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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琪:“包大人,韩琪有自辩书一份,容读。请大人听罢再做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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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辩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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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此乃我中华民族昭昭纲常之首义也!推而及主奴关系,则可引申出主之忧,奴当解之;主之托,奴当照办的道理。家将者,府奴也。犹如臣唯命于圣上,子依从于父训。违之,殊不义也!抗之,殊大逆不道也!又常言道——有奶便是娘。奶者,实惠之物也;娘者,至尊之人也。如君相对于臣,如父相对于子,亦如主相对于奴也!臣奉君旨而行事,虽错虽恶,错恶在君耳!子依父训而差谬,虽差虽谬,差谬在父耳!奴为主杀人灭口,当诛者,主耳!在家将,只不过例行公事也!小的韩琪杀人,实在也是出于为奴仆者尽职尽责的一片耿耿忠心呀!所以包大人若连韩琪也铡了,韩琪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一百个不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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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中,也有一个与韩琪类似的人物,叫钮麂,是奸臣屠岸贾的家奴。屠命其深夜去行刺忠臣赵盾。他勾足悬身于檐,但见那赵盾,秉烛长案,正襟危坐,批阅公文。他心里就暗想了:早听说这赵盾是大忠臣,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夜此时,良辰美景,哪一王公大臣的府第之中,不是妖姬翩舞,靡音绕梁呢?满朝文武,像赵盾这么家居简陈,尽职至夜者实在不多了呀!我若行刺于他,天理不容啊!他这么一想,可就一时的“心太软”了。“心太软”,他就做出了太愧对自己的正义冲动之事来了——纵下檐头,蹿立厅堂,朗声高叫:“赵大夫听了,我乃屠岸贾之家奴钮麂是也!今夜屠岸贾命我前来行刺大夫,并许以重赏。钮麂每闻大夫刚正不阿之名,心窃敬之。岂忍做下世人唾骂之事!然大夫不死,钮麂难以复命,故钮麂宁肯自尽了断恶差!我死之后,那屠岸贾必派他人继来行刺,望大夫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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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过这戏本,台词意思记了个大概。于今想来,这钮麂其实也是不必自己死的。他不妨向赵盾说明自己的两难之境,请赵盾反过来同情自己,体谅自己,对自己“理解万岁”。想那赵盾,既要于昏君当道之世偏做什么刚正不阿之臣,必有思想准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绝不会香莲也似的魂飞魄散,咽泣哀求。而那钮麂,杀人前先便获得了被杀者的理解和同情,天良也就不必有所不安了。即使后来因而受审,也可以振振有词地自我辩护——赵盾当时都理解我了,你们凭哪条判我的罪?难道我当时的两难之境就不值得同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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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开去——罪恶滔天的德国党卫军战犯,后来正就是以此种辩护逻辑为自己们的罪名开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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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略的无罪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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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杀犹太人的无罪是——“执行本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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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希特勒的接班人格林在战后公审的法庭之上,也是自辩滔滔地一再强调——我有我的难处,对我当时的难处,公审法官们应该“理解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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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大小侵华战犯,被审时的辩护逻辑还是如此,现在,这逻辑仍在某些日本人那儿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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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回来,说咱们中国,从“文革”后至今,同样的逻辑,在某些“文革”中的小人、恶人、政治打手那儿,也仍被喋喋不休地嘟哝着——大的政治背景那样,我怎么能不服从?我的罪过,其实一桩也不是我的罪过,全是“文革”本身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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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狠心的事、冷酷的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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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之人的“不忍”之心体现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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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得再近些,说现在——大家都知道,现在的中国,是很有一些人肯当杀手的。雇佣金高低幅度较大,从几万、十几万、二十几万到几百万不等。而且,时兴“转包”。每一转再转,中间人层层剥皮。最终的杀人者,哪怕只获几百元也还是不惜杀人,甚至不惜杀数人,不惜灭人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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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丝毫也没了“不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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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断不会像小说、戏剧以及近代才有的电影中的情节那样,给被杀者哀求和陈诉真相的机会,自己也完全没有希望被杀者死个明白,要求被杀者对自己“理解万岁”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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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接了钱,他们往往是举枪就射,举刀就砍,举斧就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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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过程是那么地符合现代的快节奏——想了就议,议了就决,决了就干,干就要干得干脆。自己没“废话”,也不听“废话”,人性方面绝对不会产生什么“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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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倘被缉拿归案,又总是要找律师替自己辩护,强调自己只不过是被雇佣的“工具”。既是“工具”,似乎便可以超脱于人性的谴责。就算有罪,仿佛也罪不当诛。犯死罪的,似乎只应是雇佣者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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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可以想象,韩琪和钮麂那样的杀手、那样的刺客,也许再也不会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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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显得太古典了,因而也未免显得太迂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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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有时却不禁地产生一种崇古之情,每每竟有些怀念他们那样的古代杀手和刺客。于是也不禁地每每自嘲自己的古典情结和与现代格格不入的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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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联想得更近些,说我们大家人人身边的事——读者诸君,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对“不忍”二字有点儿久违了似的呢?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经常能听到的,倒是“别心太软”的告诫,或“只怪我心太软”的后悔之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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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家人人身边的事,当然都只不过是些“凡人小事”,并不人命关天——比如小名小利……千万别心太软!有什么忍不忍的?这年头,你不忍,别人还不忍么?你不忍了?那么你等着吃哑巴亏吧!于是,我们往往也就正是为了那些小名小利,将别人,甚至将朋友抛出去“变卖”一次,或将友情、信任出卖一次。当陷别人于窘境,于困境,甚至可能毁了别人的名誉之时,我们又往往这样替自己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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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是奉行了合理的个人主义啊!如今这年头,谁不像我一样呢?真的,我眼见的这类人和这类事,多得早已使我的心有些麻木了。于这麻木之中,我竟每每很怀念“不忍”二字。难道这“不忍”二字,真的将从我们某些中国人的日常用语中废除了吗?难道我们某些中国人迅速地“现代”起来了的头脑中的观念,真的半点儿古典的缝隙也不存在了吗?阿门,给我们中国人的人心,留下一条还能夹住“不忍”二字的缝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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