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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不然。我们就上述两个极具争议性且基于价值判断的问题调查人们的看法。一个与堕胎有关(女性在怀孕的前三个月内是否有权终止妊娠),另一个是安乐死(医生是否可以帮助遭受极度痛苦的个人自杀)。对于这些问题,在受试者被要求给出因果性解释的前后,对该判断的解释性深度错觉并没有出现。人们的立场也没有更加温和。在进行因果性解释之后,人们仍和之前一样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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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探讨的因果性解释对缓和立场是简单而有效的良方这一结论,只适用于某些立场判断基于后果而非价值观的特定议题。这涵盖了不少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对后果的考量都左右着意见的取舍。从核能发电到教育和健康保险,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能达到最佳效果才是这些问题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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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们也会口是心非。某些政治立场的拥护者常常把结果导向的政策装扮成基于价值判断的样子,来掩饰他们的无知,也防止中立派推动妥协或和解。医疗保健之争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大多数人只是想以最优惠的价格获得最好的医疗保健。关于这个议题的全民大讨论也应围绕如何达成此目标展开。但是,这样的讨论将会是充满着技术性且相当无聊的。因此,政客与相关利益集团将此议题转向至高无上的价值判断。一方质问政府是否应多管闲事地替我们操心医疗保健,向众人强调限制政府权力的重要性。另一方提出人人都应享有正当的健康照护,摆出慷慨无私与避免伤害的大义。双方都没切中要害。我们大都持有相似的基本价值观:我们想要保持健康,也想让别人保持健康,我们想让医生和其他医疗专业人士获得应有的报酬,但我们不想为此掏空荷包。医疗保健之争与基本价值观无关,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基本价值观根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什么是实现最佳结果的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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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各种政策问题上,政客与利益集团为何总是强调价值观判断而非思考因果得失呢?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是,为了混淆视听:以结果为导向的分析不会产生能为他们赢得选票或募得资金的政策偏好,因此他们也避免结果主义的分析占据主导地位。另一种说法是,从后果与影响出发思考一项政策不那么容易,甚至可以说相当困难。相比之下,用普世价值之类的老生常谈来掩盖无知就容易多了。这是政界老油条的惯用伎俩。这个秘诀是数千年来人们在游说的艺术中通过实践习得的,当态度有了神圣的价值做后台,结果已经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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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尔塔扎·迪格海尼(Morteza Dehghani)与其同事的一项关于伊朗人对核武器计划之态度的研究呼应了这种冷嘲热讽。12伊朗因在21世纪的前10年当中一意孤行地发展其核武器而在国际社会四面树敌,伊朗的领导人开始积极进行政治宣传,力图将发展核武器变成伊朗人的神圣价值。对核武器的追求被宣称为伊朗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可以在数百年来的民族历史,甚至教义中找到根据。他们将当前局势与以往外国势力侵犯伊朗主权的历史作比,试图把核武器计划说成一个有关民族主义和民族自决的故事。迪格海尼的研究证明,令人不安的是,这种政治宣传效果惊人。将核武器与民族价值联系起来的伊朗人对任何条件都不肯让步,哪怕真的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都不能让伊朗放弃发展核武器的野心。所幸,不是所有伊朗人都是这样看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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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例子在西方世界也层出不穷。近年来,美国人对同性婚姻的态度发生了结构性的转变。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2004年,60%的美国人反对同性恋结婚,只有31%赞成同性婚姻。让我们快进到2015年:55%的人赞成同性婚姻,只有39%的人反对。13在此期间,有关这种婚姻制度的利与弊的争执的核心,从价值观念(“同性婚姻是错误的”与“人人有权利结婚”)转变为更偏重结果导向。这种讨论模式的转变不一定与态度的转向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它也可能只是衍生效果之一:可能正是由于态度改变了,才导致人们开始讨论结果而非基本价值。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双向的:讨论模式的改变导致一部分人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这个议题,并转变了想法,与此同时,那些改变立场的人也使讨论模式焕然一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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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我们所讨论的议题是结果取向还是价值取向,都影响着谈判中达成妥协的可能性。我们以巴以冲突为例。不管你支持哪一方,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势对双方而言都是悲剧。或许存在一个替代方案,无论对巴勒斯坦还是以色列都是更好的选择。不幸的是,争端已发展到无法调和的地步,由于相互不信任和极端对抗,冲突在所难免。谈判似乎陷入无限循环的调停过程,止步不前,随之而来的是相互责难,然后,谈判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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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展不甚理想的原因之一是双方都将恨意诉诸神圣的价值对立,斩断了任何妥协的可能性。纽约的新学院大学的心理学家杰里米·金格斯(Jeremy Ginges)与他的同事一起调查了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对巴以问题潜在的解决方案的态度。凡是把双方冲突上纲上线到价值观层面者,物质补偿的解决方案都会激怒他们。14哪怕稍微有一点点结果主义倾向,都能大大改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关系。但结果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双方都深感被侵犯和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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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诸神圣价值的思路是相当诱人的,因为它们把问题变得很简单。所有令人讨厌的烦琐因果分析都可以抛在脑后了。而且,神圣价值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例如,谁会对黄金定律有异议呢?除非绝对必要,我们都将避免伤害他人视之无上崇高的价值。而对于其他的价值观我们也都一致公认。比如,我们都认同生命、自由与追求幸福是天赋人权。神圣价值观固有其作用,但它们不应成为阻碍对社会政策进行结果式因果推理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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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的错觉:为什么我们从未独立思考 “无知”的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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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讨论让我们汲取了有关政治文化的各种教训。其中之一就是确认了我们在政治论述方面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相当粗浅。公民、评论家和政客们常常在对一项立法提案做出严肃分析之前就已经选好了赞成还是反对的立场。综艺节目把自己伪装成一副新闻报道节目的样子,但实际上是让嘉宾们互相泼脏水。事实上,不一定非要这样不可。作为个人的我们往往是无知的,但通过广播电视这些重要媒介得到的,应是有意义且经过深思熟虑的专业见解。我们不是要求这些电视节目完全不带有任何偏见,所有的报道都难免有所偏颇。但公众应得到一个客观理性的分析,面向公众的声音应该充分考虑政策提案的实际后果,而不仅仅是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和游说。若能手握更详细的分析,我们的决策过程或将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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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绝对不是在暗示每个人在各个领域都得成为行家。这是不可能的。连专精于一门都已经足够不容易了。我们已经看到,这个世界无限的复杂程度超出任何人的掌控。人们活在知识共同体当中,为了让共同体发挥作用,就需要将认知劳动进行分工。为了让知识得以在共同体内被共享,必须有可靠的知情人士扮演专家的角色,在特定议题上站出来说话,但并非人人都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果这个共同体正在为如何给成员们提供健康保健而踌躇不定,此时,那些医疗保健分配方案的行家里手应成为我们的导师。如果这个共同体正为要不要修建公路而犹豫不决,那就得去请教并托付给工程师了。专家无法替共同体决定他们的需求,这方面共同体得自食其力。但专家可以协助共同体判断哪些方案是可行的,并告知其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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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精英主义吗?我们请专家来决策是否意味着仅代表了受教育阶层的自身利益?完全求助于专家确实等于捅了马蜂窝。专业人士往往在他们最擅长的议题上涉有一己私利。对健康保健了解最充分的人大多也从事相关行业,因此医疗保健的分配制度与他们的经济利益息息相关。工程师当然渴望公路建设能开工,因为他们正是以此为生,有越多的路要修,他们的工作也就越有保障。此外,还有更微妙的利害关系。学者就某事提供的建议也可能并非源于客观、公正的分析。学术圈拘泥于各自理论观点的派系之争已是众所周知。一名经济学教授主张签订自由贸易协定,可能只是因为他发表的论文强调了开放市场的重要性。心理学家可能会根据一项有关认知学习的最新理论大谈育儿方法,却没有任何实际养育孩子的经验。两位认知科学家可能会写一本书,声称人类活在理解的错觉中,聊以慰藉自己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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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定谁足够专业并判断这种专业是否带有偏见是个麻烦的问题,但它并不是无法解决的。事实上,社会当中有许多相应组织和渠道可以寻求帮助。专家的推荐和介绍能证明他们的知识水平和可信程度。人们也可以查阅他们的过往经历并评估其声誉。虽然互联网上的信息不保证一定准确无误,但相当高效的网络信息产业已经发展出让客户对专家服务进行评分的机制了。只要客户量够大,且网站自身对搜集和反映评分结果负起责任,这还是挺有效的。查明一位专家的可靠性远比培养一名专业人士要容易多了,事实上,这也是社会上种种问题唯一的解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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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专业人士来做决定,政府应依靠技术官僚的想法,这在美国政治当中重重受阻。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美国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国家的财富和权力集中在几家公司和垄断组织手里。许多州的立法机构干脆任由这些强大的利益集团摆布。一项利用直接民主工具的运动颠覆了大企业主对立法机关施加的政治影响力。他们发展出一系列由一个州或自治市公民直接投票的制度,绕过立法团体,这样一来,权力不再由政客们独揽。这种表决方法有多种形式,包括倡议、提案和全民公决,时至今日,美国的许多州仍保有这种投票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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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些民主投票机制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它们深受诟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投票机制在创立和推广的过程中就发生过被别有用心者利用的情况。2015年,臭名昭著的公民表决提案,加利福尼亚州的《反鸡奸法案》,包括了数条指令,其中一条是,凡与同性发生性行为者“应被子弹爆头而死”。幸运的是,这项提案本身被当地法院枪毙了。但这个例子说明,直接民主和其他治理方式一样,极易受到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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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公民直接投票机制的理由数不胜数。我们最关心的是,这种机制对知识的错觉的忽视。公民个人对于复杂的社会政策很少能获得足够的信息用于决策,即使他们自以为做到了。把投票权交给每位公民,就会埋没群体做正确判断时所仰赖的专业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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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税乍一听是个好主意,但不妨想想加利福尼亚州第13号提案。此表决于1978年由加利福尼亚州全体公民直接投票完成,要求降低对住宅、商业与农业资产的征税,从过去的平均3%减到不得超过财产售价的1%。这项议案还限制每年度的财产课税不得超过2%。第13号提案的通过引发了多种影响。其一为,在房价猛涨的地区,房主们不会因为随之暴涨的税款而被迫将房产出手。但并非所有影响都是正面的。许多市镇正是仰赖地产税作为其财政收入的。征税上限由第13号提案被引入这些地区,给当地市政造成了巨额的财政负担。同时,第13号提案也在很大程度上震动了房地产市场。一方面,它降低了房屋持有者的出售意愿,因为加利福尼亚州的大多数地区房地产市场正热,出售行为会随着估价的上涨而使财产贬值,这样一来那点税款就不值得了。对近期购房者而言,第13号提案引起了极大的不公,他们不得不支付一笔巨额资产税,而那些守着房产的老古董们,税额却减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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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号提案所产生的不公正性是一种司法的不公。当年,普罗大众很难预见这项提案会引发如此后果。但对于一名研究过改变资产税率会导致何种结果的专家而言,这就不难想到了。改变一个州市政当局的收入来源势必会产生复杂的后果,而专业到能预测出这些结果的人寥寥无几。政治代表被选出来去了解信息,与专业人士商议。公民个人很少有时间或兴趣这样做。他们不一定非得是最终做出决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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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绝对有先见之明,他曾言:“反对民主的最好论据就是和一名普通选民谈上5分钟。”但这个观点要结合语境来理解,他当时的观点是:“民主不是一个好东西,但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比它更好的。”我们也都相信民主。但我们认为人类的无知为代议制民主,而非直接民主提供了论据。我们选出代表,这些代表应该有精力也有能力学习专业知识来做出正确的决策。可能他们常常忙于募款而无暇学习,不过这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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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看到,缓解极端主义并增加理性谦逊的方法之一,就是要求人们对政策的起效机制做出解释。不幸的是,这种做法是有代价的。揭露人们的错觉会让他们恼羞成怒。我们已经发现,要求某人解释一项他并不理解的政策不会改善彼此间的人际关系。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表示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而事实上,他们通常再也不想和我们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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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希望打破理解上的错觉能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对当下的话题能更开放地接纳新资讯。15但事与愿违,怎么说呢,当人们发现自己错了,反而更不愿意寻求新信息。因果性解释对打破错觉而言确实有效,但人们不喜欢幻灭的感觉。正如伏尔泰(Voltaire)所说:“幻想乃第一大乐事。”幻灭会让人有疏离之感。人们喜欢的是体验成功而非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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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好的领导者需要能帮助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又不让他们看起来很蠢。这谈何容易。一种办法是证明大家都很无知,但并非针对你。是不是无知与你知道的多少有关,而蠢不蠢则是一个与他人比较的相对概念。如果每个人都是无知的,那也就没人是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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