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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70 人的尊严原则充分表现在加缪所阐述的“反叛者”那里。加缪把“反叛者”和“革命者”作了区分。反叛和革命是两种不同的政治行为模式,两种不同的知识分子政治和现实生活介入方式。它们是可以区分的,但它们也是相互依存的。反叛者坚持的是人的尊严,他的介入和干预往往因变化中的问题而发生,不需要打出意识形态的旗号,也不需要成为组织的成员。革命者追求的则是彻底改变社会或世界,并为实现这个“正义事业”不惜采取一切手段。革命者只能是革命组织的一员。加缪不同意萨特关于真正的反叛者必须成为革命者的想法。加缪拒绝的并不是革命本身,而是那种“绝对的”、“历史的”或“恺撒式的”纯暴力革命。这种暴力革命把人变成不受任何价值限制,听凭权力意志驱使的动物野兽。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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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72 加缪不认为一个知识分子必须在投身暴力革命或保持沉默之间加以选择。在加缪看来,这二者都是“投降”行为,前者被动接受“革命破坏”的历史必然,后者则因厌弃非正义政治而全然退出政治。加缪指出,在极端的反叛和极端的革命之间,存在着不可消除的对立,“但是这种对立只是在绝对意义上才存在。它们都先假定这个世界和人的思想都不可能有折中变通之道”。31在道德上绝对自以为是和在道德上全无原则都会造成对世界的危害,“要想保持革命理想初中的革命行动,应当体现对(真理)相对性的积极认同”。32人类的未来并不能由革命信仰的绝对正确的主义来预测,“任何历史事业都只能是或多或少有理由的冒险。既然是冒险,也就不能拿来证明任何……绝对的立场必定完全正确”。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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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74 加缪反对暴力,但并不接受绝对反暴力的立场。加缪指出,暴力“造成(人际)交流的破裂”,使人们陷入无以自拔的对立。暴力会伤及无辜,造成冤冤相报,把自己从手段变成目的,变成一种万世不易的世界秩序。但另一方面,加缪也看到,凡有社会制度存在,就会有制度性暴力,“制度性暴力是事物秩序的一部分”。看到制度暴力的存在,不是要无条件地接受它的合理性,而是要学会如何去限制它,尽量减少它对制度中人的伤害。在对待其他暴力时,加缪也持非常审慎、但不绝对反对的态度,“暴力只能是与别的暴力形式战斗的极端界限,例如在起义的时候”。34这种对待暴力的态度需要反叛者在政治实践中随时提醒自己是否到了非用暴力不可的极端界限,尤其是提醒自己,衡量这一极端界限的究竟是什么基本的价值原则。更重要的是,反叛者必须由自己,而不是某个革命组织来确定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加缪式的反叛者是深深介入,决不孤独的。然而,这样的反叛者是公民社会中‘自我造就’的成员,不是谋求夺取国家政权的政党成员”。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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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76 三、阿尔及利亚:天真的人道和激进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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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78 阿尔及利亚于1930年沦为法国殖民地。此后不断有法国殖民地居民移居阿尔及利亚,形成被称为“黑脚”的法裔殖民地居民群体,与当地的穆斯林阿拉伯人生活在一起。一次大战后,阿尔及利亚出现两个穆斯林运动。一个要求建立独立的穆斯林国家,其中包括1924年组织的“北非之星运动”,后改称“阿尔及利亚人民党”,继而又改称“争取民主自由胜利党”。另一个穆斯林运动则主张与法国合并,并要求穆斯林和欧洲人享有平等地位。这一运动后来也越来越强烈要求自治,并在50年代要求阿尔及利亚独立。1945年5月在阿尔及利亚赛里夫(Selif)地区爆发民族主义起义,杀死90名欧洲人。法国政府大肆镇压,屠杀了至少1500名阿拉伯穆斯林(有说受难者多达1万人)。1947年法国通过阿尔及利亚地位法,虽然给穆斯林以更多的政治权利,但大部分却不能兑现。加缪对法国的阿尔及利亚政策一直持批评态度,他于1939年和1945年以记者的身份两次介入阿尔及利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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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80 1939年6月,加缪在《共和阿尔及利亚》上发表一组文章,共11篇,详细介绍了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的苦难,呼吁关于土地政策、教育和政治等方面的改革,以实现阿尔及利亚的正义要求。36加缪强调这些改革有助于阿拉伯人和法国居民的同化,他的立场比当时最开明的法国政治家都更体现对阿尔及利亚的同情。37加缪强烈批评法国殖民当局的高压手段,他认为,“消除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的唯一途径就是消灭造成这一民族主义情绪的(法国)非正义”。加缪在战后再一次坚持了这一立场。1944年10月13日,加缪在给《战斗报》撰写的社论中提出应当给法属殖民地人民以政治权利。他指出,殖民地人民既然在“二战”时与法国人民同生共死,就理应享有民主政治权利。他强调,法国要想得到殖民地人民的支持,就不能在正义问题上奉行双重标准,“一方面给法国人以正义,另一方面又在法帝国中宽恕(对殖民地人民的)非正义”。38加缪所坚持的是在同一正义原则下,法国居民和阿拉伯人的同化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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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82 1945年,赛里夫事件以后,法国保守力量大肆鼓吹报复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加缪在《战斗报》上发表了题为“阿尔及利亚危机”的一组文章(六篇),把阿拉伯极端暴力归咎于法国政策的失败。加缪坚持认为,法国的暴力镇压只会引起阿尔及利亚更为激烈的反抗。1954年,阿尔及利亚法裔居民和穆斯林之间的内战全面爆发。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1954年从“民主自由胜利运动”分裂出去而形成)拒绝一切改革计划,要求彻底独立,以伊斯兰原则“恢复阿尔及利亚主权、民主和社会国家”。39加缪则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立场,同时批评法国殖民政策和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运动。他认为,负责任的态度必须是“思想去毒和平息狂热”,即使社会冲突在所难免,也必须以人道价值来说明和解释这种冲突。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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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84 1954年,阿尔及利亚民族武装阵线采取暴力起义,加缪的反暴力原则使他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陷入了极其痛苦的道德困境。正如罗纳德·阿隆森(R. Aronson)所指出的,“说到底,(加缪)没有能弄懂从1954年11月1日起的阿尔及利亚发生了什么性质的暴动……加缪真的是落后于形势了”。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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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86 加缪把民族解放当作一场“冲突”,而非一场“革命”或“战争”。1954年,加缪给《快报》(L’Express,先为周刊,后为日报)写过三十二篇文章,其中一半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这是加缪第三次以记者的身份介入阿尔及利亚问题。1939年和1945年,加缪对“殖民征服”的讨论和对“保护被征服人民的人格尊严”的呼吁,表现出超前的道德勇气。1954年的加缪在民族解放暴力革命发生后,呼吁通过和平协商在不分裂法国的前提下解决“争端”,则表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人道主义。说它不合时宜,是因为加缪所持的那种道德人道主义只对相信这种人道主义的人才有价值。在那些相信暴力为“正义事业”必须手段的人看来,主张以不流血、不牺牲性命的方式来进行改革,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对革命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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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88 1956年,游击队已经从6000人增加到2万人,法军从18万增加到40万,双方暴力不断升级。1956年9月,民族解放阵线开始针对平民发动恐怖袭击,法国政府对民族主义者施以酷刑。加缪想要防止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发生了。1957年,法共和主流派知识分子,如阿隆,都已承认阿尔及利亚独立不可避免,但加缪仍拒绝改变自己的立场。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他事实上已经无话可说。他的沉默受到严厉批评。加缪对此的回答是,他以前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的文章就是历史见证,无须再为自己辩护。他同时继续坚持以瑞士联邦方式解决殖民地问题,以保证所有的群体都享有高度自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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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90 1958年,加缪再次强调了冲突必须有人道合理性的想法。他也看到,自己这种温和的人道思想已经对日益加剧的暴力升级完全失去了影响,他宣布“不再介入这一无休无止的论战,这种论战不会有任何结果,它只是使对立的观点越加顽固,使仇恨和派别毒化的分裂更加扩大”。43他明确地表示对法帝国主义行径和阿拉伯暴力民族主义的厌恶。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和支持它的法国左派知识分子(包括萨特)都坚持,暴力手段是实现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的合理手段。加缪认为,“恐怖当道”已经“完全改变了价值的尺度”,如果这就是“正义”,那么他把无辜受害者的生命,包括他母亲的生命看得比这种正义更为重要。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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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92 1958年,加缪打破了两年的沉默,在《阿尔及利亚1958》一文中最后一次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不赞成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坚持的独立。在反帝反殖运动在世界范围内成为势不可挡的正义事业的1958年,加缪的立场已经完全落伍了。他为自己立场提出的三点理由(阿尔及利亚民族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阿尔及利亚无法取得真正的经济独立和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受“新阿拉伯帝国主义”煽动)更是一些在绝望中勉强提出的理由。但是,在这些绝望的理由背后却隐藏着一些并非徒然的思索。在将近半个世纪以后,这些思索的重要性反倒比在反帝反殖高潮的50年代更为显现出来。阿尔及利亚的独立和许多前殖民地的独立一样,它成功地推翻了殖民统治,但却没能就此建立一个民主、富强和正义的新秩序。新独立国家常见的专制政治、经济落后、社会腐败甚至种族残杀,都没有能随着“民族解放”而得到解决。殖民地人民从一种暴政中解放出来,几乎立即陷入另一种暴政之中。在许多前殖民地国家,革命的亢奋消散之后,现实的痛苦使人们重新回到了加缪一贯坚持的“价值尺度”问题,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和平协商、反暴力、反恐怖、保护生命和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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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94 1956年,就在加缪最后一次介入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时候,萨特对阿尔及利亚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萨特对待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的立场,成为他在以后十年间对“第三世界”解放事业激进左派立场的先声。萨特在1956年3、4月号的《现代》杂志上发表了讨论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殖民主义是一种制度》,文中的观点几乎都是针对加缪在《快报》上那些文章的。萨特断然拒绝了冲突不应伤及平民,不同群属平民应休战协商的建议。他坚持认为,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是殖民制度的“既得利益者”。这100万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这些(法国)定居者的子孙们,他们由殖民主义所塑造,按照殖民制度的原则思想、说话和行动”。种族主义渗透到他们心里,他们“把阿尔及利亚人当次等人”。法殖民地居民的法国人是少数,“他们要站住脚,唯有依靠武力”。因此,“殖民地居民(法国人)无谓好或坏,殖民地居民就是殖民地居民(全都一个样)”。受压迫的阿尔及利亚从残酷的现实学会了暴力斗争手段,“殖民地定居者造就了他们自己的对手。他们甚至让那些犹豫不定的阿尔及利亚人也看到,只有武力才能解决问题”。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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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96 萨特嘲笑像加缪那样呼吁“改革”的人们,称他们为“软心肠的现实主义者”。46“软心肠”指的是反对暴力,“现实主义”是大致维持现状。萨特指责他们“(至今)依然相信可以把殖民制度管理得更好一些”。47加缪寻求改善阿尔及利亚人和阿尔及利亚法国人之间的关系,萨特称这种“调解式”解决方案是“改良主义的神话”。加缪建议殖民主义制度不应伤害殖民地人民的人格。萨特主张阿尔及利亚只有在“反抗种族隔离和日常斗争中”才能培养自己的人格。48加缪希望立即通过经济改革改善阿尔及利亚人的生活,萨特坚持应当立即先废止法国人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谁真的同情阿尔及利亚,谁就不要使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主义更人性化,谁就必须“帮助它迅速灭亡”。萨特认为,阿尔及利亚要改革,那也是阿尔及利亚人的事,法国人应当与阿尔及利亚人并肩战斗,“把阿尔及利亚人和法国人都从殖民暴政中解放出来”。4950年代和60年代正是全世界范围内反殖民主义风起云涌的时代,萨特成为这一时期在西方为第三世界“解放事业”大声呐喊的知识分子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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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598 萨特所认识的那种“正义事业”暴力至今仍是影响我们现实生活的重要力量。暴力不是一种我们可以决定接受或拒绝的外在力量,暴力本身是这个世界的许多体制和结构的一部分。在他与加缪决裂前就开始写作的《共产党人与和平》一书中,萨特就已经开始重视民主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问题。1956年当萨特关注殖民主义问题时,他更加强调暴力在建立殖民地和形成殖民地人民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这是他和加缪看法分歧的关键之一。萨特对暴力最集中的阐述则是在给法农的《天下的可怜人》一书的前言中。这时候加缪已经去世,但他仍然以萨特的对立面而活在当时法国人的精神世界中。萨特要求法农的读者进入一个加缪从来没有真正进入的他者世界,“欧洲人,你们必须打开这本书,走进去。在黑暗中走几步以后,你们就看到一群围火而坐的陌生人。再走近一些,侧耳倾听吧,他们正在讨论你们的命运,讨论如何对付你们的贸易中心和保护它们的雇佣兵”。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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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00 萨特要求所有的法国人不要像加缪那样撇清自己在殖民制度中的一份罪过,“不错,你不是殖民地定居者,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殖民地的开疆辟土者是属于你的,你把他们送去海外,是他们使你富有”。51而这一切的关键则是暴力。萨特写道:“殖民地的暴力不只是把被奴役者拒之门外,而是要把他们变成非人。(殖民者)不遗余力地消除他们的传统,用我们的语言代替他们的语言,摧毁他们的文化,但不给他们以我们自己的文化。”52殖民把被殖民者陷入左右无法求生存的困境:“他若反抗就把他杀死,他若屈服,则自我羞辱,从此不再是人。耻辱和恐惧分裂了他的人格,使他的内心自我崩溃。”殖民移居者的暴力造就了反抗的暴力,“法农让我们看到,他们不可压抑的暴力并不是喧哗与骚动,野蛮人的起义并非出于本能,甚至也不是出于怨愤。这是人在造就他自己。我想这里有一个我们以前知道、现在却已忘记的真理,那就是,文雅不能消除暴力的痕迹,只有暴力才可以消灭这些痕迹”。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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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02 萨特高度赞扬被压迫民族对压迫民族的暴力,称它的作用是在“折磨和死亡”之外发现人性,营造一种“更高品质的不同的人”。萨特对暴力的赞扬是针对15年前加缪的“既不当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而发出。他说:“非暴力的信徒们也在说,他们既不当刽子手也不当受害者。很好。当你们投票选出的政府和你们的兄弟无怨无悔地参加军队,进行种族屠杀的时候,如果你不是受害者,那么你一定毫无疑问是一个刽子手。”54在萨特眼里,那些反对暴力的人们不但不道德,而且还恰恰犯下了“种族人道主义”的罪行。这时候的萨特不只是言辞激烈,而且更是把暴力实实在在地融入了他的激进行动观中。在他那里,暴力不仅是被压迫者的解放手段,而且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弱者心理治疗方式。暴力的正当对象不仅包括使用暴力的压迫者,也包括任何不能认同暴力手段的无辜者。在萨特的暴力世界结构中,这些所谓的无辜者只能是压迫者暴力的帮凶。暴力不再只是介入社会变革不能不付出的代价,暴力更是一种斗争哲学,一种本身不容争议的伦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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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04 四、知识分子政治和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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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06 50年前,反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反对它们制度性压迫和专制,这些曾是集结左派的主要力量。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和民族解放是作为否定意识形态和政治改变的目标而吸引左翼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并不能单凭个人意志设计自己的政治立场或规定自己政治立场的意义。知识分子是从他们现实世界政治文化中获得对政治世界的认识范畴和基本价值的。基本的认识范畴给了他们政治性的“时间”、“地点”、“人群类属”概念,如“历史”、“未来”、“苏联”、“延安”、“无产阶级”、“共产党”等等。基本的价值使得他们在选择政治立场时可以形成与之有关的好坏、善恶和优劣区别,如进步对反动,左翼对右翼,等等。从30年代到50年代,世界性的政治立场就是在黑白正邪的对立中区分出来的。许多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靠拢左翼政党,并不是因为全然信奉它的理念或赞同它的行为,而是因为绝对痛恨它的对立面。这在萨特和法共的关系中表现得非常充分。55对当时许多左翼知识分子来说,从什么解放出来,远比解放到什么里面去来得重要。这种情况在50年后的今天,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变。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增强了,不再那么迷信进步组织的力量,也更多地考虑解放到什么里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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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08 在萨特的时代,意识形态立场越鲜明,知识分子活动越有效,越有公共影响。这种情况在今天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主要是因为意识形态作为历史进步代表的宏大话语作用已经遭到了极大的削弱。50年前,人们相信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或者反帝反殖正义事业会把人们带入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能继续保持这份信仰的纯真。加缪没有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萨特也只是看到了一部分。1980年萨特去世时,他曾经热烈支持过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在中国已经变成“十年浩劫”。不少民族解放胜利后的第三世界国家正在出现内战、压迫和种族残杀。历史进步的宏大话语是被活生生的经验事实解构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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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10 今天,许多知识分子和50年前一样关注正义问题,一样为此参与社会事务,但是参与的性质和方式却都发生了重要变化。1935年加缪加入法共,1952年萨特成为法共的同路人,都是参与的个人试图从代表进步力量的集体行动找到价值定位和作用支点。加缪自1946年疏远法共到1951年与之决裂,萨特于1956年匈牙利事件后与法共渐行渐远,不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学说有了什么改变,而是因为以共产主义为名义的“革命实践”有太多的伪善,给人类带来了太多的残害。以组织形式存在的进步事业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结构,它不能代表所有人,甚至不能代表组织中所有成员的利益,它的“纪律”永远在限制个人可能对这权力结构的质疑和批评。加缪入党两年后即被开除出党,萨特始终只是一个党外人士,他们都为我们留下不少至今仍有意义的独立思想,这是那些被“组织纪律”驯化的知识分子所无法相比的。今天,以参加或靠拢组织来为自己的知识分子活动寻找价值导向的人已经不多了。组织可以给知识分子职位、利益、学术权力、成名机会等等,但这些实际好处未必与坚持知识政治的正义价值有关。价值妥协和人格屈服恰恰是获得名利权力必须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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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12 今天,独立知识分子参与社会事务的主要形式已不再是参加或支持某个革命政党,或者成为某某进步事业的代言者。独立思想乃是对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和问题作出价值判断的反应。由于独立知识分子往往诉诸与平等、自由和权利有关的价值,他们常常被称作“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虽然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标签,但与50年前的“左派”和“右派”意识形态概念毕竟有所不同。1789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还在位的时候,坐在他右侧的贵族们为“右派”,坐在他左侧的“第三等级”(平民)是“左派”。所有坐在国王对面的人看这种左、右都正好相反,左就是右,右就是左。今天,“左”、“右”的区别虽然看上去还有语汇作用,如“新左派”的“左”和“自由主义”的“右”,但事实已经完全没有知识分子政治的定位意义。知识分子政治更多是用学术立场来作象征性的定位,如后殖民、后现代、女性主义等代表“批判”或“激进”立场;启蒙、人道和普遍价值论则相反。其实,这种知识分子立场的定位是通过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说过的那种知识场域中的“区分”来确定的,并不具有实质的政治取向或价值。例如,“后殖民”知识立场可以是激进的,也可以是保守的,全看如何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起何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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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14 50年后的今天,知识分子政治更需要有个人的道德关怀。但这种道德关怀却又不能成为知识分子社会行动的自我束缚。50年前,加缪的“干净的手”和“非暴力”就曾变成为一种使他自己难以行动的、过于超然的道德真理。加缪在超然的道德真理和杂乱无序的现实选择中选择了前者,但这并没有使得他可以避免面对后者。加缪明确谴责苏联入侵匈牙利的暴力,但却对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暴力难以表态。加缪的“非暴力”可以是知识分子的伦理,但却难以成为知识分子政治的伦理。和其他形式的政治一样,知识分子政治是“伦理问题碰到实际问题”的灰色地带。知识分子政治指一种必须准备有时弄脏手的事情,幻想纯粹道德的知识分子政治只能让知识分子超然地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上。不怕弄脏手的萨特看来更了解知识分子政治的性质,尽管在今天看来,这种了解使萨特有时候太容易容忍和接受现实世界中那些“正义事业”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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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16 50年前,萨特和加缪在暴力问题上所持的是针锋相对的非道德主义和道德完美主义。50年后的今天,知识分子政治需要有一种有别于这两者的立场,那就是道德非完美立场。非道德主义只考虑手段是否有效,而不考虑是否道德。它以“正当”目的证明一切手段的道德正当化。道德完美主义则认为,无论目的多么正当、多么高尚,都不能证明有悖道德原则的手段为正当。道德非完美论采取道德应变的立场,力求做到现实条件所允许的最道德选择,而不是遵循绝对的道德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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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20618 知识分子介入公共事务和对现实问题表述立场,具有暂时、近似和非完美的特点。知识分子政治并不是寻求完美的解决方法,尤其不是寻求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全能解决方式。知识分子政治只是在介入具体问题时,有不断接近实现正义的可能。知识分子政治因此必然具有妥协性,必然只能是一种关于可能性的艺术,而不是一种关于必然性的科学。知识分子政治的妥协在不以意志为转移的现实世界中反复自我调整,力求在现实提供的选择中永远选择次恶。选择次恶往往是知识分子在特定形势下可能实现的最佳行为。与极端的和平主义者和暴力主义者都不同的是,以人道为原则的知识分子政治坚持手段在道义上必须与目的保持一致的同时,强调无法兼顾时必须遵循“次恶”原则,这也意味着在无法实现最优的情况下,可以接受次优。分别从反战或者以战克暴的角度来看,正义的战争就是这样一种次恶或者次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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