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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它是幸福的变体,不能理解为快乐。作为快乐的幸福是根据其感觉界定的,但并非作为欢乐的幸福。我说:“我在理由与行动之间的差距中奔跑时感到的是欢乐。”而萨特却把同样的体验描述为“痛苦”。这些具有如此不同的经验性内涵的术语,可以用于描述同一种经验,这就表明:这种欢乐不能用对它的感觉来描述。欢乐能造成很多感觉。各种感觉都可能与欢乐相伴,但它们不能界定欢乐,不能使欢乐成为欢乐。我怀着从“无”而来的思想跑步时感到的欢乐(或者说与跑步相伴的感觉),与另一种欢乐大不相同,后者是我今天跑步时感到的欢乐,因为我当时理解了一点:我的一切理由,或者说我可能有的一切理由,都不能主宰我。尽管如此,这些仍然都是欢乐所能采取的形式。从本质上说,欢乐不是一种感觉,甚至不是多种感觉的汇合。欢乐是认同的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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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人生越是被工具性主宰,我们就越是看重快乐。欢乐的功能却截然不同。欢乐能表现为许多经验性形式。有全神贯注的欢乐,即体验到完全沉浸在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有奉献的欢乐,即体验到正在全心致力于行为而不是结果。有坚持到底的欢乐,即体验到一心投入游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游戏,竭尽全力,无论这会使你付出什么代价。有挑战的欢乐,狂热而暴烈:不,你打败不了我,不是这里,不是今天。在跑步的心跳中能发现欢乐,无论它表现为哪种形式。但说到底,所有这些欢乐都归结于同一个事物。欢乐是对人生中固有价值的体验(或者说认同)。欢乐是对人生中本身就有价值的事物的认同。那些事物因其自身而有价值:它们都是人生中值得热爱的事物。快乐使我们不注意不具固有价值的事物。欢乐使我们认同具有固有价值的事物。快乐是一种感觉方式,而欢乐则是一种观察方式。欢乐不是快乐所是的东西,永远都不是。欢乐是对人生中一个位置的认同,一切意义和目的都在那个位置上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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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多数人都将以进入人生的方式告别人生: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孑然一身。但我们进入这个世界时,却遇到了关爱的臂膀和慰藉的话语。在离开人生的路上,我们将一无所遇。每一种生物的生命都遵循着这些总体轮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其生命是悲惨的,是极为不幸的。但人类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常常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换言之,我认为自己的命运会相当不济。但我知道,这也会是我孩子们的命运,而那就更糟。有的时候,正如维特根斯坦曾说的,生活中最难看清的事就是最明显的事,而它们之所以是生活中最难准确看清的事,是因为它们都是最明显的事。对我来说,有一点现在已经很明显了:我不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去保护我的孩子们不受生活的伤害,不受我把他们带入的这个地方(现实世界)的伤害。说实话,他们的生命正常展开时,他们成长时,他们见到其人生中的固有价值最狡黠地聚在一起时,我可以给他们些许帮助。但当他们在道路上步履维艰,我却会离开他们,就像最懒惰的父亲那样。用不了短短的几十年——这是假定我还能再活短短几十年——我就会离他们而去,让他们单独面对他们的渐渐消亡。但是,我能活在他们的记忆中,为他们提供一个有力的例证,说明怎样活在这个充满恶意之地,怎样面对他们渐渐的消亡吗?也许能吧,但遗憾的是,我们年轻时的记忆都是些有病的孩子。我的儿子们现在还根本不需要记忆——他们为什么需要记忆呢?到了他们需要记忆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他们的记忆里了。正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说:我们在被忘记之前被变成了媚己之作(kitsch[15])。留在记忆中的我,将会成为一些滑稽的、模糊的暗示或一个人曾经是的一些主题。对我们人类来说,理解自己的命运就是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正因如此,我们所爱之人的命运也就成了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换言之,我们的人生不只是悲惨的或不幸的:人生都是悲剧性的。悲剧诞生于不幸与理解相遇之际:一个人不但受苦和死亡,而且同时又理解到了这种受苦和死亡是不可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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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若是有意义,那个意义便会是对今生的补偿。它会像加缪所说,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尼采比这更进一步,他认为人生的意义必须不但能让我们忍耐生活,而且能让我们爱生活:“我衡量一个人的伟大的标准是热爱命运[16]:一个人不想改变任何事情,不求超前,不求落后,不求永生。不但忍受必然,而且不隐瞒必然——面对必然之事,除了爱它,一切理想主义都是谎言。”[17]“热爱命运”,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有时几乎能够应付落后。我在自己的人生中一直很幸运。但即使如此,我也很难不懊悔,为我往日至少几个白痴行为或轻率之举懊悔。一些人对我说,他们不愿改变某件事情。就我个人而言,我想我也许愿意改变某件事情。但你若把落后与超前相较,落后便会失色,化作无意义。我想,热爱自己的命运或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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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生活中的一些瞬间几乎接近了这个任务。用于追求重要之事的人生,与沉浸于重要之事、被它们包围的人生,这两者有本质的不同。这两种人生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有些人为了追求另外某个事物而跑步。有些人只是为跑步而跑步。若想找到今生的某种意义,除了一个办法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办法,那个办法是:不要追求,只是去跑。被工具性价值主宰的人生,都用在了为另外某种东西的追求上,穷追不舍,直至到手。与之相反的是发现生活中的善,热爱生活中的善,让自己被善包围,竭尽全力地守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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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和群体(狗群和人群),这些永远是我人生固有价值——善的理念的一对支柱。我跑步时,我沉浸在善的理念里。我和我的狗群(虽说狗群会有变更)同跑时,我沉浸在善的理念里。我们并不总是能以群为伴——有时各种环境会共谋,会以这种方式跟我们作对。但我们仍有可能发现善的理念。为此,只要做到一点即可:穿上跑鞋,一直跑下去,直到你发现自己进入了跑步的核心。你只要不断地跑,最终一定能进入跑步的核心。在我沉浸于善的理念、被它包围的这些瞬间,我即使做不到热爱命运,也起码能与命运和解。我与命运和解,是因为我的烦恼不足以使我想改变命运。与命运和解与热爱命运,这两者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与命运和解却是一种迁就,那是我最佳的选择。这些瞬间之前,未发生任何使它们出现的事情,它们也不会使任何事情发生,但这都无关紧要。我不想要一个不同的过去,也不想要一个不同的未来,这就像我和狗群同跑时,我不会要求一只晒太阳的蜥蜴从一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上。在这些瞬间里,我的命运根本不能主宰我。我不能热爱自己的命运,但我至少能像那只蜥蜴躺着的那块岩石一样被动。在这些瞬间里,人生中一切意义和目的都停止了,追逐结束了,跑步真正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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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跑步跳动的心中,我听见了以前的我和我昔日所知的回声。当跑步的心跳包围了我,紧紧抓住了我,我就回到了堕落之前的那个我。当跑步的节奏紧紧抓住了我,我就跑在了欢乐的原野上。我被它包围,被它由外而内地温暖。在这些瞬间,跑步对我低语:它那些低语是来而复去的思想,自碧空而来,又化为乌有。它轻声对我说出了一个我曾经知道却又忘了的真理,就像一个曾经出现又慢慢消失的梦,一个无法追忆的梦。这些低语讲的是欢乐,是对自由的感受,是如此的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此的人生控制着赤裸的、濒死的我们。它轻声对我讲着我在伊甸园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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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Gestell,德语,又译作“框架”“集置”。海德格尔在其论文《关于技术的问题》(Die Frage nach der Technik,1949)中用于论述现代技术本质的概念。他指出,现代技术的本质就是“装框”活动,因此现代技术就是一个“座架”;技术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不是达到某些目的手段;出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必须先被“装框”(即采取一种存在方式),才能被人们看到和理解。据此,他还认为世界也被“装框”,作为“储备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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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文为dasein,德语,其字面意义为“存在于彼”或“在场”。亦可按照下文的解释,将这个术语理解为“人的存在”。它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之一,指人类独有的对存在的体验,即意识到人格和死亡,意识到一个人的两难处境:与其他人共同生存在世界上,但在本质上又是孤独的。此段引文涉及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些基本概念,限于篇幅,不能在此详解,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原著或其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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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King Lear)第四幕第一场。此处的“葛罗斯特伯爵”的原文“Duke of Gloucester”有误,它在原著中是“Earl of Glouc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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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自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15封信,译者根据本书引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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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据古希腊神话,宙斯化身为公牛,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劫夺到了爱琴海的克里特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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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英国哲学家、数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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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原文为eidos,来自希腊语动词idein(看见),被译为idea(理念)。柏拉图所说的“形式”指的就是理念。他认为理念世界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摹本。朱光潜先生将idea一词译为“理式”,以区别于人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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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长跑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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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公元前5世纪希腊的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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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此事发生在公元前4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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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指亚里士多德在《尼格马可伦理学》(The Nicomachean Ethics)中对幸福的表述。他用希腊语单词eudaimonia表示的“幸福”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符合美德的生活方式,即人的自我实现,因此该理论被称为“实现论”(或完善论)幸福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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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英国男爵、经济学家,毕业于英国伊顿公学、剑桥大学国王学院,20世纪70年代后研究幸福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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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以色列人,哈佛大学组织行为学博士,2006年起在该校讲授“积极心理学”(或称“幸福心理学”)课程,大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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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此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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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此词来自米兰·昆德拉的哲学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1984),也被音译为“刻奇”。其德语原意为媚俗,指在艺术作品中刻意模仿公认的文化符号等要素以取悦大众。在这部小说里,昆德拉用此词表示“自我取悦”或“媚己”,即自我感伤、自恋或自作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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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尼采在他的《快乐的科学》(Die Frhliche Wissenschaft)等著作中阐述过这个思想。它指一种人生态度,将人生一切际遇(好运和厄运)视为必然,接受现实,顺从命运。它源自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tetus)和古罗马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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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见尼采著作《瞧,这个人》(Ecce Homo)“我为何如此聪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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