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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01 卡夫卡讲过一个故事《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耗子民族在很久以前一直有着唱歌的传统,现在却变成完全不懂音乐的群体了。耗子故事的叙述者说:“我们这一代整个都不喜欢音乐。宁静平和算是我们最喜欢的音乐,我们的生活很艰难,即使我们有朝一日摆脱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忧愁,我们也不可能达到如同音乐所能达到的境地,因为它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遥远了。……唯独约瑟芬是个例外,她喜欢音乐,并且也懂得传播音乐。”这位女歌手认为歌唱是最崇高最神圣的事业。她毕生追求歌唱事业的完美。尽管孤傲,她仍然是耗子民族的一员、国民的歌手。当她的同类被实际生活的重担压得不堪承受时,她便献上她独特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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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03 但是,耗子民族对女歌手约瑟芬的歌声并不感兴趣。女歌手很孤独,觉得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懂得她的音乐。她吱吱的歌唱“只会成为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一个命运”。渐渐地每况愈下,“过不了多久,她将吹出最后一声口哨,然后便拥有沉默了”。“她躲起来不唱歌了,然而这个民族显得很平静,没有明显的失望。”女歌手约瑟芬变得与她的同族没有任何实际上的联系,完全是孑然一身地活在幻想和虚空之中。并且,“由于我们不撰写历史,她很快就会像她的所有兄弟一样,在更高的解脱中被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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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05 阿伦特、雅斯贝尔斯和哈维尔都是拒绝接受女歌手约瑟芬命运的人。他们走出极权的黑暗洞穴,即柏拉图所说的那种洞穴,向外张望,看到来自洞穴之外的光亮。他们并没有就此独自庆幸地离去,而是执意要回到洞穴里,告诉还在洞穴里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人们,外面才是一个有光亮的世界。这个光亮就是与纳粹或者其他极权专制政治不同的民主道德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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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07 阿伦特和雅斯贝尔斯都有在纳粹极权下的成人生活经验。哈维尔的祖国在“二战”时曾被纳粹德国占领。虽然在纳粹灭亡时,他才9岁,但正如西蒙斯(Michael Simmons)在《不情愿的总统:哈维尔政治生涯》一书中所说:“(纳粹)占领下捷克人生活的那种既现实又不真实的特点贯穿在哈维尔的许多戏剧中。日常生活交谈、日常行为举动有了双重意义,或者什么意义都没有。这种内在的荒诞再一次出现在另一种制度的生活之中。两种极权对哈维尔的思想演化同样重要,因为无论哪一种,生活都是一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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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09 在纳粹极权政治中,暴力和残害由一种“必要的恶”冠冕堂皇地变成了“正义事业”,在许多其他暴力革命中也是一样。把恶正当化,甚至浪漫化,这使得文学浪漫和革命浪漫有了共同的语言。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文学与恶》中写道:“人不同于兽,在于他们遵守禁忌。但禁忌是模糊的。他们遵守禁忌,但也需要违反。违抗禁忌不是由于他们愚昧无知,违抗要求坚定的勇气。违抗所必需的勇气是人的成就,尤其是文学的成就。文学的优先行动是一种挑衅。真正的文学是富于反抗精神的。真正的作家敢于违抗当时社会的基本法规。文学怀疑规律和谨言慎行的原则。”在巴塔耶那里,恶成为一种必要的破坏力量,一种反抗精神的弘扬,就像在希特勒那里,屠犹成为一种必要的“最终解决”方案,甚至是一种“正义事业”。对于文学来说,这也许不过是一场概念游戏,虽然我们仍然要问,艺术反抗真的必须以恶的名义才有可能吗?但对于现实政治来说,这定会成为可怕的人道灾难的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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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11 在对人道灾难的记忆中,最能帮助受害者重新找回生命意义和做人尊严的就是我在本书第二辑一些文章中讨论的“见证”。见证对为什么记忆和记忆什么的回答是明确的,因为见证是一种道德记忆,它的对象是灾难和邪恶。任何亲身经历过苦难的人都是苦难的见证人。但是,即使在苦难过去之后,也并不是所有的苦难见证者都能够或者都愿意为苦难作见证。在“是见证”和“作见证”之间并不存在着自然的等同关系。“是见证”的是那些因为曾在灾难现场,亲身经历灾难而见识过或了解灾难的人们。“作见证”的则是用文字或行动来讲述灾难,并把灾难保存在公共记忆中的人们。第一种人只是灾难的消极旁观者,只有第二种人才是灾难的积极干预者。从“是见证”到“作见证”,是一种主体意识、道德责任感和个人行动的质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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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13 为苦难作见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实现作见证的意愿,不仅需要见证者开口说话,而且还需要有愿意对受害者付出同情心的普遍公众和允许受害者说话的社会环境。在一个苦难见证者众多但却很少有人站出来作见证的社会里,增强“作见证”的意识便更加是培养公民人格和发挥公民作用的重要内容。有了“作见证”的意识、愿望和行动,灾难受害者(从历史灾难到大大小小社会非正义事件)才不至于只是生活在屈辱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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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15 《鼠疫》里的医生里厄在灾害发生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真实记录有一天会成为“证词”。《鼠疫》本身就是一个以“见证”(证词)的形式来叙述的故事。医生里厄记录下自己关于鼠疫之恶的想法,就像我父亲在他藏书的扉页上记下他的想法一样,是为了使人们至少回忆起有人曾经是非正义和暴力的牺牲品。也是为了告诉人们记忆者在灾难中学到了什么。医生里厄并没有像他周围的人群那样因为鼠疫的消退而兴高采烈。“他明白这篇纪实写的不可能是决定性的胜利。它只不过是一篇证词,叙述当时人们曾不得不做了些什么。而且在今后,当恐怖之神带着它的无情的屠刀再度出现之时,那些既当不了圣人、又不甘心慑服于灾难的淫威,把个人的痛苦置之度外、一心只想当医生的人,又一定会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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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20 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增订版) [:1701719594]
1701719721 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增订版) 前言 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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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23 走出历史灾难的阴影,实现社会和解,是“不计”前嫌,不是“不记”前嫌。记住过去的灾难和创伤不是要算账还债,更不是要以牙还牙,而是为了厘清历史的是非对错,实现和解与和谐,帮助建立正义的新社会关系。对历史的过错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的罪行责任,而是以全社会的名义承诺,永远不再犯以前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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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25 记忆显示的是人的群体存在的印记。这是人之所以不能没有记忆的根本原因。有一次,一位以色列军官接受采访,谈到自己以前曾指挥过的一次小规模军事行动,当时有一名以色列士兵被自己人误杀。当问及那名士兵的姓名时,军官说他不记得了。这件事情的报道在以色列引发了许多公众的愤怒。人们责问,这位军官怎么这么容易就忘了士兵的名字。他只是普通的健忘,还是犯下了道德过失呢?如果是道德过失,那么涉及的是什么特别性质的道德?我们有记忆过去的责任吗?如果有,那是为什么?我们该记忆的是什么?谁是这个“我们”?著名伦理哲学家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1在《记忆的伦理》中提出了这些问题,可以帮助我们思考群体政治和政治文化有关的记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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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27 一、道德和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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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29 为了讨论这些问题,马格利特对“伦理”和“道德”作了区分。“伦理”关乎的是对与我们有特别关系者的责任,而“道德”关乎的是我们对一般人或对人类的责任。前一种关系深厚(thick),后一种关系浅淡(thin)。决定浓淡差别的是共同分享的过去和记忆。马格利特写道:“深厚的关系有父母子女、朋友、爱人、同一国人等特点,这种关系扎根于共同的过去和共同的记忆。浅淡的关系则基于同为人类,或者同为人类的某一方面,如同为女人,或同为病人。深厚的关系一般是与亲近者或亲爱者,浅淡的关系一般是与陌生人和遥远者。”(7。按:本文括号中数字皆为引用《记忆的伦理》一书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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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31 正是由于人际关系有浓淡之别,责任有伦理和道德之分,所以应当明确“记忆”是一种特别与伦理有关的责任。道德关乎所有的人或人类,道德具有“地界宽而记忆短”的特点。与此相反,伦理关乎个人或密切群体的关系,因此而具有“地界窄而记忆长”的特点。(8)记忆成为深厚人际关系的关键,“记忆是维持(人际)浓关系的黏合剂,有共同记忆的群体,才有浓关系,也才有伦理。由于记忆在黏合浓关系中所起的重大作用,记忆成为伦理关注的显著对象,伦理要告诉我们的就是如何营建人际的深厚关系”。(8)人跟人的关系中有记忆的伦理责任,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人还有记忆的道德责任。对“那些侵害人类的凶恶罪行,尤其是当普遍分享的人性本身受到攻击的时候”,尽管这些凶恶罪行发生在别的国家,或者发生在过去,每个人都有记住这些罪行的道德责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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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33 “伦理”或“道德”所涉及的人际间关系有所差别,伦理和道德着重的价值也有所不同,“道德关乎尊重和羞辱”,“伦理则关乎忠诚和背叛”。(8)伦理主要是对“自己人”的,道德则也兼及“外人”。伦理总是有一个“我”的中心,因此有倾向和偏好;而道德则是普世的、不偏不倚的,我他无别是道德的条件。对“自己人”的要求是和对“外人”有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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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35 从这个区分来看,一般人在那位以色列军官那里看到的“道德过失”实际上是一种“伦理过失”,因为那位军官和士兵间存在的是一种特别的“浓的关系”,那就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忘记自己生死战友的姓名,犯下的不是道德的“羞辱”之罪,而是伦理的“背叛”之过。军官记不起自己的部下,还能说是关爱他们吗?美籍苏联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在《朱可夫之死》的诗篇中,对这位前苏联元帅提出过相似的问题:“他为自己的士兵哭泣过吗?临终之时,他想起了这些士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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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37 记忆是一种源起于人际深厚关系,并帮助维护这种关系的责任。记忆特别与“关爱”(caring)相关。关爱也就是在乎,在意,当一回事。关爱是一种“朝后看”的感情,因为关爱是通过记忆来起作用的。相互关爱是因为在过去有长久的联系。我们关爱谁和记得谁是同时发生的。我们不能说,我关爱一个人,但却不记得或记不起那个人了。我们可能记得自己不关爱的人,例如念念不忘的仇人,但我们却不可能不记得自己关爱的人。(30)就关爱的关系而言,记忆不只是一种知性的记忆,而且更是一种感情的记忆。也就是说,记忆不只是“知道”(如记住孩子的生日),而且是“感受”。感情的记忆留住的是对共同事件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可以与他人分享的,它可以是愉悦的(例如欢欣、怀念、喜悦),也可以是不愉悦的(如愤怒、厌恶、恐惧)。既然深厚的人际关系含有伦理责任,能否拥有相同的记忆便成为人际关系是否真正深厚的一种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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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39 对于特别亲近的家人,忘记姓名甚至被普遍当作是只有精神失常者才有的怪异现象。马格利特举了这样一个例子。美国荒诞戏剧的代表性作家阿尔比(Edward Albee)的《一个孩子的戏剧》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位先生非常轻快地向观众讲述一件往事。他和两个名字很平常的年青女子在一次聚会上碰到一个面熟的老妇人,他先把这两位年轻女士的名字介绍给老妇人。但当他要介绍这个老妇人时,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老妇人对他说:“孩子,你记不起妈妈的名字了吗?”剧中这位先生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对待不可思议的病态遗忘,这个荒诞的细节塑造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用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和我们有距离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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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41 二、遗忘、宽恕和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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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43 在讨论“记忆”时,马格利特特别提出了“原谅”和“忘却”的问题。群体内部过去发生过的各种严重伤害是人际和谐的重大破坏因素。这些严重的伤害可能是个人对个人的,也可能是群体对群体的、社会的某个利益阶级或集团对社会其他成员的。除非能认真对待这些严重伤害,努力弥补伤痕,争取和解,否则社会和谐不可能真正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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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45 认真对待过去的严重伤害要依靠“宽恕”,而不能要求“遗忘”,更不能强迫遗忘。马格利特指出,当今世界“人本道德”(humanistic morality)关于“罪过”和“宽恕”的概念中渗透着古老的宗教意识,它本身就是人类记忆的结果,“宽恕可以指抹去(blotting out)罪过,也可以指遮盖(covering up)罪过。遮盖的意思是不忘记,但不再计较”。对于任何一个受了伤害的人,不能既要求他宽恕,还要求他忘记伤害。强迫他忘记伤害,这超越了凡人能够承受的限度。马格利特说:“只有上帝才能既原谅又忘却。”(18)但是上帝的忘却和凡人的忘却是不一样的。上帝的忘却“有双重作用——忘却那个犯下罪恶的人,也忘却他所犯下的罪恶本身。上帝的忘却指的是从此把罪恶者从那写着死后永生者名字的名簿上除名,让他注定永远消失(doomed to oblivion)”。(190)因此,被忘却成为一种人的存在意义上的最可怕的惩罚。被上帝忘却、被上帝除名的是那些根本不配称作为人的人类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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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47 在世俗社会中,群体共同承担和面对过去的创伤记忆,这当然不是为了将某一方诅咒为非人,然后名正言顺地将之消灭。革命暴力就曾这样对待过记忆。伦理政治的理想和革命暴力不同,它要实现的是宽恕与和解,摈除暴力与报复。伦理政治因此不得不特别重视宽恕与忘却的关系。20世纪90年代在南非的种族和解就是这样一种伦理政治的体现。白人种族主义统治对南非的黑人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白人统治结束后,南非走上一条寻求种族和解的道路,昔日你死我活相互倾轧的各党派组成了一个新的民主政府。他们为世界创造了一个宽恕与悔罪的公共政治模式。以南非前开普顿大主教、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图图(Desmond Tutu)为主席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引导南非社会,不仅仅披露残酷的白人种族统治的内幕、曝光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也不仅仅给受难者倾诉苦难的机会,而且还给作恶者承认其罪行并请求宽恕的悔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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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19749 在伦理政治中,宽恕不是将非正义的过去一笔勾销,一忘了之。宽恕是对过去的人际恩怨不再计较,但不予遗忘。马格利特将这样的宽恕比喻为人类学意义上的“礼物”。(195—196)礼物所起的是维护人际互往关系的作用。送礼和接受礼物,都是在接受一种礼尚往来的义务和约束。同样道理,宽恕应当对被宽恕者有约束的作用。被宽恕者理应诚心接受宽恕,并与宽恕者一起建立一种高尚坦诚的关系。伦理政治便是要不断在公共生活和公共政治中促成这样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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