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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杀死贺德雷后,党的领导认为雨果长期接触贺德雷,思想受到腐蚀,在政治上已不可靠,必须将其消灭。雨果在革命同志奥尔加处藏身,党派来的杀手就埋伏在门外。奥尔加听了雨果的陈述,愿意向党证明雨果是一个“可以挽救”的同志。奥尔加还告诉雨果,党的路线已经变了,党已经在执行与亲王和卡斯基合作的路线。这一消息使雨果的革命理想破灭,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他毅然打开大门,走向埋伏在外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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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受到法共的严厉指责。路易和贺德雷的无产阶级政党显然是一个极端强调绝对服从的列宁式政党。这个剧涉及许多共产党的政策行为特征。例如,暗杀贺德雷与斯大林暗杀托洛茨基十分相似。路易和雨果都认为,“贺德雷是一个叛徒”。这显然是在陈述斯大林式的敌我观:谁持不同意见,谁就是背叛革命。“像贺德雷这样的人,运气好的话可以成为铁托或哥穆尔卡,运气不好,就成了纳吉或托洛茨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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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尽管会引起种种共产党所作所为的联想,但它并不是一部以揭露共产党专制为目的的剧。这是一部关于知识分子自由或不自由的剧。其中关键在于现代知识分子所面临的两难选择:一方面,知识分子为了成为有社会作用的自由个人主体,不能不与“组织”发生密切关系。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的自由行为因为与组织有染,不能不成为一种弄脏手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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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一剧中,知识分子就是雨果。雨果自以为是为纯洁的道德理想而投奔革命,但是,他偏偏必须以执行一项肮脏的政治谋杀来证明自己的纯洁理想。无论雨果怎样努力争取表现,组织纪律严密的党都不可能信任他。在党组织领导路易的眼里,雨果是“一个最爱多嘴的人”,一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光想表态的知识分子”。5坚定的革命同志奥尔加认为,只要管好了,知识分子对党还是有用的,“对,他是知识分子,又是无政府主义者,不过也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只要好好领导他,无论干什么,他总可以当个帮手吧?”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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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自以为对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绝对忠诚。他真诚地规劝党的领导同志贺德雷:“我们党有一个纲领,那就是建立社会主义经济。还有一种手段,就是阶级斗争。可是您不得不说假话、耍手段、玩权术,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您将在我们同志面前为您参加的那个政府所采取的反动措施辩护。没有同志会理解您,激进的人将离开我们,其他的人会把刚学到的政治思想全都抛掉。我们将受到腐蚀,变得软弱无能、失去方向。我们将成为改良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到最后,资产阶级只要以举手之劳就可把我们消灭干净。贺德雷!这个党是您的党,您不应该忘记您为了建立它所花的心血,为了它而做的牺牲,以及它所要求的纪律。我恳求您:不要用您自己的双手毁了这个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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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德雷觉得雨果挺天真,他告诉雨果,干革命就是要不怕说假话、耍手段、玩权术,干革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弄脏自己的手:“我的孩子,你多么洁身自好啊!你是多么害怕弄脏自己的手啊!好吧,保持纯洁吧!但这对谁有用处呢?为什么你到我们中间来呢?纯洁,这是印度的出家人和僧侣的理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这些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你们不过是为了什么也不干,便找纯洁做个借口罢了。什么也不干,动也不动,两只手臂贴着身体,戴着手套。我呢?我有一双肮脏的手,一直脏到臂肘上。我把手伸到大粪里去,血污里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以为人们可以不干坏事就掌权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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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德雷是《脏手》中最正面的人物。他不仅对事业极为执着,而且为人热情,关心他人,率直诚实,灵活变通,有历史眼光。贺德雷不教条,愿意为实现社会主义事业付出个人的道德代价。他知道,为社会主义奋斗,其实不是为了让人保持灵魂的纯洁高尚,而是一件必然会弄脏手的事情。贺德雷总是把别人当个人对待,凡事都能替别人设身处地。他是一个小写“c”的党领导,并不伟大、光荣、正确。他最终被暗杀而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那种能够久存于党内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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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德雷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反映在萨特和加缪两人对《脏手》一剧的不同看法上。萨特曾记叙道:“加缪有一次和我去看最后的彩排(他当时尚未读过剧本)。彩排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戏非常好,但有一个情节我不赞成。为什么雨果说,我爱人们,但我不爱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我爱他们该是的那个样子?为什么贺德雷答道,我爱现在这个样子的人们?照我看,正应当相反才是。’也就是说,加缪真的是认为,雨果按人们现在是什么去爱他们,因为雨果不愿对他们撒谎,而贺德雷则正好相反。在加缪眼中,贺德雷是个教条主义的共产党人,贺德雷以人应当是什么样子来评价现实中的人,并以理想的名义去欺骗他们。这恰恰与我要表达的(人物)意义相反。”9加缪同情雨果,萨特则同情贺德雷。但是,他们都不喜欢典型的“党内同志”路易。他们都不认同路易的革命逻辑,按照那种逻辑,为了最后的“善”,可以大胆作恶,采取冷酷无情的机会主义。萨特把贺德雷和雨果都写得相当复杂,有血有肉。这两个人物各自的道德和政治立场都相当有说服力,给观众的不同理解留下了很大的自由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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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批判和纪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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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是萨特从哲学政治转化到现实政治的一个重要标志,法共对待《脏手》的态度也同样成为萨特与法共紧张关系的标志。1948年4月2日,萨特在接受记者波罗·卡里索采访时指出了该剧的意义所在:“我还想说明的一点是,我完全理解雨果的态度,但如果你认为我在他身上体现了我自己,那就错了……如果我是革命者的话,那么贺德雷倒是我愿意成为的那种人。……(像雨果这样的人)面对的不是一个能够帮助他们的政党,而是一个教条主义的政党,它利用他们的弱点把他们变成激进分子、极端分子,或者将他们拒之门外,使他们处于难以忍受的处境。”10萨特在谈到他和法共的关系时说:“我的真正意图是成为一个批判的‘同路人’。……处于批判与纪律之间的紧张状态正是知识分子‘同路人’的典型境况。我想这种人今后在党内应有他们的地位。”11“批判”和“纪律”确实是知识分子能否与列宁式政党合作,能否在“集体意志”中保存独立意识的关键。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许多左派知识分子选择脱党或者入党,都与他们在批判或纪律之间不得不有所选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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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成为法共“同路人”的道路似乎并不顺畅。萨特有意识地按照法国共产党的“纪律”来调整自己的政治行为,是1952年12月他去维也纳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时的事情。在这之前,他和党的关系一直处在对立和冲突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共产党对萨特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萨特好友尼赞(Paul Nizan)曾两次加入共产党,而萨特对此却始终持保留态度。战争中,特别是战俘营的生活,多少使萨特对共产党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因此,从战俘营归来后,萨特“参加政治”的第一个选择就是同共产党人合作。但是他遭到了共产党人的拒绝。法国解放后,随着存在主义哲学影响范围的扩大,共产党人开始严厉地批判存在主义,指责它是阶级斗争中的一种消遣哲学。同时他们也指责萨特是纳粹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学生,指责他唆使年轻人背弃马克思主义。针对这些指责,萨特在1944年12月写了《关于存在主义的几点说明》,发表在共产党人主办的《行动周刊》上。萨特表达了自己的意图,“我试图指出,在什么限度内我自己的思想会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启发,或者起码,我自己的思想在什么限度内能避免马克思主义者的责备”。12共产党对萨特的态度使他颇为失望。萨特与共产党人的对立继续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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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4月《脏手》上演后,法共很不喜欢,甚至动员党员同志在剧院设置纠察进行抗议,不让观众进入观看。法共不喜欢《脏手》自有它的理由。萨特在剧中虽然开始关注个人自由参与他人自由世界,但剧中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具有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贺德雷是萨特自己认同的人物,但却是一个注定要被党清洗掉的角色。贺德雷不能容身的那个政党是一部无情的绞肉机,这部机器吞下活生生的个人,吐出两种丧失了个人意识的成品党员。一种是像路易那样完全没有道德原则,只会见风使舵、谋求权力的党员,他们往往可以历经极残酷的党内斗争,爬上高位。另一种则是像雨果那样单凭道德理想加入革命的党员,他们在党的左右摇摆和暴力行动中变得茫然失措,无所适从,最后落得极度失望甚至错乱癫狂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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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手》所传递的与其说是萨特对共产党的亲近,还不如说是他对“无产阶级”的兴趣。“无产阶级”是萨特式个人为实现个人自由所要寻求结合的“他人”。萨特当时的自由哲学需要这个“他人”。这个“他人”是萨特制造的神话,就像他在《苍蝇》中必须用神话来阐述他的自由哲学一样。萨特并不喜欢现实中的共产党。1948年6月11日,在革命民主同盟的一次会议上的讲话中,萨特表达了他对共产党的不满,说它“自解放以来竭力以其最笨拙的内部独裁主义,以其最僵化、最不合时宜的外部行动而使最善良的人士感到泄气”。131951年6月,萨特就他的三幕剧《魔鬼与上帝》首次公演接受采访时,提到共产党人是他最刻毒的中伤者,因为“他们的道德已变得因循守旧,这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道德。……我是斯大林式的共产党人的敌人。……这在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化”。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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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是萨特与共产党关系的一个转折年份。那一年萨特参与由共产党员发起的营救亨利·马丁(因反对印支战争而被捕)的运动,他还发表了《共产党人与和平》一文。这时萨特已和加缪决裂。共产党刊物《法国文学》自1945年以后攻击萨特一向不遗余力,但在1952年9月18号上刊登了编辑莫根(Claude Morgan)对《共产党人与和平》第一部分的评论:“我不喜欢萨特的文学作品或哲学,但是萨特揭露了那些反共人士在准备战争。我很高兴地发现,我们可以在保卫和平这一点上共同合作。”1510月8号的《法国文学》接着对萨特的著作一反常态作了正面评价。评论者对萨特改写《恭顺的妓女》的电影剧本结尾大表赞赏,称这样的结尾使得白人妓女和黑人联合起来反抗种族主义的白人。评论还说,《恭顺的妓女》的“高尚见解”与《脏手》的“可耻陋见”截然不同,和一年前萨特在和加缪的那场争论中的表现一样,这是萨特进步的表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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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萨特出席了在维也纳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并与共产党知识分子广为接触。会议期间,维也纳本已计划上演《脏手》一剧。萨特知道共产党不喜欢这个剧,没有等共产党提出要求,自己先行决定停演,并支付损失费用。他甚至提出,今后凡是上演此剧,都要得到当地共产党人的同意。1954年,维也纳在没有征得萨特同意的情况下上演了《脏手》,萨特在一次记者会上说:“我的剧已成为一个政治战场,一件政治宣传工具。在当前的紧张形势下,在维也纳或柏林这样的敏感城市上演此剧会不利于和平事业。”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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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也纳回到法国,萨特称参加维也纳大会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让他有机会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士进行“自由”而“公开”的交流。萨特闭口不提的是,就在和平会议开会前两个星期,捷克斯洛伐克的思朗斯基(Rudolf Slansky)和一些其他共产党领袖因所谓的国际犹太阴谋罪被起诉判罪,12月3日在布拉格执行绞刑。《费加罗报》问萨特是否会致电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要求赦免布拉格审判的被控者。萨特答道:“对《费加罗报》的一切问题拒绝回答。”18在萨特称之为“自由”而“公开”的维也纳会议上,谁也没有对发生在布拉格的事件有所表示。同样,萨特对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前发生在苏联的“医生阴谋案”冤案,也是三缄其口。后来,萨特这样为自己的沉默辩解:“为了对斗争中的人有所影响,你就需要先加入他们的斗争,这就意味着,为了改变某些事情,你得先接受它们。”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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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6月,萨特发表文章猛烈批评美国处死卢森堡夫妇。就在文章发表的前一天,东德政府对示威的工人开枪镇压,萨特对此保持沉默。加缪不指名地批评道:“那些左派报纸和它们的合作都(以关注卢森堡事件)来化解柏林的悲剧。”20萨特的立场正好与加缪相反,他坚持认为,西方知识分子的抗议对共产党政府毫无影响,这种抗议在冷战中只会变为一种“战争行为”。他要求法国知识分子把注视力放在他们可以影响的西方,不要和西方资产阶级势力联合反苏。正如他在《魔鬼与上帝》一剧中所表现的那样,他接受了“为改变恶而必须与恶共谋”的理念。在一篇论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的文章中,萨特解释道,一个身处于共产主义之外的个人必然会与“资产阶级和社会主义领袖(结成)非神圣同盟”,必然一事无成。21与共产党在一起,一个人至少还有成就事业的稍许希望。这种心态在许多对党失望,但仍然想以留在党内起“积极作用”的人那里是有代表性的。那个可以成就正义事业的党,是萨特制造并在其中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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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靠拢法共的时候,法共的道德形象已经和30年代加缪参加法共时完全不同。1952年的法共已经开除了莫林(Edgar Morin)、迪荣(Charles Tillon)和马蒂(Andre Marty)这些有道德清誉的人士,萨特的朋友梅洛庞蒂也已经对苏联幻灭。斯大林主义的残酷清洗、发生在东欧的“医生阴谋案”、罗织罪名和假案公审,苏联对铁托歇斯底里的攻击,东德对工人的镇压,桩桩件件都已经使共产主义的光环黯然失色。萨特在这个时候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把种种阴暗的现实事件搁置到一边,否则无法制造共产党正义事业的神话。直到1956年,苏军二次入侵匈牙利,布达佩斯事件发生,萨特才舍弃了这一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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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萨特不顾自己多年试图与共产党保持良好关系的努力,对苏联入侵匈牙利进行了谴责,但他却以其他方式维持了他对“进步事业”的神话。他和左派运动以及毛主义分子的关系便是建立在这样一种神话的基础上。在1974年同西蒙娜·德·波伏娃的谈话中萨特提到,“作为一个个人,我是很厌恶共产党人的。他们对我一点也不友好,无情无义。他们有着必须服从的命令,而没有任何感情”。22萨特还说:“我并不是共产党人,但我感到自己与共产党人有机地连在一起。”这很好地概括了他和共产党人的基本关系。萨特需要一个“进步事业”来供他结盟,同他一起反抗资本主义西方的“他者”。对萨特来说,不管这个神话盟友是否真如他所想象,只要他自己有反抗需要,他就必须制造一个神话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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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从独立的旁观者转变为党的同路人,转变为“正义事业”的一分子,这个政治历程正好和加缪从党的一分子转变为独立反叛者相反。23岁的加缪于1935年秋天加入法共阿尔及利亚支部,他参加的是一个弱小但为正义而斗争的法共。当时,法共在阿尔及利亚的力量相当薄弱:“在首都,党员的总数仅为一百人;在市政选举时,共产党领导要费很大劲才能提出一份35人的候选人名单。”23加缪是作为一个左翼青年入党的。“在30年代的阿尔及利亚,一个热衷于彻底变革的左翼欧洲青年几乎不可能不参加法共。和他的许多朋友一样,加缪成了党员。”24入党后,加缪先后组织过“劳工剧团”和“队友剧团”,到各地为劳动者演出,参加办报和办各种剧团,这也是当时知识分子参与现实政治的主要形式。1937年,加缪因批评法共的阿尔及利亚政策而被当作“托派”开除出党,“托派”指的是那些批判立场超越在党前面的人士。加缪明确批评法国的殖民主义政策,但法共则因需要配合苏联与西方合作的需要,刻意淡化殖民主义问题。被开除以后,加缪仍然是一个“左翼人士”。1944年,加缪已经形成了独立于共产党的政治见解,受到党内知识分子的严厉批评。尽管如此,加缪在把《战斗报》传统与法共加以区分的同时,仍然以《战斗报》记者的身份保持着与法共党员的往来。当时的加缪并不反对共产主义,他反对的是共产党以真理的唯一拥有者自居,不允许不同意见参与公开讨论。加缪与共产党的决裂是后来在他发表《反叛者》(1951)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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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三四十年代,像加缪那样与党既不完全一致、又不能全然脱离,在左翼知识分子中是相当普遍的。阿隆森指出:“30年代加缪被马克思主义强调意义和一贯性所吸引,40年代他发现这世界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一贯性。他经历过共产主义的那种人类进步之后,在西西弗斯(Sisyphus)徒劳无功的劳作中找到了这世界的缩影。在体验过党的那种‘社会正确’之后,他才知道个人是思想和行动的主体所在。在体会过阶级斗争的环境气氛之后,他觉得人类最根本的问题是应否选择继续活下去(自杀)。”25这种痛苦的思想经历是一种从“党员”重新回到“独立思想者”转化的过程。有过了共产党员经历的加缪再也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党的身上。然而,他的新生活态度并不颓废消极。和西西弗斯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在做他自己的事,对加缪来说,“剥夺了希望并不就此等于绝望”。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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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对党的幻灭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思想经历的缩影。纪德(Andre Gide)早在1932年就积极支持共产主义。1936年他发表了震动一时的《苏联归来》,对他在苏联十个星期的所见所闻表达了失望。他对苏联缔造新文明表示理解,但对于千人一面的思想,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和镇压异己表示了极大的不认同,“我怀疑在当今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国家,即使是希特勒的德国,人的思想和灵魂还能比在苏联那样更不自由、更卑躬屈膝、更饱受恐怖、更像家奴俾女”。27纪德那本写得很克制的小书很快销售了10万册之多,译成了15种文字。10年后,匈牙利作家阿瑟·库斯勒(Arthur Koestler)的《正午的黑暗》译成法文,又一次给人们带来思想的震撼。书中的拉巴斯科夫就像苏联真实生活中的布哈林一样,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罪行。拉巴斯科夫完全按照极权统治的逻辑思想,认为无罪认罪是他应尽的责任,是为光明未来所值得作出的个人牺牲。拉巴斯科夫因此拒绝真理,以他的个人行为为极权制度的延续和再生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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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40年代到50年代初,尽管苏联的大清洗和政治恐怖已不再是秘密,但绝大部分左翼知识分子还无法割舍与共产主义的精神联系。像萨特这样的知识分子甚至还在这个时候成为党的同路人。这种情况是由当时特定的世界政治和意识形态分裂所造成的。“二战”以后,确定知识分子定位的世界政治版块是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黑白正邪对立二分来划定的。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西方民主国家的反法西斯盟友,因此获得民主包装的机会。苏联为抗击法西斯作出了卓著贡献,证明它强行集体化、工业化和残酷消除政治异己是有必要、有成效的。苏联人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致英勇抵抗,也证明共产主义和斯大林享有广泛的民众支持。强迫集体化造成的大饥荒、莫斯科审判的强行逼供、无数残酷的劳改集中营、深入社会每一个角落的极权秘密警察统治,所有这些发生在苏联的政治恐怖和集体残害超越了一般人所能够企及的想象,一经报道,反倒像是编出来攻击苏联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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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人看来,即使有部分事实的证据,巨大的生命牺牲和严酷的斗争也恰恰说明共产主义事业的艰巨和伟大。像梅洛庞蒂这样的思想家都曾不断撰文(后收入他的《人道主义和恐怖》一书中),辩称共产主义暴力是消灭资本主义暴力唯一有效的手段。他强调,对布哈林等人的“莫斯科审判”是革命政府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正当政治斗争手段,是一种历史的“辩证”。28当时许多法国左翼知识分子把苏联当作他们批判西方资本主义所必须借用的,并具有现实替代意义的有效政治设计。为苏联辩护,看上去是大义凛然,但其实是出于一种相当自私的考量,“法国(的需要)比苏联(的现实)来的重要,对萨特和许多其他人来说,苏联只不过是一道遥远的天际,并不是事情的关键”。29如果法国左翼知识分子自己成为暴力政治的受害者,如果他们自己每时每刻必须生活在不可预测、无以名状的恐怖之中,他们看待暴力的方式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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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正是以一种不轻松的态度来看待暴力的。加缪反暴力所依据的是人的尊严原则。强调这个基本原则是为了对人性作一个基本的界定,是为了对现实公共生活中的人类行为,尤其是人类政治行为设置一个基本的规范界限,以避免人类沦为另一种野兽动物。寻求基本价值原则不只因为人类天生高尚,恰恰相反,是因为人并没有什么高尚的“本质”,因此才有不断向好的方向塑造自己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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