泰然生活;而这个泰然生活寓含在同世界充分的结合中,寓含在对世界之直接而无感染的领会中。这个目的最佳的描绘即是铃木的“生活的艺术”一词。我们必须记得,生活的艺术是以人道主义的性向为其土壤,而佛,先知们,耶稣,艾克哈特,以及诸如希莱克( Blake),惠特曼,柏克这些人的教训,都是从这个土壤上生长出来的。除非我们如此领会,否则“生活的艺术”就失去它特有的意义,被偏曲为今日以“快乐”为名所行的事情。我们也同样不可忘记,这一个性向包含着伦理目的。禅宗虽超越了伦理,却包含着佛教的基本伦理目的,而这些目的则是一切人大主义的教训所共同的。如铃木在本书的讲座中所清楚说明的,禅的目的之达成,寓含着一切贪婪的克服——不论是对物的贪婪,还是对名誉或欲爱的贪婪;它寓含着自我迷恋性的自我荣耀之克服,以及全能的幻象之克服。再者,它寓含着克服屈服于某些权威的愿望——屈服于权威的人,认为这个权威可以为自己解决自己生存的问题。当谭,只为了治疗疾病才去发掘无意识之内容的人,是不会想去达成这个彻底的目的的——这个彻底目的存乎抑制之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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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认为抑制之解除同治疗无关,则又是错误。性格若非经过分析与改变,治愈病征和防止病征复发就是不可能的,同样,若不是整个人经过彻底改变,精神官能症( neurotic)的性格特征也就不能改变,性格分析的结果之有时相当令人失望(弗洛伊德在他的“分析有止境还是无止境?”中,把这一点表现得再诚实不过),正是由于精神官能症性格的治疗目的还不够彻底;只有当这个有限的目的被超越,并纳入更广的、人道的目的之中,才能够使人免于焦虑和不安全感,才能达到泰然生活状态。为达有限的目的,其方法或许较为有限而且不费时间,而长期的分析所需用的时间与经历却只能去达成彻底的“改变”目的,而不适用于部分的“改进”目的。这一种看法又由我们前面所说的一段话来支持和加强。人若没有对世界达成创造性的关联——其最充分的成功是开悟——,则他就只能用僵规化的生活、偶像崇拜、破坏性向,对财产、名誉等等的贪婪来补偿潜在的抑制。当这些补偿物破灭之后,他的神智就受到威胁。潜存的疯狂之痊愈,唯有态度的改变——从对于世界的分裂与疏离,改变为对它创造性的、直接的领会与回应。如果心理分析可以帮助患者走上这条道路,则它就能帮助患者达到真正的健康;若非如此,则它只能帮助改善补偿作用,换句话说,某个人的某种病征可能“治愈”,但他却不能“治愈”他的性格。人不是一个物[9],人不是一个“个案”(case),而分析者设若把人当作一个物体,他就谁也治愈不了。更且,分析者所做的也只是在同患者互相的了解中——这意谓体验他们的一体性——帮助他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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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我们说这些话时,我们必须准备面临一项反驳。即是,如果像我前面所说,充分的意识到无意识,是像开悟一般困难和彻底,则我们把它做一般性的讨论岂不是没有意义的?并且,认为只有这个彻底的目的才能使心理分析治疗有真正的成就,亦不成了空洞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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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若只有完全的开悟和完全的不开悟,则前面的反驳确实是有效的。但情况并非如此。在禅宗,开悟有许多阶段,而顿悟乃是最终的和决定性的步骤。然而,就我所知,沿着开悟的方向前进的每一个步骤,都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尽管当事者永远达不到顿悟的阶段。铃木博士有一次曾把这一点做如下的譬喻:如果把一支蜡烛拿到全然黑暗的屋子中,黑暗就消失,那里就有了光。但若增加了十支或一百支或一千支,则屋子将更亮。然而,决定性的步骤是第一支蜡,是它穿透了黑暗。[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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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理分析程序中,所发生的情况是什么呢?当事者第一次察觉到他是虚荣的,他是惧怕的,他在憎恨,而在意识中,他还总以为他是谦虚、勇敢而充满爱心的人。这新的洞察可能伤害到他,但却为他打开一扇门;它使他不再把他自己所抑制于内的东西投射到他人身上。他向前进;他体验他自己之内的婴儿,儿童,成人,罪犯,疯狂者,圣人,艺术家,男人与女人;他更深一层触及到人性,触及世界人;他抑制得少些,他比较自由些,他比较不像以前那样需要投射和头脑化作用;于是,他可能第一次体验到他是如何在看彩色,如何在看球滚动,他的耳朵又如何突然开向音乐——以前他只是听到它;在感觉到他同他人的一体中,他可能第一次瞥见,他所当做某种东西来执着】培养与拯救的自我,只是一个幻象;他察觉到,以持有自己来试图回答生命的问题是贫瘠之路,他应做自己和成为自己。所有这些都是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而没有智性的内容掺如其中;然则自此以后,这个人觉得比以前自由了,强壮了,不那么焦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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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未知,我们所说的都是目的,并且我曾刍议,如果我们把弗洛伊德的变无意识为意识的原则推到最后,则我们就达到开悟的概念。但就这个目的的方法而言,心理分析与禅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禅的方法,我们可以说,是用“坐禅”,公案与禅师的权威,对疏离性的知觉方法做正面攻击。当然,所有这些不是可以同佛教思想的前题、同体现在禅师身上与禅堂气氛中的行为与伦理价值分离的“技巧”。我们也必须记得,那不是“每个星期五小时”的关怀;学生投身于禅宗寻求教训,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极重要的决定,这同他以后所行经的道路有着重大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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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分析的方法与禅的方法是全然不同的。它训练意识用不同的方法来掌握无意识。它指引注意力,使它注意到那被偏曲的知觉;它导致当事者认识到自身之内的虚假;它以解除抑制的方法,来扩充人性经验的领域。心理分析的方法是心理学的‐实验的方法。它考查当事者从儿童期以来的心理发展,并试图恢复他早期的经验,以便帮助这个人体验他现在所抑制的东西。关于当事者对世界所存的幻象,它一步步揭发,以便小儿性偏曲和疏离化的智性作用得以消除。由于对自己比较不再陌生,当事者也对于世界不再陌生,不再隔离;由于他开放了他同他内在的宇宙之沟通,他也就开始了他同他外在的宇宙之沟通。虚假的意识消失了,而意识 ‐无意识之两极对立亦与之一同消失。一个新的真实观出现,在这种观点中,“山又是山。”心理分析的方法当然只是一个方法,是一种准备,但禅也同样是一个方法。而由于它是方法,因此永不能保证一定会达到目的。使得这个目的得以达成的因素是深植于个人人格之内的,而就从实际上来看,我们对这些因素还所知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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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所做的刍议是,揭露无意识,若推至极端,可以成为开悟的一个步骤,但这必须放在哲学的意涵上来看,而就这方面来说,最彻底、最实际的成就是禅。但心理分析所用的方式到底能把我们导致何种地步,则必须由以后大量的实验才能得知。前面的观点是表示一个可能性,因此还是需待验证的一个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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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以确定言之的是,对于禅的知识,对于禅的关开,已经在心理分析的理论与技术上产生了最为丰硕、最为澄清性的影响。禅在方法上虽然与心理分析不同,却可使心理分析的焦点更为集中,为洞察力洒下新的光辉,并且使什么是“见”,什么是有创造性,什么是克服情染与虚假的智性化作用,更为清楚;而情染与智性化作用乃是主体‐客体的分裂所必然造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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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智性化作用、权威、自我的虚幻,以及泰然生活状态方面而言,禅宗思想会把心理分析者的视域加深加广,并且帮助他达到更为彻底的概念,即是,充分的意识,其最终的目的是对真实之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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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心理分析的关系如果还可以再做一些说明,则我会以为,心理分析学对学禅的学生是有意义的。我可以想象到,心理分析可以帮助禅学生避免假开悟(当然,这就不是开悟)的危险,这种假开悟是纯粹主观的,是一种精神病的或竭斯底里的现象,或者是一种自我催眠状态。心理分析的厘清作用可以帮助禅学生避免幻象,而这乃是开悟的本质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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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心理分析对禅是否有任何用途,站在一个西方心理分析者的立场,我要表达我对东方这项珍贵的礼品的感谢,我特别要感谢铃木博士,他如此成功的把东方思想用西方思想表达出来,使得本质精华毫无所失,使得西方人——设若他愿作这番努力——对禅能够了解到顿悟以前所能够了解到的一切。设若不是“佛性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设若人与存在不是共有的范畴,而对真实的直接领悟、觉醒与开悟不是共有的体验,这种了解如何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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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这一章中,当我提到“心理分析”一词时,我所指的是由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所发展出来的人道主义心理分析,但也包括那些寓含在人道主义之根部的弗洛伊德的某些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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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见 Man of Himself(New York, Rinehart, 1947), Charpter III.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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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ugen Herrigel, 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53).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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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路加福音十八章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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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哥林多前书十三章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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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铃木大拙“禅学讲座”,是本书 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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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方体系佛洛姆嘱意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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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请参看 Richard R. Bucke, Cosmic Consciousness, A Study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Human Mind(Innes & Sons, 1901;New York, Dutton, 1923, 17th ed. 1954)。顺便提一声,柏克的这本书恐怕是关于这个问题最适切的书。柏克是一位有伟大知识与体验的精神病学家,并且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他深切相信,社会主义的社会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这样的社会“可以消除私有权,因此可以把两种极大的罪恶从地球上铲除——即是富与贫。”柏克在这本书中发展出人类意识之进化的假说。依照他的假说,人是从动物的“淡出意识”演化到人类的自我意识,而现在则起步发展宇宙意识;这是一个革命事件,在过去两千年中已经在一些特异的人身上发生过。柏克所描绘的宇宙意识,在我看来,正是禅宗所称为的开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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