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701928e+09
1701701928 为了保持节奏,同时把心思抽离,去想一想跑步、路线、食物等之外的东西,我让自己开始了对另外一场冒险的幻想。我幻想我们是越狱犯,正在逃窜中,藏身于这些树林里。或者我们是印第安勇者,正在狩猎一群梅花鹿,或是怀揣紧急信件要送到隔壁部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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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30 跑步变成了一项日常琐事,就像呼吸、吃饭、上厕所(在这里只能意为找一棵松树、一块岩石到后头解决,或者实在无力跑远,就近往旁边一块大石头底下一蹲)。我决定来想一想下周要做什么好了:我得去给玛利亚买礼物,因为她星期三过生日;我得打电话给机修师傅约一下车子5万英里的保养;我还得在回家前去一趟超市,因为冰箱里断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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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32 偶尔我会什么都不想,放任自己大声歌唱,随着歌曲节奏摇摆。这是我试过觉得能够分散注意力、忘掉时间的最佳办法之一,这样子时间会过得更快。不过这回,唯一的问题是我把iPod落家里了,而且不知道是因为精疲力竭的关系,还是他们说的跑步真的会损毁神经细胞,那些曲子开始黏糊,在我脑中风化,而且无论我多想按下按钮跳到下一首,我都没办法阻止自己不断重复刚刚这首歌,一遍一遍又一遍。如果是一场三四个小时的赛跑,或者拉长些,是在要跑上六七个小时的比赛里,这种情况还是可以忍受的。可如果出发几小时后这首歌就开始卡住,然后你已经唱了快20小时了呢?想象一下我的神经在重复唱了几千遍这几句以后的状态吧:“噢生命……很重要……它重要啊……啦啦啦啦啦……失去我的信仰!”没有了iPod帮忙,我就只能记住这点副歌,然后之前20小时里我都在绞尽脑汁回想到底其余的歌词是怎么唱的来着!尽管我已经快一筹莫展了,可不知不觉地,两三个小时就这么在搜寻歌词中过去了,并且在这期间,我根本不记得双腿的疲累、天气的寒冷,还有前方等着我的是更多更多英里这个残酷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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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34 然而不可避免地,里程数一上来,那种单调枯燥感就又回来了。我们跑过了山脊,重新跑进茂密森林中,寒风消散,随之也带走了我敏锐的感觉。腿脚依然轻盈,我的心也愿意继续奋战,但从汤普森山峰下行时,我的官能感到了麻痹。数小时前我就已经抛弃了触觉,如此阻隔了双腿和脚上的水泡传来的痛感。接下来切断的是听觉,屏蔽了森林的响动和罗斯跟我说的任何话。很快,视觉也不甘落后:我的眼睛已经要打不开了,上下两排睫毛就要粘到一块儿了,我都看不清地形了,而且不住地打盹。这时我暴喝一声,吼起歌儿震天响,连跑带蹦地想要重新激活我的感官。身后几步之遥的罗斯应该会以为我这是发疯了吧,但是这样做才能帮我保持清醒,赶走困意。前几分钟我还能打起精神跑上一会儿,可事实上真的已经跑了太久,困倦又一次汹涌地攻击着我,我的眼皮开始打架,脚下的节奏也愈发地单调乏味了。我与这重负做着艰苦的搏斗,再次放声唱了起来,这回比上次还大声,我鼓足了劲儿加速过弯,越过石堆,在林间拍着树干借助反弹力提速,刺激肾上腺素分泌,唤醒应该能让我保持清醒的荷尔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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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36 尽管做了各种尝试,不一会儿我又开始闭眼睛了,这回困倦来得更加猛烈,我只能放弃挣扎,任由眼皮在睡意中合上。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传遍了全身,紧张感消失了,疲劳也退去了。疼痛退散,思维蒸发。我忘记了身体的存在,就这么让自己随一个一切都简单容易的世界漂流远去。忽然,几个问题电光石火般地窜入脑海,把我震回现实。我刚刚是在跑步吗?我不记得有停下来啊……我是还在跑着呢吗?我惊慌地睁开眼睛。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两边。我已经飘出跑道以外百多码去了,眼下正坐在一堆松树枝和巨大的蚁丘之间。这应该还没过多久,因为罗斯还在后头沿着大路赶上来。我往回走,想着真的不能这么下去。我知道必须停下来睡一觉,至少睡上那么一会儿,能让我摆脱这困倦,跑完这一程。我记得听人说过他们中途睡上半小时就能赶走困意,接着再跑上好几个小时。嗯,我也试试看好了。只有六七英里就到大草原区了,我的团队就在那儿等着,我可以在那里停靠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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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38 接下来的一小时奔跑实在是要了我的命,我没有一秒不是在跟想要合上的眼皮作斗争。终于,我们跑到了湖泊南面的路段。我立马在停车场坚硬的地面上伸展四肢,盖上睡袋,倒头就睡。已经没时间考虑地上多凉多硬、我是躺着还是趴着了。一秒钟不到,我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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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40 “基利安!”睡梦深处传来阵阵回声。“时间到啦,基利安!”一声比一声大而清晰。“基——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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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42 我撑开双眼,看到头上有一道光。慢慢回过神来,认出了头灯照着的是索尼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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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44 “很晚了吗?”我揉着眼睛问。我还是感觉跟死了似的。困意只是稍稍减少了那么一丢丢,疲劳也似乎要把我钉在地上。“这可不行啊,”我自言自语道,“我还要跑60多英里呢,这可不行啊。”我坐了起来,对着自己的脑袋猛敲一通好让自己醒过来,准备起床继续跑。可双腿没反应。它们蜷曲在我身下,我没法收紧肌肉把自己拉起来。我又试了一次。这回就不是它们没反应这么简单了;我一用力就感到身上每一块肌肉传来的刀割似的疼痛。我在心里哀号,我勒个去!如果想起个床都是这个鸟样,我一会儿跑那60英里要怎么活啊?!我只能像装着木头腿的笨拙人偶一样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气温已经急剧下降了,但我睡得太沉,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个变化。我灌下一杯热茶,用力做起拉伸,都能听到腿上骨头噼里啪啦作响,接着就在肖恩的陪伴下开始了向南的征程。离日出还有5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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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46 跟每次休息过后一样,我的腿慢慢开始暖和,我也感觉好多了,把牢骚和抱怨抛到了脑后。我开始适应,迈开步子努力加速,想要弥补浪费在睡觉上的时间。我并不敢肯定我的身体到了最后的路段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也需要保持一个较好的节奏来以防万一。我跟肖恩一路斗嘴抬杠,跑得舒服又惬意,并且感到那种脚下生风、步伐轻盈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们沿着缓缓抬升的坡道一路奔跑,步道穿梭于茂密松林中,绵长而笔直地伸向远方。我们顺利到达了一处小山顶,跑上同样缓和的下坡路。我知道从这里应该马上要转向北边了,可路还是继续指向南方。正在我开始担心的时候,一个湖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湖究竟从哪儿来的?我一边大惊,一边努力辨识目前的方位。我很想看上一眼山脉的轮廓,可在这乌漆抹黑浓云密布的天地之间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目前最清楚的就是我们不该跑来这个湖,可正确的路又在哪儿呢?我回忆着刚从大草原那边过来的路:我们沿着唯一的路出发,爬了一小段坡,到达平地,在路口左转……该死!应该是右转才对!我们已经跑错4英里了,现在多出了4英里的路要跑,这个认知让人完全开心不起来。可在这漆黑一片中,又不知道我们到底身处何方,看来是别无选择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来这一趟难道不是为了测试我身体的能力吗?看看它究竟能撑到多远?我人都已经来到了西方世界的中心,就是为了一探自己身心的极限,现在难道要在区区8英里面前丧失勇气?没门儿!我果断转身,咧嘴冲着肖恩笑道:“肖恩呐,跑跑更健康,路远欢乐多哇!”他哈哈大笑,我俩就开始往回跑,一路跑一路笑。转错一个弯,就要补回我们花在发现意外景色上的时间,这件事无论是让人心情起伏还是让人懊恼愤怒,都神奇地让我一下子high了起来,我的官能百分百都被点燃啦!这样的振作让我充满能量,推着我半小时内就走完了回头路,一路欢歌笑语连带交换各种段子。我们回到了岔路口,这回走了右边的路,转入一段穿过树林的缓坡,来到一大片高山草甸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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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48 兴奋劲儿渐渐消退,体力也开始弃我们而去。不止体力,我头灯的电池也快没电了,我的大脑也跟没电了似的运转不灵起来。几分钟后,肖恩的头灯也灭了。现在距离回声湖肯定还差10~12英里,我们的团队等在那儿给我们换电池呢,不过等跑到了估计天都亮了,日光都能帮我们解决这个小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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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50 黑夜里奔跑并不是不愉快的事情,反而能让你保持清醒,激活你的感官,让你全身处于警觉的状态。所有官能都向同一个目标努力:避免摔跤,避免撞树。我记起小时候不带灯火夜游的事情来,回忆那会儿我是如何做到最大化地集中注意力的。我绕着地上的阴影起舞,跟双脚和平衡玩游戏般互动。时不时加速,感受双脚踩着地面、探索着地面,对地面越来越适应,同时管控四肢协调,保持身体平衡。我喜欢这种游戏,最喜欢在就要摔下来的最后一秒,屁股向边上一扭或者手臂在空中一挥就把身子正了回来。这就是我出发前想要在这次历险中达到的效果:将身体逼到力量和耐力的极限,训练我的心理承受痛苦的能力。我正试图爬上刃脊最尖端而不摔到另一边去,我想我就快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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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52 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们到达了回声山峰的谷底,眼前是一条宽敞开阔的步道,沐浴在日出的第一道光线中。我已经连续奔跑24小时以上,对于我的身体经受住了这么久的考验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大腿肌肉、肌腱还有腿筋都疼得不行,虽然髋关节和膝关节都阵阵泛酸,虽然脚上又多起了好几个水泡,还有疲劳、寒冷以及膝盖上传来的刀割般的阵阵刺痛。除了这些以外,我感觉好极了,而且体内还保有一定能量可以继续下去。我能感到虽然没有一块肌肉不疼,但还能顶得住。我的头脑仍然冷静,思想依然专注,我知道,只要下定决心,我的身体还是能够再次加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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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54 当我们跑到回声湖时,日间的天气风云骤变。乌云凶神恶煞般地在湖对岸的山头堆积,那儿恰好就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在停靠点,我休息了一下,喝了滚烫的茶,还往肚子里塞了几块饼干和能量蛋糕。然后我跟让米一块儿做好准备,面对接下来最长且最无助的一段:穿越荒野国家保护区的31英里长路。这段路途岩石遍布,且在途中会碰上迎宾湖以及维尔玛湖区域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湖泊,而其中又到处是厚重的花岗岩石块。在乌云堆砌之下的微弱光线之中,仿佛我们正在穿越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我俩就是核爆之后仅有的幸存者,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想要寻找其他还活着的生命。还是说,我的眼睛已经无法区别看到的现实和脑中的想象?那种单调的枯燥感又来了。在跑了超过124英里之后,精疲力竭也变成了另外一种感觉。现在,疲劳并不是腿上的疼痛,也不是膝盖里的刺痛,更不是犯困或呼吸困难,而是一切停滞。天地万物静止。我是个空壳,双腿没有一点力量,手臂动不了,身体无法向坡上冲。呼吸全靠鼻子,嘴巴紧闭。我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向肺里输送多少氧气了,胸腔无法起伏,也就无法给氧。双脚拖沓地在地上蹭。最要命的是,我脑中一片空白,目光涣散。即使俯瞰着太浩湖的壮丽景色,面对着杰克峰的惊人峭壁,我都无法像往常那样感到兴高采烈,或者说我甚至什么反应都没有。我跟不上对话,陪跑说的任何字句都好,甚至是大自然的声响,传到我耳中都像是远方的回声。雪花开始飘落,我也感觉不到冷;甚至连几小时前还折磨得我要死要活的疼痛,我都麻痹不觉。我的脑中刨不出任何渣渣来。我想召唤出一首歌来帮我保持节奏,没有回应;我连记住一句歌词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不动还要多少分钟才能到下一个要跨越的山头。我已经失去了空间的感念,无法想象未来,甚至我最爱的终点线。将来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于我这虚无之中。我连白日梦都做不出来,至于我这是在干吗,我干吗来这儿,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项被诅咒的运动这些问题,我更是无力猜想了。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我的梦,都褪色成空白,心中空虚一片。不存在,一切都不存在,我就像个机器人在前进,不知命运几何,不懂如何期待。双腿在惯性的促使下继续跑动,心跳和呼吸并无意识驱使,只是这么继续运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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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56 时间一点点推移,雪停了,岩石、山谷、山峰、湖泊、草场、乌云都一一掠过。太阳从东至西跨越了整个天空,可对我来说,时间早已停步。这些都不存在,没有什么是现实,也没有什么是幻想。我的灵魂似乎消失了,身体也只是随着固定的脉搏在移动。我听到有些声响在扰乱我内心的虚空,但我已经独自一人跑了很多英里了。我回头看身后,抬头看山顶,秒懂那不过是风声,是风卷起树叶的沙沙作响,想骗我以为已经跑到了这段路的终点,以为我的团队就等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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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58 还是说我开始出现幻觉了呢?有一些参加过UTMB或者法国大留尼汪超级越野跑并且跑过日夜兼程的同行告诉我,有时候,在第二天的途中,跑道中间会出现椅子。要是他们坐上去休息,下一秒就会发现自己摔了个屁股蹲儿,椅子也随之不见了。或者还有的说,在第二天晚上树木都活了,用枝条抽打攻击在旁边跑过的他们。不,我并没有出现幻觉。要是幻觉来了倒是一种幸运呢,我这么想着,因为至少就能有些东西填充我的空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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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60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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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62 跑一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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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64 又跑一步,风,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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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66 沙,又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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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68 白,33小时,又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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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70 这些就是我过去六七个小时里想的东西。我尽量想出来都是单音节的词,这样就不会浪费能量来连接神经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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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72 一大片金黄色玉米穗的旷野覆盖在沙地之上,映入我眼帘。玉米随风摇摆,虽然阳光赶开了云,驱走了雪,却没能温暖空气。穿过起伏的金色波浪,远方隐隐有几个人的形状显现出来,声音也开始传到我耳中。我看看地面,瞧瞧沙石,再抬起头来确认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形是不是还在同一位置。这回,他们不仅是从玉米穗浪中浮现,还挥舞着胳膊。啊哈!我意识到这不是幻觉:我已经到达了巴克山口,支持团队就在前面等着呢!我的大脑迅速做出反应,一股奔向大伙儿的冲动推动着我的神经,可身体却没有,它对大脑发出的指令无动于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洛塔给我拿来了三明治、热茶和饼干。我并不饿。胃已经干瘪凹陷了,无论放进去什么它都无力消化。我觉得已经撑不住了。我自己是无法命令身体做任何动作的。我的精气神儿去哪儿了?力量去哪儿了?我闭上了茫然望着地平线的眼睛。不,我告诉自己,我已经跑了这么远,已经跑了162英里,不是为了到这最后12英里来扔毛巾认输的!不,我还没有到达极限!睁开双眼,它们炯炯有神,目标明确。它们凝视的方向,是山峰另一边显现在我眼前的太浩城。我强迫自己吃下几块泡了茶的饼干,又一次拍掉鞋子上的尘土,时隔这么多个小时,微笑再次爬上了我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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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74 我站在路径对面,闭上眼睛。寒气逼人,冷风吹得我的头发和衣服上下翻飞。我选了一首歌,是我最爱之一,是那种一听就会让你寒毛卓竖、心跳跟着节拍加速到爆表的歌。我脑子里已经听到了它一开头的那段铿锵有力的贝斯,接着是一串鼓点沉稳地反复,烘托出节奏。黑暗中,我看到一座舞台,乐手们就在台中央,正低着头凝神倾听贝斯那悠远的共鸣……贝斯伴随着鼓点越来越响,直奔高潮而去!就在那一刻,我幻想舞台刷地亮起,歌手和电吉他随着爆炸的节奏跳进了画面。这声响是如此真实而鲜明,舞台一点点地被眼前的山脉取代,清晰而锐利,就像歌手的嗓音,为我在群山中劈开了一条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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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1976 现在,我感觉清新而轻盈,过去162英里累积的沉重一扫而空。转身,冲!脚不点地,随着脑海中那首电音激烈的节拍,我如离弦之箭一般极速奔向群山之间。我睁大了双眼,感受从脚趾一路冲上发梢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我的步伐有力,跑出了从昨天开始就抓不到了的节奏。这并不是因为疼痛都消失了。痛感还在,还很强烈,但它再也偷不走我的专注力,而是团成一团圆润地滚到了大脑的旮旯里。所以,到底是什么让我身轻如燕?我实际上感觉比之前更累,腿上的沉重更甚,肌肉拉得更紧。那么,到底为什么,就算累成这样,我的双腿还是如此高速地运转起来了呢?我体内发生了什么改变吗?答案是并没有。只是在我的意识中,有一个小细节产生了变化:我现在很确定自己一定能做到,甚至能够看到跑道尽头的终点线,它就在我的掌控中,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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