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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01 那么,在记忆中,大学城应当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你在敏感的年纪上大学念书,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对大学校园,你得在那里生活几年时间,可能跟你对其他地方一样,也有着强烈的感情。接下来,你离开了。由于你的朋友通常也会离开,而且,由于你没有在大学里成家或者工作,不会与大学产生紧密的联系,所以,通常没有太多的理由回到母校。你对那个地方的记忆被尘封了,一直没有人动过。不论你回忆起什么,都可能是纯粹回忆起来的,没有受到后来重游故地所产生的感想的干扰。当我在想着剑桥到底在我的一生中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时,我觉得,它应该比我曾生活过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能令我产生更加丰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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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03 那么,令人不解的是,我来到剑桥大学时,更多的是感到困惑,而不是其他感想。在温暖的七月的一天,走在圣安德鲁斯街上,朝市中心走去,我看到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还是一名学生时,在这座城市学习和生活了七年,毫无疑问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但现在看到的一切,还是让我产生了彻底迷路的感觉。我意识到,在我毕业后的几年里,剑桥大学经历了经济繁荣,实体建筑很大程度上发生了变化。但即使是那些得到精心保护的大学建筑,看起来也有一种难以确切表达的陌生感。我沿着街道朝一个方向望去,其场景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像照片明信片般的不现实感觉;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再望,又感觉已经熟悉这一场景了。问题在于,我无法阻止大脑以其通常的方式来处理这些信息。我不可能说:“待在那儿别动;除了这种怀旧记忆产生的联想之外,再别让我产生其他的任何感想。”我确实看到了这个场景,而且对它进行了编码。我在重新学习,正如我在努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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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05 我找到了通往大学的路,在那条路上,我停了下来,卸掉我的那些思绪。我在西德尼·苏塞克斯学院的一间学生公寓里,下一个目标是穿过大学城,到位于西奇维克大道的英文系去。由于我一度认为自己比其他任何人更熟悉这座城市,因此决定沿着三一巷去抄条近路。这条巷子仅供行人步行,将整座大学一分为二,一直抵达河边。我依稀记得需要在这里转弯,以便找到横跨剑河的那座现代修建的桥梁,但我不知道自己要朝哪边转弯。有一处远景,看起来隐约有些熟悉,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位于大学建筑物的后部之间,小巷的尽头是一片沉重的木门。但我的内心在呼喊着“死胡同”,因此,我继续沿着三一巷走下去。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国王大道的主干道上时,我意识到自己一定走错了。我沿着巷子原路折回,来到我刚刚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转弯的那个地方,结果,那条狭窄的小巷现在变得不可抗拒的熟悉。我知道这条小巷;我发自内心地知道。就好比我终于成功地检索到了一种在自己内心埋藏得格外深的记忆那样:一方面,我对这个地方的熟悉,就潜藏在那里,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需要“撩一撩”,它才会重新浮现;但另一方面,这条小巷给我的感觉应当是熟悉的,因为就在刚才,我看到了它。也许我只是意识到了片刻之前的新的体验,而把记忆的来源弄错了:当它实际上是一种全新的记忆时,我却把它当作一种旧的记忆来体验。这是一种不确定的感觉。我怎么从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中,区分出知道的东西呢?回顾我的大学时代(而且,如今只能经过一定的努力,将它拉回到明亮的地方来),我怎样判断什么是一种“真实的”记忆?在我回到这里的短暂时间里,有些什么只是变得熟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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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07 这次,我来剑桥大学是参加一个名叫“记忆地图”的多学科会议的。在会上,我围绕“年幼的小孩怎样在他们的记忆中穿行”这一主题展开了演讲。其中的一位演讲者名叫瑞贝卡·索尔尼特(Rebecca Solnit),她来自旧金山,是位作家,最近出版了描述迷路的文化史的一本书。她在《迷路的现场指南》(A Field Guide to Getting Lost)一书中赞美了人类这种走错路的偏好。针对迷路这一事件,我们可以发挥某些自主的控制。我们可以让自己降服于对新环境的不熟悉,并且兴高采烈地庆祝新环境中的新路径(既指实际的路径,也指心理上的路径),或者我们也可能偶然地、不高兴地,甚至危险地迷了路。我们可以挑战迷失的界限,正如你在一座从未到过但十分著名的城市中可能做的那样,你在城市中逛,脑海中并没有特定的方向,但知道你可能偶然来到了一座著名的标志性建筑旁,或者,你手拿一幅旅行地图,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你找到某个地点。对索尔尼特来说,“迷失”[1]有两层不同的意义。她写道:“丢了东西,涉及熟悉的事物消失了;而迷了路,涉及不熟悉的东西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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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09 无论是不是主动寻求的迷路,它与记忆的成功或失败,是同种程度的。找到前行的道路,需要你全神贯注,对你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以及最近(或者在一段时间之前)到过什么地方等信息进行编码和检索。它要求你对自己周边的环境勾勒一幅心理地图,并且记下自己在地图中的位置。它还要求你追踪观察自己做得怎么样。索尔尼特指出,迷路的人通常在迷路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此,当他们意识到自己陷入困境时,不知该做些什么,而且,他们不会承认自己的这种不知道。她写道:“关注天气、关注你选择的路径、关注沿路的标志,以及关注如果你回过头来的时候可以发现怎样的不同风景,等等,这是一种艺术……而这些信息,是地球本身的一种语言,迷路的人通常对这种语言一无所知,或者是没有停下来好好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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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11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迷了路。当他们知道时,也不会总是承认。那么,这究竟怎样影响人们在找不到路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我对这个问题深深着迷。索尔尼特讲述了一个患有绝症的孩子的故事。那个孩子在一次捉迷藏的游戏中迷了路,在一条户外冒险的线路上摸索着走出来的路。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亲人们找不到他,担心最坏的事情发生,于是他们求助一个搜救团队外出寻找。黎明时分,搜救队员听到了孩子虚弱的口哨声。原来,孩子并没有莽撞地走进未知地带,而是蜷缩成一团,躲在两棵大树的缝隙之中,等待太阳升起。他知道自己迷了路,唯一的希望就是别人来救他。尽管由于他已病入膏肓,最终没能活太久,但至少这个故事有一个令人高兴的结局。孩子们通常格外愿意承认他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而这种意识有助于保证他们的安全。一旦迷了路,他们知道自己陷入了麻烦之中;他们会静下心来,等待别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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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13 在美国洛基山脉险峻而壮观的地带工作的名叫萨莉的公园管理员,也讲述了一个与索尔尼特讲述的类似故事。那些以拯救迷路者为职业的人(也就是公园管理员、海岸警卫队队员和山区救援队员等)懂得,当人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时,会以一些特殊的方式来行事。萨莉的一位猎人朋友对索尔尼特说,有一次,她的丈夫开着机动雪橇赶到一处地方,在那里,一位已迷路的医生几乎要冻僵了,医生当时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的冒险活动可能出了问题。似乎那些每天都在野外工作和生活的人,已经对其他人迷路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以及到哪里可以找到那些迷路的人们,形成了一整套的专业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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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15 迷路是一种典型的失忆。它提醒我们,我们时刻都要依靠记忆来寻找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的路,以便我们的身体能够顺利地在我们生存的空间中穿行。它向我们表明,我们不是一个个空洞的头脑,在纯信息的空间中艰苦地进行着计算,而是总在与现实世界接触、互动。我们编码关于空间信息的一种方式是联系到我们自己的身体。例如,左和右的方向取决于与我们自身位置的关系,取决于我们面向何方,左和右所指的绝对方向也是不同的。比如,你出门时在你左手边的东西到你回家的时候,变成了你的右手边的东西。当你找不到标志性的东西来导航时,便被迫根据自己的身体来解读所处的地形,而你的身体,当然是在不断移动和改变方位的。在你真的想要依靠北方和东方等确定的方位来定位的地方,你会被迫接受左边、右边和前方等方位。研究导航的科学家称这种空间编码为自我中心的(egocentric)编码,因为它取决于与自我的关联。与之相对的是非自我中心的(allocentric)编码,这种编码方法不以某人自己的位置来处理空间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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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17 依靠自我中心的编码,我们也许可以解释迷路的一些截然不同的伴随现象。人们熟悉的一种观点是,在沙漠中或者没有明显特征的其他地方迷路的人们,会不停地绕圈走。例如,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在其半自传体著作《苦行记》(Roughing It)中写道,主人公和他的同伴不知不觉地跟随着他们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意识到他们的错误。在另一个童话故事中,小熊维尼和小猪在森林里漫步,追踪着怀疑是大臭鼠的足迹,一直在绕圈走,直到最后才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大臭鼠的足迹,其实是它们自己的。关于人们迷路的时候确实会绕圈走,最近的一项研究找到了实证支持。研究人员给实验的志愿参与者配备了便携式的全球定位系统,并且让他们要么在德国的森林里行走,要么到突尼斯的撒哈拉沙漠中行走,明确指示他们要努力朝着一定的方向前行。参与者能看到太阳时,能够很好地沿着直线来行走,但没有了那种外部的参照点时,他们要么绕圈走,要么离奇且杂乱无章地偏离了直线。研究人员要求一位参与者晚上在沙漠中行走,结果发现,只要月亮被云遮住了,他就会偏离路线。那些无法依靠天体来导航的实验参与者,与另一些在开阔地带被蒙上双眼走路的实验参与者,在行为上十分相似。研究人员没有解释这是否与腿的长短或者大脑的不对称有关,而是认为,我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平衡感以及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在较短的距离内保持直线前行。不过,在较长的距离中,感觉系统中出现的一些随机的错误,会使我们偏离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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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19 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会在没有明确特征的地方迷路,或者在黑暗中笨手笨脚。在拥有大量标记可用来导航的环境之中,人们也面临着导航上的困难。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路,不但需要你准确地记得自己到过哪里、什么时候到的,还要依靠在自我中心的和非自我中心的编码方面的技能。与记忆世界中的许多领域一样,一提到“我们怎样记住空间信息”,我们便会被带回到海马体的研究之中。20世纪70年代早期以来,人们知道,老鼠的海马体中的一些特定细胞会在它处于某些特定位置的时候发光。当你把老鼠放回其曾到过的环境中时,那些同样的“位置细胞”发光,意味着位置细胞特定模式的激活,“记住”了它自身曾经历过的空间背景。这些研究成果,加上最近的一些发现,证明了海马旁皮质中的“头方向细胞”已将这些位置细胞添加到海马体导航设备的逐项登记表之中,当老鼠朝向某个特定的方向时,这些位置细胞会发光,表现得像是某种内在的指南针。这些细胞综合在一起,为记住关于空间的自我中心和非自我中心的信息,构筑了神经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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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21 2005年,一些挪威籍研究人员发现了第三类细胞,一时间让研究导航的神经科学家感到极为兴奋。通过记录背内侧内嗅皮质中的细胞的输出,研究人员发现,不论动物处在代表着空间的六边形的哪个网格中,研究人员称为“网格细胞”(grid cells)的细胞都会发光。背内侧内嗅皮质是紧邻海马体的大脑部位,它向海马体传输的信号,是海马体最重要的输入信号中的一种。研究人员总结的理论是:网格细胞将导航的空间划分成同等尺寸的部分,就像地形测量图上的小方格那样。为便于理解,你想象将自己身边的空间划分为一个个六角蜂窝的形状。每次当你站在这些六边形的顶角位置时,某个网格细胞便会发光,而且不论你站在哪个网格中,只要是处在不同六角形的相同部位,网格细胞都会发光。因此,似乎网格细胞用来编码的信息既不是关于绝对空间的,也不只是关于你朝着哪个方向的。不同的网格系统相互覆盖时,可以提供关于动物所处位置的详细信息。网格细胞代表的六角形网格,还可以提供关于该动物移动距离的信息,就好像航海家使用经线和纬线来找到他们在地球上的航行路线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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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23 令人兴奋的是,网格细胞还表明各种空间信息(如位置、距离和方向)可以怎样组合成关于世界的心理地图。使网格细胞得以发现的这种神经科学(也就是以电子方式记录单个的神经元),在人类的大脑中通常不是可能的,因此,当一项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来进行的脑部成像研究表明人类的内嗅皮质中也呈现了类似的六角形网格时,这项研究确实是令人振奋的。在该研究之中,科学家要求研究参与者在一个虚拟现实的舞台上导航,在相关联的研究中完成一项与让老鼠执行的任务尽可能类似的任务。科学家发现,在人类大脑中发现的网格细胞的同样的激活模式,可以通过老鼠的研究数据来预测。尽管科学家尚且不能精确指出特定细胞的位置,但这些研究成果意味着,人类的大脑中存在着网格细胞,而且这些细胞与老鼠大脑中类似的细胞以相似的方式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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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25 记忆不只牵涉海马体及其相关的皮质结构。最近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研究表明,人类海马体中的一些细胞,会与某人与目的地的距离成比例地发光,所谓与目的地的距离,既包括直线距离,也包括你实际上会走到空间中的那一点时所走过的距离(沿着一些道路并且绕过障碍物)。科学家对海马体细胞这种有节奏的发光而进行的研究还表明,海马体细胞中存在一种特殊的低频振荡,称为theta振荡(theta oscillation),这种振荡渗透在整个海马体系统中。人们认为,海马体的theta节律(theta rhythm)可能为我们提供了计时信号,使我们能将自己在空间中所处位置的信息与我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详情综合起来。打个比方,生活在16世纪的任何一位航海家都可能告诉你,要在地球上找到航行路线,你不只需要一个罗盘,还需要采用某种方式来追踪观察时间。theta节律提供的时间信号可能与对头部方向、网格和定位细胞等的计算结合了起来,可为我们提供相关的信息,来追踪我们漫步到了哪里。尽管要完全弄清这些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还需要做大量的工作,有的人甚至提出,这些专用的系统可能为我们的那些指出“发生了什么以及何时发生”的自传体记忆,提供了基本的计时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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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27 当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时,海马体区域的导航系统会构建一个追踪你身在何处表征体系,这是一幅显示你过去和现在的位置以及你最终目的地的心理地图。迷路,意味着你无法将那种内在的心理地图与对身边世界的感知结合起来。它意味着出错了,然后,由于你前面已经出了错,后面还会接着再出错。你迷路时,便打乱了精密的神经地图,即使你当时正在创建它。而自传体记忆的异常,以及你的经历的时间片段,似乎与对空间的表征只有微弱的联系,综合起来,使得那些问题甚至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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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31 悉尼是我十分熟悉的另一座城市,但是,这座城市同样以它自己的版本误导我、欺骗我。我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常跟别人说,我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再熟悉不过了,胜过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但俗话说得好,一知半解可能是件危险的事,而对于记忆的迷宫而言,再贴切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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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33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我一边穿过悉尼港,一边想着另一场记忆实验。我的计划是从克雷蒙角走下轮渡,沿着防波堤走到公共汽车换乘的水泥浇筑的广场那里。顺便提一下,克雷蒙角好像大地的一根手指,一直从悉尼的北部海岸延伸到港口。我和旅行同伴过去常常购买轮渡船票的小商店,油漆已经掉落,大门紧锁。我沿着台阶向上攀登,来到保护区,那里是一片苍翠繁茂、露出绿色的地面岩层的原始林区,景色美得让人惊叹。这个微型国家公园得到了政府的精心保护。林中的小道被重新封闭,新树立的告示牌清楚地说明着这处景观的细节以及保护区的历史。我的眼神落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一次,我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操场。你会处理对你来说突出的、显著的信息,而当我最后一次在那里来回走动时,本来有机会去逗学步儿童玩一会儿,但我没有去。那是六月的一个工作日,临近中午时分,那里人不多,一对已退休的老夫妇正在散步,还有一个中年人在独自慢跑,他也许还觉得冬日的太阳过于刺眼,因此戴着太阳镜。我的后面是一座正在翻新的房子,建筑工人在上面大喊着,要底下的帮手递给他一件电动工具。我可以听到从布满游艇的莫斯曼湾传来的割草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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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35 关于北部海岸这个美丽的局部位置的大量信息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在这些证据面前,我还是没有想起那些已被遗忘的细节。10多年以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海角时,那些细节,包括操场、告示牌、正在翻新的洗手间,全都不在那里。建筑物也变了模样;它们不再是原来我记得的样子,但记忆以许多其他的方式在戏弄我。在克雷蒙角尽头的下坡处矗立的灯塔,远比我记忆中的陡峭得多,但同时,如今的我更加习惯于带着学步的孩子一同环游世界。身为父母,自然对潜在危险更警惕一些,因此也放大了地形中每一处潜在的危险。那里竖着一块纪念一位16岁女孩的告示牌,她在1988年的时候葬身于此,那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前一年。我记得那里原本没有告示牌,可能是在我离开以后竖起来的。如果它一直在那里,我确定自己会记得。我们常常爬到灯塔的中心位置,在那里抽烟、喝酒,灯塔的四周是波涛汹涌的海水。现在,那片区域已经被完全隔开,当地政府承认这里过于险峻,人们在这里行走或玩耍,有可能被浪潮卷走。有人曾在这里死去,但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因此,并没有人阻拦我们爬上灯塔。只是在后来,那些可怕的事件的记忆才与这个地方的建筑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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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37 好比你在经历一次漫长的艰苦跋涉之后,夜里进入梦乡,黎明时分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宫殿。我的意思是,我实际上曾在这里生活过,置身于克雷蒙角的自然美景与人造景观之中,如今,这种同样的力量让我感到震惊。富豪们挥金如土地买下壮观的宅第和海景公寓。这是悉尼房地产的鼎盛时期,城市交通四通八达,四处景观精美绝伦。我看到空无一人的阳台,在那里可以欣赏到美丽的海景,这样的房子要花上百万美元,而我在想,能够买得起这种海景房的富人,有没有机会静静地坐在阳台上欣赏如此美景。这似乎是一种荒谬的反常,因为距离那里只有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曾有一家背包客酒店。大多数来此旅行的英国孩子,最终都在国王十字车站附近那些蟑螂和老鼠经常出没的低级酒吧里过夜,但我们没有花太多的钱,便在港湾酒店住下。这家酒店背向莫斯曼湾,是一幢不规则伸展的、外表是蓝色油漆的维多利亚式房屋。21岁不谙世事的我可能以为,所有澳大利亚人都居住在郊区的原始林区上的这一小块树叶茂密、紧邻大海的土地上。但我也意识到,我能够像那样在这里生活六个月,似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权利,一种不用花钱来旅行的特殊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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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39 我现在正在寻找这家酒店。我开始沿着克雷蒙角东侧的小路前行,从一群中年妇女之中穿过,她们正朝着我的方向散步。我们以前常常经过这条小道,它是一条通往保护区的风景线,直抵渡轮码头。小道成了精心保护的花园别墅与同样精心保护的原始林区之间的分界线,左侧是花园别墅,右侧是茂密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海湾。从森林中桉树的树干间隙望去,悉尼港有如一颗明珠,闪闪发光。我发现了一片带有坡度的草坪,我曾在那里照过相,惬意地躺在草地上,把一个沙滩球放进运动衫里,假装成孕妇的样子。但我不知道那个酒店在哪里。一路上的房子看起来很熟悉,它们的阳台栏杆是带有殖民地风格的铸铁栏杆,但我无法看到自己曾住过的房子。上一次,我几乎没有注意这些。我对这里的风景有着一般化的认识,但记不起任何细节。因此,我并没有从那些壮观的老房子中挑选一间,我也并没有说:“这里就是我曾称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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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41 到目前为止,我的记忆实验进展得并不顺利。这条道路变得越发黑暗,并且杂草丛生,而我也离那些房子更远了。这条路如今比我高,我必须爬上一个陡坡,才能再走到路上去。我意识到,我记住了一段不同方向的旅程,正在此时,一种新的熟悉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并不是从酒店抵达克雷蒙角和渡轮码头的那条路,而是从酒店到军事公路主干道上的那些商店的路。当这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彻底消失时,我放弃了,掉转头来,重新回到通向保护区的那条路上。由于我从另一个方向走近那些别墅的后部,因此,那些别墅看起来比之前更加陌生了。回到保护区,我走上了通向克雷蒙角另一侧的中心位置的那条路。冬日的阳光晒人,我脱掉了羊绒衣来爬山。忽然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是紧张、悲伤还是放松,因为我在寻找,找到了最后却发现它并不是那条要找的路。如果找到了,我可能会失望。我也许不得不面对一些关于自己过去的东西,也有那时我人生中的种种不如意。但某种程度上,没有找到的感觉更差。它告诉我,我找错了,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如果对这里的记忆错了,我还能在其他什么地方不记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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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43 我料想,不记错并不容易。我在悉尼生活了五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克雷蒙角,试图寻找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希望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次旅行上。记忆是一门艺术:它可以做得很好,或者也可能做得极差。我不想在记忆发生的时候被分心,也不想抓住机会去一睹那些显著的细节,它们可能会扰乱将来我对过去的重新构建。我希望克雷蒙角成为一种对意识的冲击。如果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记住它们的时候,记忆便如潮水般的涌入,那我会失去大部分的记忆,最终只留下在转瞬即逝的片刻间回想起来的部分记忆。我想第一个进入记忆的迷宫,而不是排在一长串探索者之后第100个进入,如果那样的话,前面的每一位探索者都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改变事物的原貌,只留下自己的记忆线索。我珍视记忆;我知道它的欺骗性。今天,我实际已经经过了克雷蒙角,从米尔森角到港口的市中心一侧的环形码头。当树木繁茂的海角那熟悉的曲线映入眼帘时,我移开了视线。甚至在这次来到澳大利亚之前,我都没有看过自己以前环球旅行的照片。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我希望那种记忆是纯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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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45 问题与我回到剑桥大学的街道时面临的问题一模一样。如果我对这里的景观产生了一种熟悉感,我需要确定它是不是真正的熟悉,这需要追溯到我许多年前在这里的经历,而不是某些在此期间发生的、依然是最近经历的认知中介。我已经冒了这样的风险,不得不急忙返回原点,沿着通向保护区的路来到另一条路上。当然,它看起来是熟悉的;就在刚才,我还经过了那里。我既在时间中迷失了,又在空间中迷了路,无法辨别哪些是刚刚熟悉的,哪些是更早以前熟悉的。我希望很快会发生一些我明确而且具体知道的事情,以便可以毫不怀疑地确定它发生的日期。我知道,那幢蓝色的房子可以让我这样做,现在唯一的选择是试着从另一侧来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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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47 我想,酒店所在街道的地址早已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克雷蒙路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但我不知道房子的号码了。尽管如此,我一走上通向码头的路,马上便想了起来。我曾在41号住过。这些事实都联系到了一起,就好比你在照片上看到一个老熟人时,只要一看到他那张挂着微笑、泛着红光的脸,他的名字便一下子从你的脑海中蹦了出来。我开始数着小道右边房子的号码,它们是20~30的奇数号码,以升序排列,于是我意识到,41号最多只是我的猜测。人行道与主路分开了,在一丛紫薇花的掩映下慢慢地下坡,使得一些贴着红瓷砖的房子也被紫薇花挡住,在花丛中若隐若现。在39号,我看到一条用篱笆围着的连接路,从我上方的路上一直斜下来,逐渐消失在尽头的转接区。几级台阶将人行道与那条路连起来。这便是我以前常来的地方,有许多的商店和啤酒馆,或者,我们会在观看夜景之后,歪歪扭扭地坐进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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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544649 但酒店已经不在了。蓝色房子以前矗立的地方,如今是许多模仿古典风格的淡黄色房子。我看到一位年轻的亚裔女性走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于是我叫住她。她看起来有点儿紧张。我问她是不是居住在她身后的这座不协调的郊区宫殿里,她说她是清洁工,主人外出了。我看起来一定有些鬼鬼祟祟,站在路的中间,用手中的录像机录着像。我说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并说这里的车库门都是电动,房子是由建筑师设计的,但那些听起来像是牵强的借口。在这个女人来这里工作之前,一定有许多背包客蜂拥而至,如果我像现在这样和她争论,倒不如默默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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