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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碎片:我们如何构建自己的过去 第9章 脑损伤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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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今年50岁出头,是位护士,一见到你,就会用一种随意且熟悉的打招呼方式向你微微一笑。遇到这种情况,你可能会想,你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她。她剪着时髦的短发,戴一副镜框很薄的眼镜,镜片背后那双眼睛,闪烁着焦虑而和善的光芒,给人的印象是一位友好的学校老师。在我第一次和她见面之前,别人让我穿戴一些特征明显的服饰。那是9月的一天,微风轻拂、阳光明媚,我们相约在剑桥郡见面。我戴着一枚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READ HENRY MILLER”字样的徽章,纪念我从20岁出头以来一直对文学痴迷。如果我确定自己的外表与众不同,那么,克莱尔除了能从我脸上的细节认出我之外,还可以从我佩戴的这枚徽章来辨别我的身份。甚至她的丈夫艾德也像我一样。艾德戴一根鲨鱼牙齿般的项链,不论走到哪里,都把项链戴上,以便妻子克莱尔能够看到他,并且认得,那个戴着鲨鱼牙齿般的项链的人就是她的丈夫。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让克莱尔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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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遭受着严重的顺行性遗忘(anterograde amnesia),意味着她不能将短期的记忆转换成新的情景记忆。但她的记忆缺失还在恶化,也就是说,她对自己患上这种损伤大脑的病之前发生的事情,也失去了记忆。她的记忆问题,似乎两方面都有。如果你问克莱尔记得些什么,她总是说,她已经忘记了从自己刚刚成年时(17~18岁)直到40岁出头患上这种病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尤其令她痛苦的是,她记不得她的四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与自己生活相关联的任何一个情景细节。不但如此,她的关于自己青少年时期和更早以前的儿童时期的记忆,也是碎片式的,是不完整的。她的家人在描述她的问题时,把她的记忆比作“锁着的地下室”,在其中的几乎所有记忆,她都不能与那些反复排练的故事所具备的某些出奇地华而不实的质量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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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明白,在这些问题的背后,自己的神经损伤到了怎样的地步。在她43岁那年,一种称为单纯性疱疹的常见病毒伤害了她的左右两侧大脑,导致她的大脑右半球大范围受损。根据大脑扫描的结果显示,她的右内侧颞叶的记忆回路遭受了大范围的损伤,另外还有一些额叶损伤。这种病毒不但彻底摧毁了她的记忆,还破坏了她的嗅觉和味觉。克莱尔知道自己病情十分复杂,她知道自己记不住事情。她还知道,她的记忆仅限于情景记忆。她的语义记忆和程序记忆都正常:她知道自己四个孩子的名字,知道欧洲各国的首都,而且完全能够记住怎样操作电脑和烘烤面包。在这个方面,克莱尔与历史上最著名的遗忘症患者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Henry Gustav Molaison)十分相似,后者于2008年去世,在去世之前的55年里,他无法创建新的记忆。莫莱森曾做过一个实验性的手术来治疗他的慢性癫痫,这种病使得他左右两侧的海马体严重受损。出于为患者保密的原因,在莫莱森的大部分人生中,他对外的名字都是首字母大写H.M.。和克莱尔一样,H.M.也无法辨认出家人以及和他一起工作了数十年之久的科学家。在2007年的一次采访中,一位曾研究他的神经心理学家苏珊娜·柯林斯(Suzanne Corkin)写道:“他是我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在他生命的最后43年里,我一直在追踪观察着他的情况。尽管这样,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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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是,当H.M.神经心理学家布伦达·米尔纳(Brenda Milner)让他画出镜子中的一个复杂图案时,他的情景记忆面临特定的问题。试想一下,不能看你自己的手,只能看着镜子中的手来画图,需要对你通常采用的感知-行动的结合进行微妙的调整(如果你在浴室的镜子前修剪自己的鼻毛,会深有体会)。到最后,H.M.熟练地掌握了这种艰难的复制任务,不过,他记不起在哪些场合受过这样的训练。和克莱尔一样,他的程序记忆没有受到损伤,依然能在花园里帮忙照料植物,或者自己做午餐,但他不能把新的情景记忆放入自己的记忆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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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戴着“READ HENRY MILLER”字样的徽章,是因为克莱尔同样在辨别人们的面孔时存在特殊的困难。她的梭状回受损了,这个部位位于颞叶的后部和底端,这使她患上了所谓的面孔失认症,或者通常说的“脸盲”。当然,她可以认真地看着我的脸,但记不住我的脸的样子。在她患病的最初日子里,这种无法认出哪怕是她本应熟悉的人的情况,让她无比痛苦。如今,只要想到那种困惑,依然让克莱尔感到不安;她记得自己回忆不起事件细节的感觉,特别是当她不能以过去常常能做到的方式生活时,比如当好母亲、妻子或者专业护士,她倍感失败。她失去了与重要的人之间建立联系的所有感觉。她告诉我:“当你遇到一位老朋友时,你想问他们过得怎么样,问一下他们孩子的情况。但别人问我这些,我都答不上来。我的老朋友们从我这里问不到他们想知道的东西。我没办法回答他们需要了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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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克莱尔来见威斯敏斯特大学的神经心理学家凯瑟琳·洛夫戴(Catherine Loveday)。凯瑟琳的研究团队第一次听说克莱尔的情况,这归功于另外两位神经心理学家的介绍,即剑桥大学的纳德林·卡普尔(Narinder Kapur)和芭芭拉·威尔逊(Barbara Wilson)。两人将克莱尔的详细情况告诉了凯瑟琳。卡普尔、威尔逊以及他们的团队探索了一项由微软剑桥研究院研发的新技术,这种技术有可能作为治疗记忆缺失病人的手段。方法是这样的:让患者随身佩戴一个叫作SenseCam的小配件,它其实是个小小的数码照相机,只有一盒普通雪茄那么大,重量很轻,可以用挂绳挂在脖子上。SenseCam上的鱼眼镜头可以拍摄视觉场景中的广角图片,然后将拍摄的图片保存在一张闪卡里,稍晚时候,可以将它们转到家用电脑上。SenseCam上的软件,使得用户能以自己的速度回看那些图片。数码相机以固定的时间间隔拍摄照片,比如30秒钟,但还集成了一些传感器,它们能够检测到运动情况以及光照和温度的变化情况。如果视觉范围内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变化,便可以自动触发SenseCam拍摄。这种设备的耗电量很低,电池的电量足够人们随身携带一整天,无须频繁充电。此外,它还包含一个加速计,以便一旦触发照相功能时相机正在摇晃,加速计能起到稳定图片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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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seCam最初是作为一项记录使用者的视觉日记的技术而研发的,很快被粉丝们当成“生活记录”的设备而采用,也就是说,记录下我们生活中哪怕是最细小的细节,以保留数字档案。但微软剑桥研究院很快意识到,SenseCam这种设备可以用来治疗某些记忆障碍。多年来,神经心理学家一直在推广记忆辅助工具的使用,以帮助失忆症患者减小日常生活中的困难。神经心理学家鼓励患者使用日历和手机来提醒自己服药或赴约。但这些方法主要着重于前瞻记忆,也就是说,记得将来要做的事情。直到最近,记忆辅助工具的使用,才开始广泛用来帮助严重失忆症患者记录他们自己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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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seCam为这些传统的辅助治疗工具带来了令人兴奋的新选择。微软剑桥研究院的科学家与剑桥阿登布鲁克医院记忆力诊所的卡普尔、威尔逊密切合作,开始对一位63岁的患者做试验。为保护患者隐私,我们在这里暂且称她为B女士,她的海马体曾在一场边缘叶脑炎的疾病中受到损伤。B女士连续11个月佩戴SenseCam,以记录生活中有趣的或者不平常的事情。每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B女士的丈夫便问她是否想得起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两人再把SenseCam拍摄到的总共七个场景的照片放在一起观看。当这项研究的SenseCam阶段完成时,B女士和丈夫开始进入研究的控制阶段,在日记中记录下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其结果表明,观看图片的方式有着明显的好处。在使用SenseCam拍摄照片的情况下,B女士记得她个人最近经历的80%左右的事情(而在使用日记来记录的情况下,只记得49%)。而且,从她最后一次观看SenseCam拍摄的图片时开始,她能在脑海中把它们记住3个月时间(照片中的事情,最早的发生在11个月以前)。而利用写日记来帮助回忆,能记住的时间短得多,而且,记日记太费时费力,效率过于低下,以至于研究的这个阶段很早就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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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解释这些有说服力的发现?明显的一点是,SenseCam充分利用了自传体记忆高度可视化的特性。事实是,B女士回忆起了那些事情本身,而不是记住了她观看SenseCam图片时的情形,这一点,在B女士向研究人员的报告中得到了确认,她说,她通常是在回忆那些事情的一些特点,而SenseCam的照片并没有描述。那就是说,SenseCam照片的广角视野,意味着这些照片不但在可视特性上极为丰富,而且在细节上同样极为丰富。因此,它们包含了那些我们预期将成为记忆的良好提示线索的细枝末节。SenseCam照片还可以从自我的视角来解读,这可能使它们在特性上更接近可视的自传体记忆,并且有助于更好地将它们整合到内侧颞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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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研究人员已开始研究人们在观看SenseCam照片时,大脑中各部位的激活情况会怎样变化。其中一组研究成果对比了两种情形下内侧颞叶记忆网络中的激活情况:即记住在日记中记录的事情,以及回忆在SenseCam照片中看到的事情。对比的结果表明,对SenseCam照片中记录的事情,大脑中负责记忆的区域的激活强烈得多。除了记忆回路格外活跃之外,位于大脑后部的视觉区域也格外活跃,我们知道,那些区域保存着自传体记忆的感官-感知的碎片。用其中一位研究人员马丁·康威的话来讲,这些激活,与你看到的实验参与者在真正看到那些真实事件时脑部扫描结果中的激活完全相同。从神经系统科学的证据来判断,认为SenseCam创造了记忆的更加栩栩如生的体验,貌似是合理的,但与此同时,我们在假设更加强烈的神经活动实际上会转换成一种更加强烈的主观体验时,需要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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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前的研究中,当克莱尔回忆她过去看到的SenseCam照片中的事情时,康威、洛夫戴和他们的同事对她的大脑进行了扫描。初步的研究成果表明,与克莱尔回忆她在日记中记录的事情相比,她在回忆SenseCam照片中的事情时,大脑的视觉区域更加活跃。换句话讲,和其他那些大脑未受损伤的参与者一样,克莱尔似乎以同样的模式来响应SenseCam拍摄的照片。康威和洛夫戴希望这些研究成果可以作为证明B女士及其他失忆症患者观看SenseCam照片时产生的积极效应的神经学基础,而且希望这些研究成果有助于我们解释克莱尔其余的大脑功能中哪些方面对她的记忆最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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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很明显,SenseCam以某种方式改变了人们对记忆的体验。为了发现更多的证据,我自己到利兹市的郊外去散步。这座城市我只来过几次。我散步的那天,神经心理学家克里斯·穆兰(Chris Moulin)陪着我,并且建议我到不熟悉的地方去散步,试着使用SenseCam,然后观看它拍摄的图片,以便获得完整的体验。因此,在7月份一个热浪滚滚、阳光火辣的夏日,我们两人从大学校园出发了。我把那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佩戴在胸前。在散步时,我试着忘记沿途的经历,聚精会神地和克里斯的交谈,谈论的话题就是记忆。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将SenseCam照片上传到电脑中,然后有意识地放到那里一个月,不再去想它们。我希望下一次再来观看这些照片时,已经过了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很难说这样做是科学的,但一个月不去看那些照片,对于普通的记忆来说,似乎足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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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月,我在观看那些照片时,感受到了自己平常对记忆艺术的神圣性的担忧。我待在家里,确保自己能全神贯注地跟随着我的记忆的脚步,无论它们将我带向何方。克里斯告诉我,观看SenseCam的照片和观看普通的照片不一样。他说,你还记得更多的东西,包括你的想法、你和别人的交谈,以及你的感受。我想,我要做好准备,把脑海中闪过的一切全都记下来,无论是什么。在看那些照片之前,我对那次散步有些一般化的印象。我记得那天是个晴天,记得我和克里斯交谈的一些细节,还记得克里斯带着我走过利兹市的黑色拱门,在那里,我们在铁轨下方的路上漫步。但是,如果SenseCam如人们所宣扬的那样功能强大,我可能比现在这样能记得更多的东西。还有哪些其他的忘却了的时刻印在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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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用SenseCam中存储的1000张左右的照片制作了一段时间推移(快速拍摄、慢速放映)的视频。我将帧速率设定为每秒5帧。这个速率已经很快了,但不至于快到让我无法处理单张的照片。我确定,如果我想着重新观看某张特定的照片,可以按下暂停键,停止回放。视频的起点是克里斯办公室的场景,然后一下子切换到外边的走廊。在那里,日光灯照亮的墙壁呈现出一片绿色,这勾起了我的一些记忆,我有一种印象,觉得一种新的记忆进入我的意识。于是停止回放,回忆我是怎么走进洗手间,然后在走廊里等克里斯的,当时他还在整理文件格中的信件。那些事情,我在观看这段视频之前并没有回忆起来。因此,我觉得SenseCam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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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开始播放视频。突然,场景转到了室外,我们两人走到了利兹市的街道上,那里阳光刺眼。我们沿着储木房路向市中心走去。我能准确地描述我们一路上聊天的一些细节。比如,在广场那里,我们讨论了洛夫特斯关于记忆消除的研究成果;在公交车站那里,我们聊到了在麻醉状态下进行手术时的记忆。然后,从SenseCam的视角看,克里斯和我隔着桌子而坐,原来那个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餐。我记得我们还聊到了各自的婚礼,得知我们的婚礼都没有遵循常规。我几乎还可以听到这些交谈。我看到我捏着筷子的那只手在不停地晃动,并且有些惭愧地注意到,有那么几次,我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瞟了几眼手机。吃完饭后,我们沿着河边散步,来到商业区。我对手机上收到的一条文字信息有着生动的记忆,那条信息说,我女儿雅典娜(那天正好参加一场板球比赛)刚刚做到了连续5次击球。在视频中,我看到自己和克里斯道别,然后自行回到大学校园,但在那里,我找不到通往停车场的路了,需要使用我的卫星导航系统。我一定忘了关掉SenseCam,因为接下来的视频只显示了我的车顶,原来,我把它放在了座椅上,镜头朝着上方。随着汽车前行,SenseCam忠实地记录了光线的不断变化以及路旁不停闪过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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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SenseCam已经向我证实了它的强大功能。我没办法进行科学的比较,但我感觉,和克里斯预测的一样,与我只是看着照片相比,我把SenseCam拍摄的照片综合到一起,制成视频来观看,能够回想起更多的事情。你在拍照时,会有意识把经历的那一刻暂时搁置在一旁,选择你想要包含在照片之中的东西,摒弃你不想包含在照片之中的东西。而SenseCam则几乎不加选择。它会注意到你不曾注意的事情。在一项研究人们观看SenseCam照片的效果的实验中,参与者说,他们有一种感觉,想不通为什么这会使他们觉得对自己的生活如此陌生。一位参与者说:“有次度假的时候,我带上了它,结果,80%的照片都是拍摄我的男朋友……但我很喜欢的是,它抓拍了他的一些怪癖和行为……他怎么样朝着窗户外望去,或者怎么看着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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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者还向研究人员报告说,SenseCam就像一部优秀的小说或电影那样,能够记录下那些“最显著的”时刻,如果换成别的方式,那些时刻可能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有时候,“最显著的”时刻是引起人生思考的原因,参与者评价说,他们的生活有多少时间被一些平凡的小事所占据,比如坐在汽车里或者洗碗;还有些时候,“最显著的”时刻甚至可以为个人的改变提供动力。当我观看在利兹散步的SenseCam照片时,确实也从中了解到了一些东西,比如,我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喜欢在讲话的时候辅以手势。当我把播放速度放慢,仔细看着那些照片时,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我看到有些学生衣着整齐地参加毕业典礼,那让我想起,我对那些重大事件正发生在那些学生身上感到十分惊讶,对那些学生,我只是在当天的活动刚开始时才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意识:这群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同时感到吃惊的是,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看到一张SenseCam的照片,显示克里斯在给一位货车司机指路,但这件事情,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知道,那天的另外一个时间,确实有人向我们问路,而且,问路者感到非常绝望,可能是问了许多人,都没有问到怎么去往自己的目的地。我记得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因为我们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没能帮他找到正确的路。那些照片略显粗糙,而且被鱼眼镜头扭曲了,但它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把过去的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呈现出来,并且让我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再度体验那些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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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马丁·康威争辩说,观看那些照片可以使人们经历他称为的“普鲁斯特时刻”,在那些时刻,哪怕是一根手指或者一种味道之类的微小细节,都可以触发洪水般的记忆(正如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马塞尔品尝一小块玛德莱娜点心时,勾起了一系列五彩缤纷的回忆)。有些人反对说,“普鲁斯特时刻”这个术语,与普鲁斯特实际上描述的那种费尽心力的回忆过程并不完全一致。抛开这些异议不谈,毋庸置疑的是,这些突然之间产生的栩栩如生的回忆体验,一定是我们记忆体验中的一部分,而且我们可以相信,不但音乐或者气味可以触发这种记忆的体验,SenseCam照片同样也可以强烈地触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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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威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构成了他关于自传体记忆的具有高度影响力的更广泛理论的一部分。他在这一理论的核心中增加了自传体知识的观念,这是一种针对我们生活中的各种事件如何展开的一种语义记忆。例如,我知道关于自己过往人生中的一些事实,比如,我曾在1975~1978年在巴斯尔登的金斯伍德小学念过书,但这些事实不一定与自主的情景记忆紧密联系在一起。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一件特殊事情的记忆,都是由那种概念性的知识形成的,那些概念性的知识涉及我过往的人生如何展开。实际上,当保存在感觉皮质中的感知的情景信息开始与自传体知识的结构相联系时,自传体记忆便发生了,以便这种记忆可以获得个人的维度,并且及时地在概念上和经历上放入记忆中的自我。自传体知识为我们的记忆提供了一个结构框架,就像人的骨骼那样。将情景的图像与自传体知识融合到一起,对自传体记忆的形成至关重要,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可以通过自传体知识来访问情景记忆:比如,如果你让我回忆小学时代发生的某件事情,我可以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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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康威的理论是记忆的重新构建理论的一个例子,它将记忆看成一些建筑物,其基础是保存在不同神经系统中的、来自多个源头的信息。但这个理论还需要想办法来解释,为什么记忆给我们的体验,好像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康威提出,我们会产生一些“认知的感觉”,它向体验者发出信号,告诉他们当前处在怎样的认知状态之中。例如,与你的记忆系统的输出相伴相随的“记忆的感觉”,将体验标记为记忆,而不是标记为梦或者幻觉。在上一章中我们看到,人们认为这种记忆的感觉,在场景构建体系额外增加的区域之中可以找到其神经的根源,如楔前叶、后扣带回和前内侧前额叶皮质等额外增加的区域。如果你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试图在其中嵌入一件并没有真正发生的事件的记忆,那么,后面这件并没有发生的事情便会突显出来。它给你的感觉是不真实的,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对记忆的感觉的验证。正常情况下,记忆的感觉保证,记忆给我们的感觉就像它曾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一样。在另一些情况下,意识的内容(即实际的记忆)与相关的认知感觉之间,可能存在不匹配的地方。当这种不匹配出现时,记忆可能以某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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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穆兰,也就是陪我在利兹市散步并借给我SenseCam那位朋友,把大部分的职业生涯都用来研究这些记忆反常现象的一个特殊类别。在布里斯托尔读博士的时候,他收到一位全科医生写来的信,信中描述了一位80岁的退休工程师(也是一位从波兰移民到英国的移民)一直在抱怨自己的记忆问题。医生把那位病人叫作AKP,并建议病人去一家记忆诊所看病;病人回答说,去诊所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已经在诊所了。他对自己以前经历的事情的感觉实际上一直没变,而且,当他遇到了新的刺激时,这种感觉会加剧。他不读报纸,也不看电视,因为他说自己看过那些文章和节目。穆兰及其同事在对病例进行描述时写道:“不过,AKP对他自己的困难有着深刻的见解——当他说自己以前看过某个电视节目,而他的妻子问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他会回答,‘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的记忆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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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觉得自己之前经历过某一时刻的这种反常感觉,并不一定是一种病态的标志。沃特·斯科特(Walter Scott)爵士在其1815年所写的小说《盖伊·曼纳林》(Guy Mannering)中,把这种反常感觉描述为“一种神秘的、不明确的意识,它既不是场景,而且其主题也不是全新的。”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小说《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中描写,同名主人公科波菲尔在叙述的时候两度体验过这种反常感觉。大约2/3的人们体验过普通的似曾经历过的感觉,心理学家艾伦S.布朗(Alan S.Brown)将其描述为“日常记忆的故障”,并认为它有各种看似可信的解释。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我们正在体验真正全新的经历与内隐记忆之间的匹配,那种内隐记忆针对的我们以前经历过的某件事情,但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并没有外显记忆,它可能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我们并未产生自主情景记忆的熟悉背景。根据这种解释,科学家已经证明,我们可以在实验室中引发似曾相识的体验,方法是向实验参与者出示一些十分简短的刺激,短到让他们无法在意识中感知到,然后再让他们在这些刺激面前暴露更长的时间。对于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神经学的解释是,它由大脑中一些区域简短而随机地发亮而产生,这些区域(如大脑右半球的海马旁皮质和鼻周区域)传达了熟悉的感觉。患有颞叶癫痫病症的患者经常报告说,在他们的病症发作之前的那种“气氛”中,他们有着似曾相识的体验。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大脑中的那些传输错误,使人们的意识暂时增强,而这种意识被解释为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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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穆兰的病人不仅体验到病态的熟悉感。他们对过去经历的事情的感觉,比简单地感到自己曾遇到过某个特定情景的感觉更丰富。相反,他们还伴随着回忆的体验,即一种身在过去的自我感觉。实际上,AKP记得那些看起来十分熟悉的事情;他有一种自己曾经经历过它们的感觉。那正是穆兰和他的同事们把似曾经历(déjàvécu,“已经生活过”)的这个术语,描述为似曾相识(déjàvu,“已经看到过”)这个常用术语的原因。穆兰和他的同事对两位患者(其中一位便是AKP)进行过心理学测试,当他们试图用测试结果来确定这些非正式的报告时,发现两位患者在辨别单词和图片的任务上产生了大量的假阳性错误[1]。也就是说,两位患者说他们以前看到过某些物品,而实际上,那些物品是第一次呈现在他们面前。此外,他们还对那些谎称认识的东西产生了高度的回忆体验。他们不只是不正确地将物品评价为很熟悉;而且,实际上还宣称他们记得自己以前看到过那些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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