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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01 太初,混沌空虚,一片黑暗。后来上帝言道:“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10]你也许会想,这纯属骗局。上帝是怎么弄出光的呢?光当然是一种能量,而我们的智慧后来使我们发现:在创造能量的过程中,上帝运用了两个原理:热力学第一原理和第二原理。根据热力学第一原理,能量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毁灭,而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根据热力学第二原理,任何封闭的系统都往往会朝着最大的无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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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03 我们若是封闭系统,便往往会发展成最大的无序。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不复存在。复杂的结构(例如你和我)是有序的:我们的复杂性就是衡量我们秩序的尺度。一个系统越是无序,其复杂性就越低。最大程度无序的系统,则会分解为构成它的粒子。这是一切封闭系统注定的命运。“熵”是科学家对无序的称谓。热力学第二原理告诉我们:欲防止熵造成的破坏,我们便需要能量。但热力学第一原理却告诉我们:我们不能简单地、无中生有地创造出能量,而必须从另外的地方获得能量——更准确地说,必须从另外的事物获取能量。因此像许多生命体一样,我也是能量的转换器:我取得了另外某个事物的能量,使它成了我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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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05 想想上帝的做法吧,他说“要有光!”并运用热力学原理实施了这道指令。在那个瞬间,上帝要继续创造的世界注定成了能量的零和赛场。热力学第一原理使它成了零和赛场:能量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毁灭(假定这个原理只运用于创世这个初始行动之后),因此只存在一定数量的能量,没有更多。任何需要避免热力学第二原理的破坏的事物,都必须从其他有能量的事物中获取能量——欲达此目的,它们必须分解那些事物,以窃用后者包含的能量。复杂性就是秩序,秩序是对热力学第二原理的挑战。我们都是轻微的违法者。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挑战热力学第二原理。我们靠借来的时间和窃来的能量活着。自从上帝说了“要有光!”宇宙就成了一个残忍的、毫无宽恕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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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07 热力学原理造就了一切生命体,而生命体都有一个清晰的结果:大多数生命体的基本设计结构都是管道。其原因不难分辨。管道是最佳的能量转化装置。植物是静止的管道,动物是移动的管道。对那些变成了动物的管道来说,能量(其形式为有结构的生命物质)进入其一端。一旦这种物质被分解,能量便会释放出来,并在管道另一端排泄出废物。从设计的角度看,管道是满足这个要求的最简单的方式。来自另一个宇宙(我们可以假定那两条热力学原理不适用于那个宇宙)的动物学家很可能认为:有理由把地球上大多数动物群归类为虫类的亚种。我们是超级的构造,建立在我们的食道上,围绕着我们的食道——建立在我们曾一度是的虫子上,围绕着我们曾一度是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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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09 撒旦被贬地球以前,他是晨星,是最美的天使。是光明使者,但被贬地球,就变成了受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原理——地球的基本原理——支配的对象。这颗晨星,这位光明使者,从生产者转变成了能量交换器。这就必须有伊甸园里的一条蛇,因为晨星必须变为一个管道。撒旦化身为蛇,出现在夏娃面前时,他既是媒体,又是讯息。他的外形,会使我们立即想到某种我们曾试图忘掉的东西。我们虫子的身体构造外面,裹着精细的身体外衣。我们几乎会忘掉这一点,但证据却一直在渗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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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11 有生命的虫子变得越来越复杂:建立在这虫子之上、围绕这虫子的身体构造越来越令人难忘。这也是热力学原理造成的。一只虫子想吃掉另一只虫子,以窃用后者的能量。另一只虫子逐渐生成了保护壳(甲壳)以防自己被吃。第一只虫子逐渐生成了一些器械(牙齿、爪子),以打破甲壳。另一只虫子逐渐生成了更坚实的甲壳或移动身体的工具,以逃避那些齿爪。生命就这样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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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13 但后来,某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些虫子,或者说这种军备竞赛造就的一些虫子,达到了复杂性的某种极限,产生了意识。任何人都无法确定这种情况是怎样出现、何时出现的。但它确实出现了。这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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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15 热力学的两条原理,使死亡和毁灭成了生命过程的组成部分,成了这个过程的基本要素。一个生物体,只有当另一个生物体死亡才能存活。一个根据这些原理构成的宇宙,将是毁灭的组合体。不过意识(其形式为有意识的动物)逐渐形成之前,这个宇宙里并无痛苦可言:不存在任何能感受痛苦的东西。没有意识的生物(例如植物或非常简单的动物)会受损和死亡。但它不能感受痛苦,因为痛苦是这种受损和濒死的意识。给这个世界带来痛苦和欢乐的,正是意识。若是意识带来的欢乐压倒了痛苦,我想谁都不会否认这是福。但我们很难弄清意识是怎样在这个既定的宇宙(意识就在其中逐渐形成)里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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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17 19世纪哲学家阿尔都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他虽然出生于位于如今波兰的格但斯克[11],却通常被看作德国人——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尽管他对热力学原理一无所知,尽管他根本不曾思考过能量的零和博弈,他的宇宙观还是十分近似我刚刚简述的宇宙观。叔本华认为,假定存在意识在其中形成的那种宇宙,那么意识造成的痛苦就会不可避免地多于欢乐:“这个世界上,痛苦多于欢乐,或至少痛苦与欢乐是等量的,欲快速地检验这个论断,就要用一只动物全力吃掉另一只动物时的感觉,去比较那只被吃动物的感觉。”意识本身并不是坏东西,但它却形成于一个坏宇宙:这个宇宙是根据热力学原理设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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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19 当虫类后代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并因此有了意识,每一只虫子后代便都能有意识地区分出自己在争夺能量的战斗中所处的地位。一般地说,表示这场战斗顺利的标志,被称为“欢乐”或“快乐”;表示这场战斗不顺利的标志,则被称为“苦难”或“痛苦”。这场战斗若很顺利,只要其他一切都未改变它,它便会继续下去。但这场战斗若不顺利,就必须认识到这个情况,因为这场战斗很快就没有机会继续下去了,无论顺利与否。因此虫子后代的意识,必须敏锐地获知那场争夺能量的战斗并不顺利,这种敏锐必须大大超过获知战斗顺利的敏锐。因此任何有意识动物的生命当中,除非格外幸运,痛苦更有可能超过欢乐:它在其生命过程中体验到的痛苦,会使它体验到的欢乐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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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21 正因如此,事情进展顺利时,我们才从未真正地注意到。我那个叫苦不迭的跟腱——我跑此前两英里时,它还在沉睡。现在它醒了,纠缠着我,以毫不含糊的疼痛让我知道它在叫苦。我完全忘了其他一切进展得多么顺利。当然,顺利完全是相对而言的,但我的心仍在平缓地跳动,我的肺仍在做着还算说得过去的工作,即吸气和呼气。何况,除了那个跟腱,我小腿的其他部分也仍然都在做着它们该做的工作,毫无抱怨。所以总的来说,我的身体工作得很好。但我注意到这个了吗?事情进展得顺利,我心生感激了吗?当然没有,正如叔本华认识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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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23 水流只要未遇障碍,便会平稳流动,人和动物的天性也是如此,所以我们从未真正注意到,或真正意识到符合我们意志的事情。我们若注意到某件事情,就一定会挫败我们的意志,或者会感到某种震撼。另一方面,一切反对、挫败、抵抗我们意志的事情,换言之,一切使我们不快、痛苦的事情,都会迅速、直接、极为清晰地引起我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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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25 我们的意识,或者说我们的注意力,会不可避免地关注我们生活里那些出了错的事情,这种关注大大超过了对那些正常运作的事情的关注。我的心脏在我跑步时有效地跳动,这是无须关注的事情。只要事情没有变化,它就会继续有效地跳动,因此我无须对它做什么。但我那个叫苦不迭的跟腱却的确需要关注,哪怕这种“关注”仅仅是我去注意它,再决定该怎么办:是继续跑,把它拉长,还是停止跑步。我若不关注它,它就会断裂,而那将意味着我跑步生涯的落幕。坏事需要关注,而好事却无须关注。正因如此,意识才往往会关注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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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27 叔本华认为,对人类来说,这种情势被我们相对复杂的认知能力,尤其是记住以往事件、预期未来事件的能力进一步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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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29 这种激情的主要来源,是关于不在眼前的和未来的事物的思想。这种思想对人的一切行为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正是这个思想,才是人的忧虑、希望、恐惧的真正来源。这些情感影响着人们,其深刻程度超过了眼前的欢乐与痛苦的影响程度。人具备反思、记忆和预见的能力,因此其实也就具备了一种浓缩、储存其哀乐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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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31 叔本华的这个观点基于意识的一些更基本的形式。假定我们同意这个观点,即意识最关注的往往是出错的事情,不是顺利进行的事情,那么记忆和预期便只是比较复杂的意识形式而已。因此记忆和预期主要关注坏事而不是好事,便很重要。我们的记忆和预期乐于关注的,往往是包含恶意之事,而不是包含善意之事,如此我们才能防止再次出现坏事(记忆),或完全防止出现坏事(预期)。当意识变得日益复杂,痛苦与欢乐的不平衡就随之变得日益显著。对一切生物来说,生活都是坏事,但若其他一切情况不变,人类为获取他们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而误入了歧途,这对人类来说却是最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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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33 叔本华告诉我们,使他与《旧约》和解的,是其中关于“人类的堕落”[12]的故事,因为它是《旧约》包含的“唯一形而上的真理”[13]。他不相信这个故事的字面真理。我也不信。也许,叔本华比任何人都敏锐地理解了一点:最重要的真理,总是以包裹着隐喻的形式出现,而这个故事最重要的部分并不是看似它讲述的,而是你不情愿从其字里行间爬出来之后发现的东西。在这些故事里,在这些关于创世和人类堕落的故事里,我们必须把字面上的真伪与叔本华所说的“形而上的真理”区分开来:“因为它们使我们获得了一种洞察力,而正如自由思想先驱们的后代那样,我们进入这个世界时为罪恶所困,而完全由于我们必须弥补这个罪恶,我们的存在才如此悲惨,其终点就是死亡……这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最像一种被禁止的欲望造成的罪行和招致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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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35 上帝若无比仁慈、全知全能,他就能做他愿做的一切事情,且不会犯错。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创造出了一个符合热力学原理的宇宙?这些原理确定:这个被创造的宇宙必将成为一幅毁灭与死亡的零和全景图。这些原理确定:这个宇宙中若真的出现了意识,“苦难”便总是会压倒“快乐”。这些原理确定:若说生活对一切生物都是坏事,那它对一切(自称的)“最高级物种”就是最坏的事。这一切若都是上帝所为,他为什么如此对待他的这个创造呢?最明显的解释就是上帝因为我们所犯下的罪而在惩罚我们——似乎很难想象出其他的解释。若存在一位上帝,他创造了我们,我们便几乎可以断定:上帝撤去了通向天堂的梯子,关闭了天堂的大门。看来,上帝根本就不大喜欢他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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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37 这实在是悲惨无比。叔本华以悲观主义哲学家著称,这很有道理。但我发现:叔本华最有趣、最具建设性的思想,并不是他对人类困境的描述。我认为,他对人类困境的描述大多是正确的。这至少是出乎意料的。人们想到叔本华时,绝不会想到这个答案。但我认识到:这是叔本华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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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39 想象你搭乘公共汽车赶路,觉得极为不快。道路比土路强不了多少,路面坑坑洼洼,你不断地被从座位上颠起来。这个座位只是一块厚木板,一路上你后背的擦伤越来越多。车上没有空调,你热极了,很不舒服,汗流浃背,身上散发出了汗味。但比起你周围的人来,这不算什么:那群人散发着臭气、打嗝、放屁,极其令人厌恶。其中很多人乘车时都随身带着家畜和另一些动物。孩子们在尖叫,还有人当着你的面给婴儿换尿布。车上的厕所堵了,粪尿满溢,人和动物在过道里拉尿。显然,车上任何人(包括你)都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几乎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地。尽管如此,你周围所有的人还是编着荒唐的故事,那些故事毫无逻辑,毫无根据,甚至毫无差强人意的叙述主题,讲的是他们要在哪里下车、下车后前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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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41 后来,你瞥见有个人正盯着你,你也看着他。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极度痛苦,看到了对无望和无益的同样理解,看到了同样的厌恶之情,看到了同样的恐惧。那一刻,你理解到:你们俩都在这辆车上。这个理解很快就扩大成你对所有同行乘客的理解。他们也许不像那个盯着你的人那么清醒和警觉,但那只是程度问题。你理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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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43 在某种程度上,车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晓得各自的悲惨境遇。他们彼此讲述的愚蠢故事,无不出于困惑和恐惧。这个认识如同两眼间的一道闪电,使你豁然开朗。于是,你知道了你能原谅你的同行者们那些被你看作缺点的东西。他们也像你一样,被吓坏了,不知所措,被震惊,遭人厌恶。对这些同行乘客,唯一合理的态度就是宽容、忍耐和关怀。这是他们需要的,也是他们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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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45 这其实就是叔本华思考了世界的本质后得到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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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47 其实,“世界与人还不如都没存在过”这个信念使我们彼此满怀宽容。不仅如此,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还完全可以认为:恰当的称呼并不是Monsireur、Sir、Mein Herr,而是My follow-sufferer、Soci malorum、Compagnon de misère[14]。这听上去也许很怪,但符合事实。它使我们正确地看待他人。它让我们想到了生活中终归最需要的东西——宽容、忍耐、尊重和关爱他人,人人都需要这些,因此人人皆有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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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49 不过,关键问题是,叔本华似乎根本不曾考虑过:一个为了能量而做零和竞争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宽容、忍耐、同情和关爱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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