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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290 苏格拉底之死非常戏剧化,柏拉图本来是想成为一名悲剧作家,但苏格拉底的死没有任何悲剧之处。在某种意义上,《斐多篇》是反悲剧的。这里具备悲剧的所有要素——不公正、谋杀、朋友和家人的哭泣,主人公天年未终就要死掉。但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固执地认为,他没有遭受什么不幸,所有人都不该哭。这就是《斐多篇》传递的信息:死亡不是一件坏事。苏格拉底努力让他的朋友们相信死亡不是坏事,他说服他们的办法是,向他们证明灵魂是不朽的,然后描述死后灵魂的命运。《斐多篇》是一张灵魂的地图,为自己死后的灵魂之旅做好准备,一些希腊人和罗马人去世前会读它,就像一些佛教徒临死前让别人给自己读《西藏生死书》一样,为灵魂之旅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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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292 苏格拉底对我们说,死后,灵魂离开身体这一牢笼,升往天堂,“跟纯粹灵魂交谈”。然后到了一个实行审判的地方,仍然跟物质的东西连在一起的灵魂在那里忘掉他们的前生后转世,那些用哲学净化过自己的人“之后将不带肉体地生活,住到更美的地方去。”对于灵魂之旅的各个步骤,《西藏生死书》对它的描述是确信的,苏格拉底则说得不那么确定:“我不是要断言我所做的描述是完全准确的——一个理性的人不该轻易那么说。但是我要说,由于灵魂是不朽的,因此有这么个信念并不错,也是有价值的。”根据苏格拉底的说法,死亡就不是坏事,因为灵魂是不朽的,在离开身体之后最后会跟神合一。死亡就是哲学家对死亡漫长追寻的终结,在那一刻他对神的追求到达了顶峰。因此苏格拉底说,“他难道不是快乐地死去?他肯定会,我的朋友,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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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294 伊壁鸠鲁式的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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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296 但如果你不相信来世或者不确定死后灵魂会怎样,那样还会有所谓善终吗?伊壁鸠鲁派认为死后灵魂不会存活,但他们仍坚持认为,死亡不是坏事,明智的人可以“善终”。死亡不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因为伤害寓于不愉快的感觉,但一旦我们死了,我们就不会感受到任何东西,因此死亡不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它不是坏事。对伊壁鸠鲁派来说,善终是我们平静、快乐地告别人世,有朋友围在身边,愉快地想起我们分享的所有快乐时光,不会毫无必要地担心来世和安全,因为我们知道,如卢克莱修所说,死亡“比最深的睡眠还要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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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298 这样的死亡的一个实例是大卫·休谟的辞世,他是18世纪的一位哲学家和无神论者。在60多岁的时候,在经历了漫长杰出的随笔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生涯之后,休谟患上了消化不良,大概是癌症。他的朋友哲学家亚当·斯密告诉我们,最初休谟战胜了疾病。但是症状又复发了,“从那时起他放弃了一切康复的念头,但极其快乐、极其满足地屈服于疾病,顺从于死亡。”去世前不久,斯密去看望他,休谟高兴地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想做的重要的事情,我已尽力令我的亲人和朋友过得更好。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满足地死去。”我们读到,在最好的时日,休谟“完全不焦虑、不焦急、不消沉,看有趣的书来度过他的时光”。他“高兴、镇定地离开了人世”。但是,如果我们还没有做完我们想做的重要的事情呢?在那种情况下,死亡是不是坏事?我们可能会同意,由于缺少来世的证据,死亡肯定是阿尔伯特·艾利斯所说的“令人憎恨的事情”,尤其是当它在我们年轻时就降临,当我们还没有享受漫长的人生的时候。但多长算漫长?我现在34岁,这意味着如果我活在别的时代或者别的地方,我活这么长已经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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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00 较好与较差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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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02 哪怕我们不同意古希腊哲学家的观点,坚持认为死亡是一件坏事,我们仍可以同意,存在着较好和较坏的死亡。没几个人能选择自己的死因,但有些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选择我们辞世时的风度,有能力控制这一过程,哪怕只是在很有限的范围内,能让垂死的人在最后几周或几天里获得一些安宁和满足。当代英国思想家查尔斯·里德贝特在2009年秋天失去了他的双亲。但是他2010年在一次演说中说,他的父母死得完全不一样:他父亲的死很糟糕,而他的母亲得以“善终”。他父亲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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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04 “一间很可怕的病房,艾尔代尔总医院的3号病房。房间里天花板已经褪色,到处都是医疗设备,病房极其标准化和单调。那里一点儿也不干净。我母亲去探望我父亲时,她要穿越那些设备,去亲他一下。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可怕的病房才能因为这种亲密的举动而有一些生气。但她穿越设备去亲他这一景象反映了这里的问题:杂乱的设备很碍事,应该清理一下,同时也可以让病房显得有些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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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06 查尔斯的母亲在他父亲去世几天后也生病了,她被送往布拉福德皇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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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08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她想结束生命。但是她住在一家非常好的医院,那里的医务人员热切地希望让她活着。他们用药救治她时,她问他们能不能只给她一大颗药让她死掉?他们说,“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做……”然后她意识到,如果她不服药的话,她就会死掉。所以最后他们把她转移到一个护理之家,她死在了那里,就在他们在早上9点半给她吃了玉米片之后。我母亲死亡时有归属感,并感到完满,直面自己的处境并做出决定。死亡方式无疑是在她掌控之中。她无法控制她死亡的情境,但是她可以在其中寻找自己的路,寻找适合她的死亡方式。最终,在这场死亡中她是主角。在我父亲的死亡中,主角是护士和医生们。他们是男女主人公。我母亲死亡过程的主角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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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10 里德贝特概括说:“在我们目前的制度中有太多糟糕的死亡方式,对医疗服务体系投诉中的50%跟人们去世的方式有关。“善终”不够多,“善终”的剧本应该是去世的人亲自写的……我们需要的是让人们写他们自己的剧本。”(我们独立自主的程度取决于我们是否选择死亡。如果我们决定要活下去,如果我们决定要尽可能地跟疾病做斗争,也许是为了我们的家人,那么我们必然就会授予医生控制我们的生命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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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12 选择一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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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14 写自己的死亡剧本,确定自己的死亡之路,这是非常斯多葛派的做法。斯多葛派是最早把死亡当作最终的生活方式选择的人。塞内加写道:“就像我选择乘坐哪一艘船或住哪一幢房子一样,我也选择一种死法。”就像我们在《斐多篇》中看到的苏格拉底一样,完美地掌控自己的死亡过程,把它当作一个机会来表达自己的价值观,斯多葛派也努力地书写他们死亡的剧本。他们努力把自己的死亡变成斯多葛派面对无法控制之事时的尊严和独立自主宣言。比如,我们能读到第欧根尼对芝诺临终时刻的记载,芝诺年迈时,绊倒了,摔断了自己的脚趾,离开了斯多葛派的学校。他拍着大地喊道:“这都是我自找的,为什么还召唤我?”接着他就自杀了,好像是通过停止呼吸或绝食。他的继任者克里安西斯是绝食而死,当他老了生病时,他认为他已经活得够久的了。其他斯多葛派也选择死亡,而不是被俘或者被暴君杀害:小加图用刀刺穿自己的肚子而死,而不是被恺撒擒获;塞内加割腕自杀,而不是被尼禄的军队杀害。自杀对他们来说是表达目中无人的自由,以及面对暴君时的自我决断。斯多葛派努力书写他们自己死亡的剧本,当然他们的死亡过程有一些戏剧化甚至做作之处,他们就像是在有意识地扮演柏拉图描写的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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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16 但他们真实的死亡过程并没有彩排过,不像柏拉图虚构的那样顺利。比如,塞内加面对死亡时本来是想追随苏格拉底:塞内加平静地听取了他必须死掉的消息,责骂他哭泣的亲人被他们的情绪占了上风。但接着这场戏就演砸了。塞内加切开了他的手腕,但是血流得太慢,他死不了。他又切断了膝盖和大腿的动脉,但这仍然杀不死他。之后他又服毒,但毒液在他血液里流得太慢。最后,为了结束塔西佗所说的这“单调乏味的死亡过程”,他被带进一个热澡盆里,最后在热气中窒息而死。塞内加辛酸的、有些荒唐的死亡方式告诫人们,我们控制自己的死亡的意图,并希望在这一过程中表现我们的自主和尊严和这是死亡这一事实之间存在着矛盾。死亡反抗我们对它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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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18 人有权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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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20 必须要说,古代的斯多葛派对待自杀的态度很宽容,他们显然认为只要我们觉得生活不可忍受,或者只是感到不快,选择自杀都是可以的。塞内加写道:“如果你喜欢,你就活着;如果你不喜欢,你就可以回到你来的地方。”但是我们有权结束自己的生命吗?如果有的话,在什么情况下可以?选择死亡不就是拒斥上帝给我们的生活条件,因此是一种斯多葛派所认为的罪孽吗?这就是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的立场。他说人类是“神的财产”,因此我们不能取走自己的生命,“一个人应该等待,直到神召唤他时取走他的生命,就像他现在在召唤我一样。”苏格拉底认为他的死不是自杀:他被雅典人命令喝下毒酒,所以他就喝了。这是被处死。但当然,苏格拉底在某种意义上是选择了死亡,选择不接受他的朋友们的劝告逃离雅典。他说他听从了神的召唤去死亡。斯多葛派也为神召唤我们去死时的自杀辩护。马可·奥勒留说,我们应该等待,“就像一个士兵等待从生命的战场退出的信号”。但是我们怎么知道神召唤了我们?一个狂躁的抑郁者可能会以为神一天召唤他六次。连摔断脚趾都可以被认为是神的召唤,谁还能活到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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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22 斯多葛派对自杀的辩护对罗马的法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罗马的法律宣称,一个人选择告别人世的方式是个人的权利,剥夺人的这一权利比杀死他还要坏。基督教诞生之初的几百年间,延续了对自杀的接受。毕竟,《圣经》没有明确地谴责自杀。虽然《圣经》中的七次自杀大部分是坏人的自杀(最坏的是犹大),但并非全都是坏人,比如参孙仍被犹太教和基督教奉为英雄,虽然他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官方宗教时,才有人试着制定法律反对自杀。基督教对自杀的禁止始于公元4世纪的圣奥古斯丁,他回到苏格拉底最初的观点,认为我们是神的财产,因此我们不能了结自己的生命。在6世纪,天主教会已经开始立法反对自杀,禁止教士给自杀的人做弥撒,禁止把他们葬在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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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24 到12世纪,中世纪神学家们经常重提自杀问题,解释它为何是罪孽。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是在跟斯多葛派做斗争。实际上,源于拉丁语新词的“自杀”(suicide)一词最早就是12世纪反对塞内加赞同自杀立场的宗教小册子造的词。斯多葛派和基督教对待自杀的矛盾态度在文艺复兴时期再次登场,那时塞内加又流行起来。英语文学中最著名的演说,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其实讨论的是在死亡权问题上斯多葛派和基督教到底谁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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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26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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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28 到了18世纪,基督教作为文化力量在欧洲衰落了,人们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开始减弱,哲学家和作家们大胆地表达他们对自杀权利的支持,如果生活变得无法忍受的话,人们是可以选择自杀的。比如大卫·休谟,他1755年在《论自杀》一文中写道:“交还人们天生的自由……按照古代哲学家们的观点,自杀也许是从所有关于罪恶和责备的诋毁中解放出来。”休谟说,“这是我们对死亡自然的恐惧,当生命值得保留时,从未有人丢掉过它。”但是休谟在世时没敢发表他对自杀的辩护,他这篇论文在1783年他死后才出版。在我们的时代争论仍在继续,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英国的一个委员会刚刚建议政府使安乐死合法化。争论依旧分为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对选择死亡权利的辩护,以及基督教和柏拉图主义坚持认为的生命的神圣性。也许斯多葛派正在获胜,因为婴儿潮一代赞同死亡是最终的生活方式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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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30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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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32 死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的灵魂会飞向纯粹光亮的宫殿,接受判决并被指派一个新的身体吗?还是我们的意识消失、身体解体、归于尘土?还是会发生别的事情——某种完全不同于我们的想象的事情?现代哲学家倾向于认为,死亡是终结。我认识的哲学家中很少有严肃地为死后的生命辩护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威廉·詹姆斯确实努力这样做过。他在担任心理学研究学会主席时,花了许多时间研究灵媒和濒死体验。学者们普遍认为他这方面的研究是一种古怪的癖好,不能跟他更加严肃的学术成果混为一谈。但是我认为威廉·詹姆斯之所以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就是因为他对各种人类体验敞开胸怀。他没有摒弃任何体验,认为它们不值得注意、不值得研究,而是坚持认为哲学和心理学应该考虑一切可以获取的数据——客观的和主观的。人们有一些奇怪的体验。他们有灵魂出窍的体验、濒死体验、前认知和心灵感应体验、神秘的幻觉、灵感的闪烁、预示性的梦、对前世的记忆(这些体验也许是想象出来的,但是它们好像对那些体验它们的人来说很重要)。连清醒的学者都有这类体验,虽然他们很少会在公开场合上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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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34 在本书的开头,我说过,我借助认知行为治疗和古代哲学,成功克服了在我青少年时期困扰我的情绪障碍。这是真的,但并非全部真相。实际上,最初帮助我看透我的问题的是你可以称之为幻觉或濒死体验的东西。2001年,我前往挪威,我的一些家人来自那里,我去那里的山区滑雪。到的第一天早上,我从一个危险的斜坡的栅栏处跌落,摔了大约30英尺远,摔断了左腿和三处椎骨,陷入了昏迷。醒来后,我看到了一束明亮的白光,感到充满狂喜。在那之前,我已经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好几年了,我担心我会受到永久性伤害,余生都将带着心理上的伤痛。但那时,在山上躺在我自己的血泊里,我确信我们身上都有一种不会被损害的东西,一种总是伴随我们的无价的、不会受到伤害的东西。我们忘记了我们身上的精神财富,结果我们去乞求别人的赞同和外界对我们自我价值的确认。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不需要担心,不需要去乞求。别人的赞同或不赞同都不能增添或拿走我们内在的财富。我只需要相信它,放松下来,不需要再焦虑地从外界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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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36 接下来的几周和几个月里,我感觉很好。我住在医院里,伤口包扎着,非常虚弱,但是在心理上,我感到康复了,感觉自己很强壮,充满爱意(哪怕在我没注射吗啡的时候)。在我摔倒后的几周里,我得知古代哲学,尤其是苏格拉底和斯多葛派描述过这种体验,他们说要信任自身的灵魂,而不是向外界获取。蒙田说:“我们都比自己以为的更富有;但是我们被教导去借,去乞求……但是我们不需要什么教条。苏格拉底教导我们说,它就在我们身上,找到它并学会使用它。”但几个月后,这种体验从我的记忆中消退了。我又被生活困扰了,我感到过去的一些恐惧、焦虑和抑郁的念头又回来了。我认识到最初的顿悟还不够,我需要更系统地把这些洞察变成新的不假思索的习惯。所以我就尝试了认知行为治疗的课程,发现这些课程从古代哲学学习了很多东西。就这样,我开始写这本书:这全都是因为我滑雪时没能顺利地从山上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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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96338 我不知道那天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我能想出几种世俗的解释:也许这一意外最后给了我一个机会让别人照顾我,以前我一直克制着,没跟我的朋友和家人说过我的抑郁症。也许这次意外冲击了我的大脑,激发了它天生的再生能力。我还想到了灵性的解释:上帝帮助了我,或者我的守护神,或者当地的山神帮助了我。我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有那么一刻,我确信我们身上有一种东西永远都不会死,它是纯粹意识和爱。我希望我能再次感觉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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