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70355e+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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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51 我已带着雨果跑步回来,而我那些形而上的思索,却被一些更现世、更直接的关注打断了。现实中的我,一个刚做了父亲的人,即将进入五旬的人生:很累,浑身是汗,刚刚跑步归来,还必须履行一些责任。儿子布莱尼快两岁了,小儿子麦克森两个星期大。他俩的尿布都该换了。我获得了能量,又消耗了能量。至少,在以前两年和以后两年当中,我的现世存在都是这两条热力学原理的决定性证明,这两条原理就是生活原理的基本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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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53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这两个儿子很难用语言形容,甚至难以捉摸,因为我尚未跟他们拉开一定距离。我对他们的爱,是在他们只有几个星期大的时候开始的。我要说,那是一见钟情,我爱我的儿子们,从看见他们的第一眼起,我就想紧紧地抱着他们,再不放手,但这并不完全是事实。我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我在大约几个星期里一直感到震惊。必须时时抱着他,或紧或松,这个前景激起的是我的恐惧与战栗,而不是爱。但后来他对我做了一件事,一件不厚道的事,我不禁开始思考,开始了无情的盘算。其实,我这两个儿子的确在同样的时间做出了同样的事情,都在他们只有几个星期大的时候,他们对我笑了。他们对我笑了,从此我就成了他们的母狗(bitch)[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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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55 但是,这个词只是我无法写出和捉摸我的想法时使用的表达。这就是我的说话方式,这只是又一个粗鲁的、过于汉子气的隐喻。我太爱他们了,以至我情愿替他们挡子弹。可是在叔本华简述的那种宇宙观里,爱又适合被置于何处?在为能量而进行的零和竞争中,爱的位置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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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57 爱是一个古怪有趣的小小难题。首先,爱显然能与热力学的两条原理相容。爱毕竟出现在了一个根据这两条原理建立的宇宙里。因此说爱能与热力学的两条原理相容,就是说这两条原理并不排斥爱。但有时在体育运动中,若有人做出了虽然(根据竞赛规则)合法但有问题的事情,人们就会说他的做法不符合竞赛精神。爱也许忠实于法律的文字,但法律中还有一些东西似乎使残酷无情压倒了生活这场伟大竞赛的精神。热力学两条原理的最明显结论是:生活将是一场为了能量的零和竞争。但不知为什么,爱也慢慢地滋长了出来,这实在令人惊诧,简直让人无法置信。爱与为了能量的零和竞争的精神如此截然对立,怎么会在这种竞争中渐渐生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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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59 虫子的一些后代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能量(能量是生活这场伟大竞赛中的通货),逐渐生成了坚硬的甲壳。那些想盗取它们能量的后代,则逐渐生成了锋利的牙齿。另一些逐渐形成了一些运动方式,以逃避想盗取其能量的后代。还有一些则愿用自己的能量生成腿以便追逐,生成爪子以便捕捉。于是在某个点上,一些后代便组成了群体,或是为了更有效地保护自己,抵御那些想夺走其能量的后代,或是为了更有效地猎取另一些后代,因为它们想夺取后者的能量。事实证明,这是一条有效而可靠的进化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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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61 这些群体最初规模较小,只包括父母和子女,仅此而已。一些虫子后代的群体则规模比较大。但无论那些群体规模大小,我们都必须首先记住它们为何形成。个体动物若是群体的一员,便更有可能生存下来,把基因传给下一代。群体使构成群体的个体受益——使个体及其基因受益。这就是群体正当性的独有的进化论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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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63 这造成了一个问题。假定你有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群体,说到底,这个群体的所有成员都是为了使自己受益。从表面看,这个群体往往像一个靠不住的企业,其内部充满不和、争吵和利益冲突,伤痕累累。你如何维持这个群体呢?一些动物甚至组成了大得惊人的社会群体,并由精微的化学信号连在一起,蚂蚁、蜜蜂都是佳例。但虫子的一些后代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动物:它们有了知觉力,有了感情。这些动物是形成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进化策略的基础。这些动物通过随机的突变和自然选择,渐渐变得彼此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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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65 事情还不仅如此。即使一些虫子后代彼此友爱并照此行事,进化还是必须对付另一些后代,它们(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并不总以应有的方式去感觉,因此并不总是遵守规矩。制裁——日益严厉的处罚,包括逐出群体及处死——在把群体结为一体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但我们若观察出现得更晚近的虫子后代群体,即哺乳动物群体——丛林狼、野狼、猴子、猿类,甚至人类——那么,说这些群体仅仅是被制裁的威胁连在一起的,便大错特错了。仅仅被制裁的威胁连为一体的人类社会,将是一个由反社会者组成的社会。某些罪犯的帮会也许大致符合这个条件,但我认为其中大多数都不符合。但有一点却很清楚:这为一般的人类社会提供了一个极为错误的样板。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反社会者,因此我们彼此友爱就是自然的行为,即符合生物本性的行为:怀着爱心,彼此友爱,欣然享受他人的存在,因有他人相伴而喜,因无他人相伴而悲。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这些感情,便表明某种生物学层次上的东西出了错。这些感情,或像达尔文所说,这些社会本能,都是将社会性的哺乳动物连在一起的黏合剂。因此这些友爱之情就使动物获得了更好的装备,用于那场为能量而进行的零和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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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67 这些感情——友爱、同情、爱情——虽然可能符合热力学规则的字面意义,但其中一些东西仍然对立于这些规则的精神。从进化的角度说,我对我儿子的爱最好的解释便是:我爱我儿子,是因为他们携带了我的基因。我因此而做出的行为,被生物学家称为“亲缘利他主义”。进化使我有了这些感情,因为它们有可能使我的基因得以延续。正是我的基因的繁殖提供了选择的压力,而选择的压力解释了这种爱的来源,也表明了是什么使这种爱一直存在。这个说法虽然正确,却使很多人做出了不合理的推论。要理解爱如何超越那些造就了爱的规则,关键在于理解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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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69 一些人认为,这意味着我其实并不爱我儿子,而只爱他们的基因。这个看法反映了两方面的混淆:其一是一种逻辑谬误,即所谓“起源谬误”[16]。“我其实只爱我的基因”这个看法,混淆了我爱的来源(即我的爱从何而来)与内容,换言之,混淆了我爱的来源与我爱的对象。来源与内容之别,就是情感或感情的原因与对象之别。这种区别十分普遍,不但适用于分析爱,而且适用于分析一切情感。因此(举例说)我的疲劳可能是我生气的来源,我若不这么疲劳,别人的行为就不会使我生他们的气。尽管如此,我生他们的气仍然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是对我的疲劳生气(尽管在另一些情况下,我也可能对我的疲劳生气)。解释爱的来源,就是解释是什么造成了爱——爱是怎样出现的(以及为什么如今爱还存在)。陈述爱的内容就是指出爱的对象——所爱的是什么。我因为我儿子携带了我的基因而爱他们,这也许是真的。这句话描述了我的爱的来源。这个来源在于一个生物学策略,基于一个前提:统计表明,与不爱儿子的父亲相比,我这种爱儿子的父亲往往有更多的儿子长大成人。因此若一切条件保持不变,进化便会偏爱我这种父亲的基因。不过,这个假定仍旧意味着:我爱的其实是我的基因,不是我儿子,而这将混淆我的爱的来源与内容。我的基因可能是我的爱的来源,但我爱的对象仍旧是我的儿子。所以,“我爱的是我儿子,不是我的基因”的说法也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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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71 除了混淆了爱的来源与内容,“我其实只爱我的基因,不爱我儿子”的看法还来自另一种混淆:我们都是受无意识(心理)过程驱策的奴隶,或者都受制于基因。这个思想其实是假定了我的基因比我聪明。但我的基因根本不知道我知道多少。身体是外壳,而基因线却是不朽的。这是一个伟大的神话,涉及“我儿子携带了我的基因”的观念。我体内存在不朽的基因链,遗传给我儿子,再遗传给他们的孩子,再遗传给他们的孩子的孩子,而这个想法完全错了。我首先要指出其中的明显错误:正如我有时所说,说我儿子携带了我的一半基因,这是错误的。我基因的94%~98%,都与任何一只黑猩猩的基因相同,且有初步迹象表明,我90%以上的基因都与任何一只狗的基因相同。我90%以上的基因跟雨果这只狗的基因一样,而只有一半的基因跟我儿子的一样,这实在太奇妙了。我和我儿子的共同之处,其实不是构成了我的那一半基因,而是大约另一半人们彼此不同的基因——它们只是我全部遗传密码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说到人们彼此相同的那部分基因——在把我造就成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方面,它们发挥了作用,仅此而已。它们并没以任何方式把我造就成个体的人,因此出于简单的原因,我便有了这些与其他任何人一样的基因。我没有理由去爱这些基因。它们当然不是那种我情愿为之挡子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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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73 因此若有些基因成了我爱的对象,那些基因将仅限于我全部遗传密码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即我与别人不同的那部分基因,也是在使我成为个体的人方面起了作用的那部分基因。那些基因怎么了?看来,我儿子似乎并未携带我独有的全部基因,即我体内特有的基因。这些特有基因的一半左右想必来自我妻子爱玛。因此,我已经很少的不朽贡献立刻就减少了一半。我的儿子们若有了孩子——从生物学上说,这是我的基因将遇到的最佳境况——我的贡献便会减少大约75%。不久——以宇宙的尺度说,即眨眼之间——我在基因上的贡献就会渐近于零。我为什么要喜欢这种不断减少、很快就会为零的基因贡献?我准是大大地犯了傻,真的。人们有时假定:根据合理的推论,只要一种迹象或趋势属于基因,它就会免于后来的干预或改善。这个假定完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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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77 我中年刚过时,在印度待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不长,只有几个月。当时我从教的大学正放暑假。一场相当顽固的细菌性痢疾妨碍了我的活动。在登上公共汽车或火车的前三天到当天,我必须滴水不进,因此我也只能饿得要死。痢疾不像通常的腹泻那样仅仅发作几次: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肠子——你只有短短几秒的缓解时间。只有到了我肚子里绝对一无所有时,我才敢离开厕所大约十英尺以上。我对印度的记忆大多是旅馆的天花板: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等着,等着那只虫子[17]自行耗光其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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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79 一天,我在这种营养不良的汽车旅行中去某个地方,我认为自己还在查谟或克什米尔,或者也许还在喜马偕尔邦[18],但我现在根本想不起当时我要去哪儿,也想不起我从哪儿来。我当时见到了一件事,我认为它并不重要,但盘绕在我体内的记忆却正等着它的好时候——我做了父亲的时候。我们在群山中的一个小村停了车。车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从路边小贩那里买午餐,那午餐是我的胃肠绝不会接受的东西。因此,我只好去村边溜达。那儿有一群猴子,也许有40只,坐在路边,那是小村与森林交界的地方。猴子个头不大,毛是灰色的,脸是粉红色的,是印度狭鼻猴,即我们所说的恒河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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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81 一小群猴子(有四五只)中间,一只猴子抱着一只小狗。那只狭鼻猴用双臂抱着小狗,用力搂着。有时,这群猴子中的另一只也弯下身子轻拍小狗,张开手掌,在小狗的肋上“啪——啪——啪”地拍,就像人轻拍狗那样。那只狭鼻猴用双臂抱着小狗,小狗不时地舔着那只猴子粉红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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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83 我第一个儿子对我笑时,我感到的爱完全来自某种认知。并不是我在他的笑里认出了我的基因——不知为什么,那些基因隐藏在他皱起的眉头里,隐藏在他生气时扭曲的脸上,隐藏在他茫然的凝视里。毋宁说,我从他的笑里认出了彻底的无助,也认出了初期的信任——初生的、不完全的、尚不确定的信任。生活在一瞬间就能打垮他,但也能在一瞬间打垮我。我们之间的区别是程度的不同,并非种类的不同。的确,生活最终会打垮我们两个。生活有一个有希望的、但绝对是误导的开始,然后把我们嚼碎,再吐出去。我们被扔到了一个坏地方,被遗弃在了一块以一些邪恶原理建立的陌生土地上。在我儿子的笑里,我看到了两代人都遭遇到的遗弃。这种爱基于相互认知。说到底,在永恒的凝视之下,我只不过是一只发现了一只小狗的猴子,我会爱它,只要我还做得到,我就紧抱着它。但这种信任,这种初生的信任才是一切当中最让我心烦的。儿子,你们不该信任我。我了解这个世界。我会尽力做好。但说到底,在履行我最重要的保护之责方面,我总是会辜负你们。我就是不够好。我救不了你们。谁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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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85 儿子,现在你们已经换了尿布,所以你们睡觉前,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出生以前,在一个你们从没去过的地方,有一次我的思想跟它们自己玩了个游戏。我称它为“我建立在古老得多的基因之上”的游戏。那个游戏被打断了,而只是到了现在,我才能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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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87 从前,一只虫子给自己穿上了精美的衣服,讲起了它自己的故事。那些衣服太精美了,那些故事太精彩了,使它几乎——只是几乎——忘了自己是虫子。但它忘不了自己是虫子,不断有证据表明它是虫子。每一块完整的尿布都证明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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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89 我们都是虫子——你我都是——我们最终会被虫子吃掉。我们不朽的基因链并非脱氧核糖核酸。我们是根据热力学原理被创造出来的,我们不朽的基因链就是这只虫子。但用不了多久,我们便有机会变得不仅是只虫子。我们一旦去爱,就会变得不仅是虫子:去爱就是抵制那些创造了我们的原理。当然,我们必须遵守这些原理的文字,但我们仍能抵制它们的精神。我们虽不能破坏这些原理,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我们能使它们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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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91 去爱就是挑战创造出我们的历史。爱就是承认一切生物的结局都不会好——这是那些有缺点的设计原理使然。爱就是承认我们所有人的结局都不会好——我们活着就是短暂的失常,很快便会被熵的高涨潮水抹掉。但同时,我们也知道我们人人都免不了被熵抹掉。爱就是理解一个事实:一切有生命、能感觉的事物都需要我们的同情和忍耐,也值得我们同情和忍耐。我们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做出的每一个善举,都挑战了那些创造了我们的原理的精神。我们珍爱美好的事物,拒斥邪恶的事物,就是对那些创造了我们的原理的精神的挑战。说到底,生命就是在一个不利于生命的宇宙中一次短暂的起义,一段暂时的分歧。热寂[19]是宇宙最后其实也是正常的状态。生命就是对这个规律的挑战。这种挑战是徒劳的,但这丝毫不会减少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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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93 但是,我的儿子,我裹着厚厚尿布的小狗崽们,mes pagnons de misères(我的难友们),你们太美好了。在我这只猴子心里,你们一直都是小上帝——会撒尿的小上帝。从逻辑上说,连猴子都知道不可挑战上帝,这当然不假。上帝不会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去盗窃能量,因此上帝不会有终结。一切不能独立存在的事物,都必须依靠其他某个事物维持其存在。因此它的存在不是绝对的,不是那种任何配得上称神的事物的存在。但是当我从你们脸上只看到了生命、希望、愉快和信任,我又何必关心逻辑呢?逻辑提倡默认。逻辑倡导服从。但只有我们的不服从才能拯救我们,因为我们的不服从就是我们爱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若真的存在一位创造了我们的上帝,那么一切爱就都是对上帝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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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95 [1]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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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97 [2]此句意为雨果没把四英里跑步放在眼里,视它如同追飞盘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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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599 [3]大脑神经受到刺激分泌的物质,有镇定和减轻疼痛感的作用,能使人心情愉悦。此句所说与安多酚“小聚一次”,是说减轻了身体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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