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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不但是客体‐依赖的和客体‐限制的,还是客体‐阻碍的。在主体性中,自我既察觉和具有它自己,同时又同它自己分离和隔断。作为自我,它永不能以充分和真实的个体性(individuality,不可分性)来同它自己接触,了解或具有它自己。它若想做这种企图,则它只能退得更远。自我不断从它自己逃开,因之它只能变得像是一个客体。在它的中间,它是分歧离异的,它超乎它自己的探寻,从自己被阻碍,被移开、被疏离。正是在它具有自己中,它不具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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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它对自己的察觉一样,它对世界的察觉与具有——实际上,后者只是它对自己的察觉的一个向度——也是一样,即是,具有正是不具有。在自我对它的世界之察觉与具有中,世界永远是一个客体。在反省思辨中来说,自我在它的主体性中可以把世界视为一个整体,而它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然而,正如从反省所见的自己是客体面,同样,以此方式所见的世界也是就主体而言的一个客体。不论是在直接察觉中还是在概念化作用中,世界都是一个客体;而作为主体的自我,是同它有着距离的,分离的,隔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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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种主体‐客体的二分法,构成了存在的暧昧性和冲突,并且,事实上,构成了自我在自我意识中的矛盾。自我在它的结合中分叉脱节,它在自己之内被分区划界,而却不能支持或实现其自我。在它的关联中它被孤立和排拒,它被限制于它所属的世界中,然而又被从这个世界隔断。它具有它自己和它的世界,又不具有它自己和它的世界,它既被它自己和它的世界所拘束和限制,而同时又同它自己及它的世界被分开与隔断,这个自我乃是被两种分裂所撕开,即是内在的分裂与外在的分裂。在它的主体性中它永不是纯粹的主体,在它的自由中永不绝对自由,它既不是它自己和它的世界之根基,也不是渊源,它既有自己又有世界,但又从未完全具有。这是自我在自我意识中的苦境。是人在人类存在中的不幸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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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实存的说法来表达这个苦境,即是自我对于生与死的双重焦虑。对生的焦虑与对死的焦虑乃是一个基本的焦虑之两个表现:这个基本焦虑即是因要克服内在苦楚的分裂与矛盾所起的焦虑,这分裂与矛盾阻止自我,使它不能充分成为它自己。由于生而起的焦虑是由于必须同这个矛盾战斗并解决它。由于死而起的焦虑是怕这个解决尚未答成,生命就告结束。只有在自我意识中的自我——为了“做”自己——才有发现并实现自己的需要。这是一个生而秉具的命令,只是对婴儿尚未呈现,对白痴未十分呈现,对“狼孩”只类似呈现,而对精神病者或许永不会再完全呈现。至于对天生完全的动物而言,它则是根本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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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小动物——设若这是可能的,并设若语言不是自我意识的产物——问道:你将来长大了要做什么?这是无意义的。然而,人类的儿童却内在外在都遭遇到这个问题。因为,只是生物学的或生理学的成长或成熟,并不足以构成作为人类的人之成长或成熟或实现。无疑,女人做母亲要比男人做父亲更近乎实现自己。因此,如果一个小女孩说,“我将来要做妈妈”,则似乎是适当的;但一个男孩若说,“我将来要做爸爸”,这似乎就被认为答非所问,甚至要使人大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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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旦我们认知人的意含不仅是生物性的,则做母亲就不是做为一个人的最后实现。事实上,没有任何角色,功能或职业能最终满足足为人类的。然而,自我由于在内在的矛盾中寻求它的完成,竟被这个矛盾所误导,以致以为角色、功能或职业可做为满足做为人类的人类之最后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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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自我即使在沉思其自己的主体性时,都只能见到它的某些客体面向,因此,它自然易于将生命(being)混同于“做某种东西”(being something)。主体在其自我发现的任务中,将它的某种客体图像认作了是它自己。经由这种图像,它希望立即能够既证明它自己,又可以自他人得到承认与赞赏,或者是与他人结盟,或者是控制他人,或者是从他人独立。因为在它双重的疏离中,自我遭遇到他人的主体性——这或做为一种挑战,或做为一种威胁——所加之于它的绝对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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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依赖着这投射出去的客体图像来建立它自己,并克服所受到的威胁,自我就很可能把这受限制的、有限的图像认做是它全部的自己,是它的根基,它的渊源,以及它最终的意义,这个图像给它支持,并且是经由这个图像,它得以实现其自身。他的主体性大部分——或者是全部——现在都奉献和臣服于这个图像的内容——财富、权力、威望、男性美、女性美、知识、德性的完美、艺术创作、身体美、声望、个性或“成功”。实际上它将自己认同于这些内容,把注意的焦点完全集中在它们身上,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自我概念上。在这种依附与固着中,它很容易成为自我中心这个幻象之牺牲品。自我永远都在追寻它自己,但又永远追求不到;自我不但是客体‐依赖的,客体‐阻碍的,而最后还是客体‐统制和客体‐欺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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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客体图像不论是变成事实,还是理想或幻想,其中所蕴涵的基本欺骗还是相同的,整体的自我绝不是它的任何片面——譬如它的身体、头脑、才智、地位、“人格”、善、职业、社会或生物学功能、妻子、父亲、母亲、统治者、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实业家——这样的自我,不论是何等丰富,不论何等具有它自己,都不是充分具有它自己,也没有将他做为一个人的身份做最终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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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正的主体性可以从自身走出来,以献身与爱、创造、理想或某种任务来表现它自己,然而,以这种方式来表现它自己,它仍旧是束缚于和依赖于它借之表示其自身的那个客体——所爱的人、艺术工作、理想、职业或工作。长期的受困于这种受客体所限制的主体性中,这个主体若没有客体就不能做一个主体,因此,它受着客体限制与剥削。也就由于如此,这个主体在对于它所爱的对象之爱中——eros(本能爱或心灵爱)——隐含着或公开表露着敌意。这种敌意,以及作为爱的(或创造活动,或道德的)主体所含有的骄傲与特有的兴趣,使得主体对于自己的不纯、罪过或罪恶(就以献身于宗教者而言)产生深度的恶心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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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自我,为了要做一个主体,必须有一个客体,但它却永不可能在任何客体中或经由任何客体而完成它自己。它在客体中或经由客体所完成的自我,尽管有时是真诚的,但仍旧是受限制的,短暂的,会晦暗失光的。主体的创造活动尽管如何丰硕,它的生活内同尽管如何丰硕,它的成就尽管如何伟大,它的自我却仍旧是未完成的。由于它不能在自身之内来支持它自己,并且或许感到自己的不配、没有价值、罪过或罪恶而受折磨,因此它认识到忧郁的面目,和孤寂、挫败或绝望的时刻。内在里受着不定、不安的骚扰,甚至对自己轻视或恨恶,外在则很可能表现出诸种心理上的或心因性的身体的(psychosomatic)不安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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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我还是常常设法涵容由不安所产生的苦痛,并在这种处境中渡其终生。但即使如此,它仍旧时时受着威胁,怕那郁积的、根深蒂固的不安终会爆发为不可涵容的忧苦与惧怕。这种情况的发生,是在自我不再能够找到借口化除它的无价值感,或罪过感,或当它对于神圣宽恕变得严重的疑虑,或者当它的客体图像之构成因素失落,毁灭,或幻灭了之际,或者失去了对它的吸引力之际。而有时候,日常生活的一般事物也会突然使它创痛的认识到,不仅生活中的每个内容是变动不居的,而自我本身也是变动不居的。这个自我,从小到老,心灵和肉体都受制与疾病和不定,到最后终是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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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智性上来说,死的不可避免,当然是自我一向就知道的。然而,对自己这种“不存在”做实际的预先体验,却会根本粉碎借客体图像来完成自我的幻想。由于必死而产生的严重焦虑,锐利的使自我认识到,要想用任何客体的内容来满足做为一个人的意义,是根本不可能的。自我完全陷在必须活和必须死的双重焦虑中,它必须忍受最为刺痛心肺的疑虑:是要活着还是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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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刺痛心肺的不幸——不能确定是否要为了自己的完成再忍受挣扎——或许最为深刻的表白了自我的困境:不论它做什么,它都不能解除它的冲突矛盾。自我只要还仍旧是自我,它内含的冲突矛盾就仍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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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的这种困扰在做了开放而诚恳的认识之后,自我可能具有勇气与力量来背负它的消极性,并继续努力去“活”。尽管这常常构成英雄行为,但却仍未构成自我的积极实现。以接受和忍受来肯定主体的意义,至多仍旧只是潜含的,而不是实际的肯定。如果向坏处说,则重又会变成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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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忍受和支撑中,自我有时认为自己是它的存在的一切责任的背负者。它忘掉就以一个客体而言,它是一个被动的,被限制的东西,是它做为一个主体,不能用行为与决定所全然左右的东西。昧于这个事实,因此即使当它陷在极大的生命灾难中,它竟然还宣布它是“命运的主宰”,是“灵魂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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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这种自我欺骗之所以能够维持,通常总是由于将情感、温暖、同情和爱压抑下来。那严格自律并使得自己坚强面对生命的消极面的自我,常常变得僵硬,不肯低头,害怕它一旦松懈,就会整个瘫痪。然而,正是这种不能缓和的紧张,使得它处于朝不保夕的情况中,因为它随时都惧怕着自己断掉和崩溃掉。过度的负荷,过度的压抑,它可能突然将自己投向完全相反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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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种情况相反的,是意图避免或否认处境的消极面。自我意图否认和不顾实际的处境所加予它的限制。处于客体‐依赖和客体‐压缩的枷锁中,自我意图逃避(而不是去背负)这个枷锁。它陷落在它本想逃避的死路中,而面前则临着内在的裂痕,使它不能充分实现它自己。而它所用的方法则是拒绝承认客体本来的样子,或者努力去忘掉它,或者是意图否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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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自我漠视组成它的行为与决定的因素,现在投身到行为与做决定的洪流中,以便分散它的注意力,或者仅是为了工作与决定而去工作与决定。在后面这种情况中,自我意图使得主体完全不受客体的限制,而落入双重的幻象中。一方面是,做为主动的主体,它想把客体面削减,另一方面,它又惧怕着,除非它一直保持着主动动态,否则它自己就会缩减为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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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论动机如何,主体若剥削了客体内容,就不再是一个有意义的主体。它迅即变成盲无目标的操劳,而其目的则只是为了“有得做”,“有得玩”,是驱迫性的自发性,放纵的自我武断,不负责任的不随和,或任性的自由与恣情纵欲。不论是哪一种,都只能提供消遣性的兴趣与满足,而即使这些消遣性的兴趣与满足也只能维持片断时间,不久就会衰弱而变得苦辣与枯燥。在绝望中,自我寻求加强这些行为的浓度,于是更加去做,更加去寻求乐趣,更加与社会人群不随和,更加把“所有这一切都干掉”,更加多量的麻醉剂、酒、性与倒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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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历程在病理学上是一个邪僻的历程。蕴涵在自我的主‐客结构中的客体面,不能被扫除,然而却一再的被弄得空泛、无用;而自我的主体性,由于否认了客体因素的意义,也变成了无意义的、空虚的与放荡的。这个自我没有认知到,除非它是一个客体或具有一个客体,它就不能成为主体,因此它恣意投入它不负责任的主体性中,而因此所能做到的却是将它自己缩减了。由于在“去做自己”的方面努力失败了,自我无法忍受这看似不可能成功的人物所带来的焦虑与负荷,因此它可能受到诱惑——甚至是受到驱迫——把这所有的努力全盘放弃。于此,它选择不“做自己”,想以放弃它的主体性的方式来逃避它的困境。宗教的或世俗的崇拜,嘲讽的态度,对于大众习俗的奴性屈服,心理上向婴儿期未觉醒的依赖状弁之退返,或直接的精神分裂——不论是哪一种方式,自我都逃避了它的困境,也放弃了它的自由与责任,并放弃了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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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以其为一个人而言——就是说,以其为自我意识中的自我而言——,这样做会产生两种虚妄。尽管放弃主体性仍旧是主体性的一种表示,当自我不再是一个真正的主体时,则就不再是真正的自我。自我不论以何种方式和程度来放弃它的主体性,都必然会导致它自身的缩小与损害。在盲目的迷信或偶像崇拜中,在对于行为与决定的虚无否定中,在对于群众的卑曲附和中,在回返子宫的企图中,或在退入精神病的行为中,人性都被否定了,或甚至里毁灭了。放弃主体性与放任主体性,是同样虚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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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由于不能忍受或逃避或面对这困境,自我在对它自己的无助之认知中,可能不是经由放弃主体性来选择“不做自己”,而是经由放弃自己。在逼人的困境同冲突中,自我直接采取自我毁灭的方式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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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所努力的方式不论是决心、接受、逃避或放弃,自我之意图处理它内含的冲突矛盾,都不断面临着崩溃的威胁,它的解决法充其量只是暂时的,片面的,而有时则陷入虚妄幻象与虚无毁灭中。当然,上述各种方式并不是单独出现的。在实际生活中,通常都是数种混合,而程度各有不同,占在主要地位者也各有不同。然而,不论是积极的或消极的,负责任的或不负责任的,深刻的或肤浅的,都是来自自我最基本的渴望,就是在自我内在与外的疏离、隔离、冲突矛盾中,想去发现、实现、真正认知、回返和充分去成为并具有自我以及自我的世界。这一种渴望与寻求,构成了自我意识中的自我之主要与最终的关开。这种寻求与实现也就是禅宗的起源与最终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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