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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到埃塞克斯教会一两年后的某天,金伯利看见一则新闻报道,说当地某个年轻女人需要肾脏移植。她先前所在教会的助手做过肾移植,所以她知道肾病有多可怕以及一次成功的肾移植是多么幸运。看到这个报道时她想,愿上帝保佑她吧,她还年轻,移植对她意义太大了。那上面留了电话号码,打那个号码就可以安排测试,看看自己是不是匹配者,她想,为什么不呢?于是她直接拨了那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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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她和这个女人不匹配,但护士问她是否愿意把自己的肾捐给别的什么人。因为她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就想,为什么不能把它捐给另一个陌生人呢?所以她回答说同意。他们询问她是否需要知道接受者是谁,她回答不用。她觉得见见那个人是挺好的,但只有当对方也愿意时才行。随后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由于三个小孩中有两个是收养的,她并不比其他人有更大的概率与他们配型成功。她对丈夫说,如果其中一个孩子需要肾的话,那就只有指望他了。她想:只有两三天的不适而已,为什么不做呢?我是说,如果你空有一颗好肾不用,为什么不把它让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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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肾对她的吸引力一部分来自它的具象性:她知道她在帮助某个人,也知道究竟是怎样帮助的。她自认为自己的事业是帮助别人,但是她整天做的只是不停地说——她在礼拜天布道,在葬礼上布道,在婚礼上布道,去医院探望教区居民时布道——她常常怀疑她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意义。等她到家时,总有很多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讨要食物或车旅费或一间过夜的屋子。她喜欢人们想着到教会去寻求帮助,但如果她不认识这个人,她担心给他的钱会被拿去买酒精或毒品,或者会让受助者对她产生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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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事情也会出错。比如有一次,她和一群教区居民为家庭庇护所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但当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来吃,因为庇护所忘记把这个活动放进日程安排了。还有一次,他们问庇护所里的七十个孩子想要什么圣诞礼物,之后教区居民花了很多钱为他们买了那些东西,然而礼物却被偷走了。帮助别人是艰难而复杂的,不过那并不意味着她免除了继续帮助别人的义务——她有这个义务,但这做起来很难。捐肾不一样,她知道这一定会帮到某个人,她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和罕见的机会。另外,她总是那么狂热和勤奋,就连睡觉也想着要完成某件事,那么遵循多日来一再被强化的激情似乎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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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术后顺利地康复了。她不使用医院里的吗啡点滴(她声称自己老是找不到呼叫按钮,虽然它就安装在她床上),所以护士给她开了泰勒诺,将她送回了家,她也没有服用。医院送给她一盆盆栽作为谢礼,她将它称为“她的移植”。她在一周内回到了工作岗位。“天哪,”她说,“得个流感都比这个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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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溺水:哲学问题?思想问题?道德困境?真实人生? 第十章 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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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必定是不正常的,才会做这样的事。”他们觉得把一个器官捐给陌生人不仅不值得赞赏,甚至是堕落的、违背良心的,这违反了人类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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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允许捐出一个肾之前,金伯利·布朗-威尔被要求做了一个心理测试,以便医院彻底弄清楚她不是受到强迫来捐肾,也不是疯了。这一测试对她来说并不难,负责检查的心理学家似乎发现一个牧师这样慷慨是可以理解的。但她的体验不同寻常。医生常常受到这一念头的干扰,为一个不能从中受益只能承受伤害的健康人做手术,似乎违背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有的移植项目根本就拒绝利他主义的捐献者。一旦允许将肾捐献给非亲属,很多人,尤其是医生,便会发现,给陌生人捐献器官成了行善者的一种新手段,那些被称为利他主义者的捐献者都很奇怪,甚至令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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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肾通常是通过腹腔镜手术取出,只会留下很小的伤疤。捐献者常常在两到四周内就感觉恢复了正常,剩下的那颗肾也会运转起来弥补不足,并发症的风险很低。但是,如果捐献者得了肾病,就会影响到两颗肾。所以,只要捐献者还病着,就不能捐掉他多余的那颗肾(如果另一颗在事故中受到损伤,或者他得了肾癌,多余的那颗肾还是有用的)。尽管如此,肾带来的性活力和手术对身体的伤害仍然阻止人们这样做。对某些人而言,捐献的道德逻辑似乎是非人道的自杀式理性。毕竟,如果我们将身体看作是为别人而存在的多余器官的储存处,那为什么只限于肾呢?为什么不捐出我们所有的器官来挽救更多生命呢?当你开始将身体及其拥有者当作实现公益的手段,最终不就会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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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伯利出院以后,她的生活依然如常。她没有联系那个接受了她的肾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医院告诉她移植进行得很顺利,他也很好。她的经历在其单纯性与简洁性上都非比寻常。几乎同一时间,在不远的地方,保罗·瓦格纳也打算将自己的肾捐给一个陌生人,他的经验则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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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是位于费城的皮尔斯-菲尔普斯公司的采购经理,那是家提供采暖产品与空调的批发商。他四十岁,和配偶亚伦住在一套小公寓里。他妈妈在六个月前快满六十岁的时候死于肉状瘤病。他们过去关系并不好——在他成长期间,她有吸食海洛因的问题。他曾是个问题少年,他将自己如今的明智和价值归因于学校教育——她的死并没有对他造成多么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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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认为自己是个干巴巴的人——简单粗暴、郁郁寡欢,有时候还显得粗鲁无礼。他相信对不了解他的人来说,他表现得像是个不懂感情的人,可能还有一点小气。而事实上他并不是这样的,他养了两只猫和两条从庇护所救回来的上了年纪的可卡犬。他运营筹款活动联合会已有三年,也会开车为当地的流动厨房送食材。他把这些行为看作义务而非美德。他相信,只要他的需求得到了满足且他发现自己还有盈余,不管是钱、时间还是必要的资金,他都应该与人分享。分享,而不是全都捐出去。他喜欢好东西,不想变成阿米什人10。但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当他见到他的创造者时(他不认为自己信仰宗教,但他确实相信上帝),他能够说自己给的比拿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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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皮尔斯-菲尔普斯公司工作之前,他在银行工作。短短两年之内就从呼叫中心的职员升为分部管理者,但他认为银行的激励机制是不道德的——通过引导客户购买并非对自己最有利的理财产品而获得奖励——于是他辞职了。青年时期,他在一个看护中心工作过,有一天,他听到上级很猥琐地谈论另一个员工,他自觉有义务向后者转述前者的话。这一处理让大家都很不舒服,于是他被解雇了。从此之后,他得出结论,有时候最好是关心自己的事而不要试图帮上帝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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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恩节前一天的午休时间,保罗正在看报纸。其中一篇文章介绍了一个叫作“配对捐献者”的网站,需要肾移植的人可以在上面发布信息来描述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情况,还可以附一张自己的照片。他们希望陌生人看见这些信息后会被感动,进而捐出自己的肾。他在电脑上输入了网站的名字,点进了“搜索病人”栏,输入了“费城”。他看到的第一个病人是盖尔·托马斯。他在屏幕上放大了她的照片,好看到全部细节。她坐在楼梯上,后面似乎是她的客厅。她是一个快七十岁的混血女人。他注视着她,试图在发式与妆容上寻找关于她个性的线索。他仔细地检查她身后的楼梯,想看出有多干净。他几乎立刻感到她就是那个人。他知道自己的血能和她的配型成功,他会捐一个肾给她。不存在反悔的问题:看着她的照片,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牵涉其中。这就好像看着一场车祸——如果不帮忙的话,他就会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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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他和他的配偶谈了这件事:“亚伦,这是我在报上看到的一位女士,如果没有一颗新肾,她就会死去。我决定把我的肾给她。”亚伦不同意。保罗说,抱歉,但我无论如何都会做这件事。他告诉他妹妹,她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有一天我需要一个肾怎么办?”他觉得那太自私了。他回答说,她有丈夫和两个孩子可以指望,但这位女士现在快要死了。和他父亲谈这个问题有点麻烦。几年前,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得了肾病。保罗提出要把肾捐给她,但她和他父亲觉得向一个人索要这么多违背了他们的原则,坚持要等来自死者的肾源,结果她死了。他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对保罗说,希望他不要去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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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保罗一旦决定捐献,就仿佛感受到了召唤。平常他对医疗程序有些畏惧,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所有测试。他几乎每天早晨上班都会迟到,但医院的每次预约他都按时过去。他并不担心疼痛或并发症。在他人生中仅此一次,他感到上帝对他的指引是绝对清晰的。除了测试,还有其他障碍需要克服。做移植手术的外科医生很困惑,他不确定保罗是否愿意做这个手术,于是他们和他见了面,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近谈话结尾,保罗吃惊地看到外科医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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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假定他和盖尔在手术后不会成为朋友,他已经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们怎么可能有一个健康的关系呢?他推测:对她来说,受惠于他感觉会很糟糕;而对他来说,让她觉得他是个圣人也很糟糕。整件事情会令人毛骨悚然,最好能够避免。但是盖尔却有不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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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托马斯是一位退休的歌剧演唱家,在被著名女高音利西亚·阿尔巴纳斯在其大师课堂上发现以后,曾去整个欧洲演出。如果说保罗是个干巴巴的人,她则相反——活泼、健谈、率真而感性。她寻找捐献者大约有一年了。她的家庭成员都与她的血型不一致,而她又不想求助朋友,所以她的女儿就在“配对捐献者”网站上为她注册了。起初发生了几件明显不靠谱的事:一个印度男人写信过来,说他能在当地做所有检查,不过她得先寄给他五千美元;后来有个得克萨斯的女人,看起来挺可靠,很想帮她,他们通信了数月,结果她两米高的儿子由于肝脏肥大需要做移植,之后这个女人就消失了。“就好像有人把你带到了圣坛,突然,新的布景下来了,你说‘我以为我要结婚了’。”盖尔说,“我想我们不会再找到另一个人了,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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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手术前不久,保罗和盖尔第一次见了面。他们都在医院做检查。保罗将自己描述成一个瘦子,所以盖尔就在候诊室到处寻找,锁定里面最瘦的人后就穿过人群,向对方介绍了自己。对她而言,这次见面棒极了,似乎他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保罗努力保持着友好,但其实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不知道如何理解这个就要接受他的肾的生气勃勃的女人,也不清楚应该体会到怎样的感情。他妈妈去世不到一年,而他现在很可能要与另一个生病的老女人纠缠在一起,这意味着什么呢?捐出一个肾,为自己找到一个新妈妈——还有什么比这更扭曲呢?他也担心去见盖尔是一件糟糕的事,这让他感到内疚。接受她的谢意会降低他行为的价值吗?如果他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接受这些感谢,他是否会是一个更好的人?他的捐献现在变成一件仅仅是取悦自我的事了吗?他到家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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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本身已经把他弄垮了,他非常疲惫。后来,当他坐在医院病床上时,电话铃响了。电话那头的女人在新闻里听说了他的事,对他说,希望他剩下的那颗肾赶快衰竭,好让他死掉。因为她的丈夫就在下一行受赠者中,而保罗却把肾捐给了别人。那之后,保罗让医院将他的电话关掉,但随后有人在费城的报纸上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质疑让他来选择受赠者(选择谁活谁死)是否公正。他不能理解——他只是听说附近某个女人病了,然后帮助了她。这怎么就让那些人愤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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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家后,他始终感到非常伤心。他承认,从英雄的神坛上下来是困难的。在做手术之前,每个他认识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医院里也有很多喧嚣的声音,来自当地媒体的关注。他喜欢告诉人们,他就要把一颗肾捐给一个陌生人了,只是为了看一下他们的反应。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更糟的是,盖尔突然不再回他的电话了。她生他的气了吗?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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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寻求建议,他开始在一个叫作“在世捐献者在线”的网站上发帖,他发现很多捐献者都需要处理手术后独特的感情。他读到一个女人将自己的肾捐给她妹妹的案例,捐献后肾脏出现了排异反应,她妹妹去世了。那之后,剩下的家人不再和她说话。还有一个人将器官捐给了自己的配偶,然而接受者后来却离开了捐献者,大概是因为感激的重负让婚姻无可挽回地变形了。类似的情形似乎发生过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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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因为担心,保罗打电话到医院找到了盖尔。她之前病得很重,不想惊扰到他,但现在好些了,她希望保罗留在她的生活中。他依然感到难受,不能确定。她邀请他去参加她儿子的婚礼,他拒绝了很多次,直到最后她非常生气地朝他大吼起来。不知怎的,对保罗来说,一切似乎好了起来。如果她能够对他吼叫,那意味着在她眼里他并不总是完美的,他们可以有一段正常的友谊。她不是他妈妈,他知道这一点,这很好。事实上,盖尔确实或多或少把自己当作是他妈妈。她想要他节假日在家里;她不让他抽烟,追着他去量血压。但无论如何,这个程度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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