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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有时用时间、距离等评判他们的跑步,也用一些较复杂的术语评判它:AI——他们在已跑完的距离中插入的有氧运动的次数、时长和强度;TUT——上坡的总时间;如此等等。但对我来说,AI和TUT这些都完全是或然的、偶然的。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每次跑步都有每次的心律。跑步的心律是跑步的本质,是跑步的实质。在这里,在一个夏日早晨的这座石山上,我的心律是和缓的。我的双脚轻缓地沉入草丛和石楠丛里。轻微的山风在扭曲盘错的树枝间飒飒作响。几只云雀在微风中轻舞。最重要的是我身边还有布茨,它轻声地喘气,拴在它脖子上的小铃铛也轻轻地发出叮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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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下半生,人们有时会问我跑步时在想什么。这个问题很合理——鉴于我将做出的坦言,这个问题尤其合理。但是,它虽说合理,却是错的。这个问题暴露了一点:提问者根本不懂跑步是什么。我能做出的任何回答都会相当恼人。“上帝啊,这伤害了我”就是一个越来越常见的口头禅。概括地说,我所想的会反映我跑步之前的生活经历。我若快乐,便会产生快乐的思想;我若悲伤,便会产生悲伤的思想。我在跑步中携带了太多的思想,我太多地想到了生活中的恶臭、焦虑和必须关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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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步时只要说了话,那就表明跑步出了错,至少表明还没有跑对——跑步还没有使我全神贯注于跑步。我还没有合上跑步的心律,跑步的节奏还没有发挥催眠般的作用。每一次正确的长跑都会出现一个点,思考在那个点上停止,思想在那个点上开始出现。这些思想有时毫无价值,有时不是。跑步是个开放的空间,其中变换着种种思想。我跑步不是为了思考,但我跑步时会产生各种思想。这些思想并不是与跑步毫无关系,而是跑步的额外奖励或报偿。它们是跑步真正实质的一部分。我的身体奔跑时,我的思想也在奔跑,其方式与我的设计或选择几乎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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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了一些关于跑步对大脑(至少是对我的大脑)的影响的研究。这些影响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不久以前还没人知道成年人的神经生成——成年人的大脑新细胞甚至有可能增加。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跑步就是可能促使这种神经生成的事情之一,至少在白鼠身上是这样。若允许实验室的白鼠自由地接近踏车,其大脑的海马体就会生成数十万个新细胞。海马体是大脑中与记忆相关的部分。此外还有BDNF,即源自大脑的神经生成因子(brain-derived neurotrophic factor)。它是一种蛋白质,其作用是促进新的脑细胞成形,也帮助保护现有细胞并生成大量细胞。以后可能出现这样的时刻:我会对大脑受到的这些影响感到十分愉悦,但目前它们尚未影响到我。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跑步时大脑中发生了什么,而不是跑步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一直要到FMRI(功能性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技术发展得比目前更便于操作,否则我就不可能发现那些影响,至少不能直接地发现。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对大脑其他方面的研究(尤其是对运动节奏与信息处理之间关联的研究),使我们有可能做出一些合理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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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一个有待解释的现象说起:跑步时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描述为“思考转变为思想”,并指出一点:这种转变的根源是(运动)节奏的催眠作用。这个现象若只是我一个人独有,它就很可能是无趣的(当然不包括对我自己)。但是,其他一些人也描述过基本类似的体验。例如,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曾写道:“跑步!我想不出有什么活动比跑步更快乐、更令人愉快、更能滋养想象力了。跑步时,头脑与身体一同飞逸,语言神秘的开花期仿佛伴随着大脑中的律动,伴随着双脚的节奏,伴随着双臂的摆动。”村上春树也做过类似的描述,只是重点略有不同:“我跑步时,我的头脑自动清空了。我跑步时所想的一切都服从于这个过程。我跑步时,各种思想会自动袭来,如同吹来一阵阵轻风——它们似乎突如其来,然后消失,什么都没改变。”奥茨和村上春树指出了这种体验两个重要而不同的方面。奥茨强调了节奏:思想的飞逸和律动,与双臂的摆动和双脚的运动一致;村上春树强调了头脑的清空,把思想比作穿过这个空虚之处的阵阵轻风。我在这方面与村上春树不同:他认为这些思想什么都没改变。我认为这个说法有时是对的,但它们偶尔(只是偶尔)也能改变一切。此时,它们便不是吹拂在我脸颊上的轻风,而更像是猛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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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只有准备好方能出现。它们不能被逼迫,不能被催促——它们不能被指望。它们应其时而来,而不会迎合我们的时间。我那天去了石山以后,迄今已过了很多年,我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解决一个问题了。那是个很难解决的抽象概念的问题,但它突然自行解决了。若不是这样,那就可以说:我跑步时,它在我眼前解决了。对这个现象的一部分解释,几乎一定是来自“节奏”这个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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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轻轻敲出有规则的节奏时,大脑的左额叶皮层、左顶叶皮层、右小脑这几个区域便会被激活。与这个活动的定位同样重要的,是这个活动的频率。这个频率在伽马波段,为25~100Hz,但最常见的是40Hz。很多人认为,伽马振荡是大脑信息优化过程的关键,是注意过程的基础,也许还是有意识体验过程的基础。一些人认为,这是由于伽马振荡在将各种活动整合成整体活动方面的作用。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11]和克里斯托夫·柯赫(Christof Koch)[12]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40Hz左右的伽马振荡的作用是整合信息,使之能被视觉感知到,因此是视觉体验必不可少的。尽管对这个观点人们尚有争议,但是“有效认知运作中包含着伽马振荡”这个观念,如今还是被大部分人接受了。事实上,光遗传学已相当明确地论证了这个观点。光遗传学是斯坦福大学卡尔·戴瑟罗斯(Karl Deisseroth)[13]研究小组创立的。在光遗传学研究中,研究者用针对一种能产生细小白蛋白(细小白蛋白是一种蛋白质,能调节大脑中伽马波的振荡频率)的神经元的光脉冲,去控制大脑的节奏。运用这种技术,戴瑟罗斯证明了:正确的伽马振荡频率能“增强大脑额叶皮层细胞间的信息流动”。额叶皮层是大脑中联系高级认知功能(例如思想)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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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只要简单地用手指轻轻敲出一个节奏,就能产生伽马振荡的最佳频率——40Hz。因此我们不用太费力即可假定:人的身体按照适当的节奏运动,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你的确会怀疑:轻扣手指会产生伽马振荡的恰当频率,全身运动有可能使这种效果更强。所以跑步涉及的身体节奏与出现涉及高级认知功能的大脑活动,这两者存在着关联,这个推断就并不那么难以置信了。不过,节奏仍然不是全部。以40Hz的频率轻扣手指几小时,至多只会使手指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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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省理工学院的诺贝尔奖得主沃尔夫冈·克特勒(Wolfgang Ketterle)[14]也注意到:跑步有益于提高解决问题的能力。他用“放松”的概念描述了这种影响:“一些解决办法十分明显,但只有你放松得足以发现它们,它们才是明显的。”但我认为这并不完全正确,至少我自己的经历并非如此。放松有多种方式,先说说显而易见的。我的确格外善于放松,尤其是附近有一台电视机、一张舒服的沙发,外加一瓶还算不错的酒的时候。遗憾的是,我这么做时,那些解决概念难题的办法似乎并未自动地宣布它们存在。我跑步时,它们更不大可能出现,因此我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至少精力衰竭(而不是放松)一定也发挥了某种作用。存在某个点,思想在那个点上死亡,而一旦达到了这个点,跑步的时间越长,我就越疲劳,于是更有可能出现一种解决办法。但只有首先建立了节奏,这个办法才会有效。那并不是这样一种情况:我节制跑步半年后,又开始跑,跑了两英里,归途中发现自己快要累死了,便盼着这些有价值的想法全都凭空出现,仿佛无中生有,解决我数月以来一直努力解决的所有问题。事情若是这样,那就容易多了,但事情并非如此。那样的跑步中,我从没摆脱过思考——通常是很不像样的思考:思想根本不肯跟我联系。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头脑没有清空。为了清空头脑,我需要节奏;为了获得节奏,我需要保持良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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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至少对我来说,有两个关键因素:节奏和衰竭。它们都不单独运作。由于可以作为依据的经验性研究较少,论及衰竭对高级认知功能的影响时,我就不得不做出更多推测。首先,大脑的运作方式可能涉及某些一般原理。大脑是一种恪守习惯的造物。它一次次走过同样的道路,一次次造访同样的死胡同和绝径。这是因为大脑在本质上是一台联想机器。活动通过联想分布在大脑里。若是大脑一个区域的活动以前造成过另一区域的活动,这两者就建立了联系。而这就意味着:未来在另一场合若发生第一类活动,第二类活动也很可能发生。人类一次又一次地犯下同样的思想错误(或个人犯错,或集体犯错),甚至只要草草地瞥一眼思想史,我们便会看到:本质上相同、最常见的是不成功的思想往往反复出现,只是其形式略有不同——这个倾向就是大脑的联想本质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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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必须说服大脑放下,只放下一会儿。大脑疲劳时,说服它放下会容易得多。我跟患有痴呆症或老年痴呆症的人说话时,让我吃惊的往往不是他们丧失记忆的程度,而是他们所剩的力量与活力。对久远之事的记忆,对以往一生的记忆,再次被揭示出来,而他们就像是在片刻前刚出生的。他们的大脑放下了,联想崩溃了。我们发现:在这个过程中,曾被隐藏的事情被揭露了出来。我想,当疲劳开始悄悄进入我跑步的节奏,便会出现这种情况。“空”是大脑正在放下的标志——并非放下一切,而只是放下它的掌握,放松它日复一日的操作功能。大脑用于引导活动的那些联想被放松了,只放松了一点儿。于是,在一定程度上,那些熟悉的、但毫无成果的思想大道和死胡同便被丢弃了。在头脑的这片新沙漠景观上,思想被揭示了出来,闪着亮光,清新而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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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经验性的研究与这个话题有关。神经科学家肖恩·奥努阿莱恩(Sean O’Nuallain)在对西藏僧人的研究中证明,超验的精神状态就是大约40Hz的伽马波振荡。不仅如此,他还提出,这些僧人的共同点(至少是精通冥想的僧人的共同点),就是将他们的大脑置于一种状态——大脑以低于平时的比率消耗能量,其比率有时接近于零。按照这种“零消耗假设”,大脑的低能耗状态也许和“无我”状态相关,其高能耗状态则与对自我的体验相关。低能耗状态中,伽马振荡更为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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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研究强烈地暗示了疲劳也许对思考产生的影响——更准确地说,是疲劳在产生思想方面或许有的影响。剧烈的身体运动会使大脑采用低能耗状态。其原理也许就像吃饱以后会产生睡意。血液被转移到了肠道以利于消化,其结果就是血液减少,由此进入大脑的氧原子也减少了。从长远看,你跑步时若达到了那个点,你就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才能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为了补偿,大脑(它通常至少消耗总体能的20%)就进入了奥努阿莱恩描述的那种低能耗状态,其结果就是一种“无我”状态。思考大多是我自己体验到自己做的事情。从长远看,我体验不到自己在思考,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掌控已经变得无力。思想取代了思考,那些思想似乎根本不是我的,似乎从无而生,从碧空飞入了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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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按照它们自己的时间到来——我猜它们自己的有利时间也许是这样一种状态:伽马波振荡增多,伴随着大脑总功率的减小。左额叶皮层、左顶叶皮层、右小脑出现了高度一致的活动,伴随着某种疲劳,那种疲劳会把日常生活的通常联想破坏到一定程度。其结果就是一种“空”:大脑清空了,好让思想在其中活动。这也许是实际情况,也许不是。但我认为:远比为什么发生这种情况更重要的是,这种情况确实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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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是思考的对立面。我和不会说话的狗一起跑步。但它们做的比说话更多。它们起到了放大的作用:它们放大了跑步的节奏,增强了跑步的实质。我的心跳,被跑在我身边的那些狗放大了;我的呼吸,被它们的呼吸放大了。跑步时,我的“登——登——登”的脚步声,被它们的“啪——啪——啪”的脚步声,以及它们脖子上链子的“叮——叮——叮”的响声放大了,增强了。这就是跑步的心跳,那颗心在我体外跳动,不是在我体内跳动。跑步发挥了它的作用时,我就迷失在了这颗跳动的心脏里。面对这个点(思考在这个点上停止,思想在这个点上出现),我不是在跑步,不是在真正地跑步。在这个点上,运动变形为跑步:思想出现在这个点上,开始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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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山度过的那一天里,我也许第一次体验到了跑步的心跳——在我体外跳动的心,不是在我体内跳动的心。我不能理解(无论在当时还是在日后许多年):这种经验将会重塑我生活中一些更重要的方面。体验跑步的心跳就是体验最强烈的经验之一,柏拉图也许会把它称作“善”的理念。也许必须经过很多年,跑步的心跳才会让我重新认识一种价值,儿童最了解那种价值。生活需要这种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失去了这种价值的成年人会贬值。我那天在石山上和布茨一起跑时,不可能领悟这个思想。当时,来自跑步的心跳的思想,跳跃在我头脑中寻常的位置上,太阳跳跃在伸向南方的浅蓝色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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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位于英国威尔士格温特郡(现名布莱耐格温特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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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威尔士最高峰,海拔2907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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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位于威尔士国家公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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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威尔士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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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拉布拉多犬的寿命一般为12~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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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此词1963年后出现于美国和加拿大,主要指中学生和大学生运动员,略带贬义,即认为他们擅长体育,不善于学习文化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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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0世纪六七十年代爱尔兰足球运动员,此处比喻短跑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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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体育教育系教授,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奥古斯特·克罗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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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英国科幻小说家。小说《米德维奇布谷鸟》发表于1957年,根据它改编的电影《遭诅咒的村庄》又译作《魔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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