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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22年的一天,苏格拉底与好友格劳孔一起离开雅典城,下到南边的比雷埃夫斯港,去参加女神的拜祭活动和庆典仪式,在返回雅典城的途中,被当地富翁克法洛斯的儿子玻勒马霍斯远远看见,于是差遣仆人从后面拽住苏格拉底的披风,邀请他到家里会面。苏格拉底起初不答应,玻勒马霍斯于是威胁说:“那么好!要么留在这儿,要么就干上一仗。”最终苏格拉底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进了这场漫长的对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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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场初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暗藏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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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注意其中的一个动词——“下到”,这个看似简单的词实则意味深长,按照美籍奥地利学者埃里克·沃格林的解读,从空间上说,从雅典到比雷埃夫斯港,一路走的都是下坡路,从时间上说,从马拉松战役到海军的战败,雅典一路也在走下坡路。此外,我们还可以从“洞穴比喻”的角度去理解“下到”这个词,苏格拉底从雅典向南下到比雷埃夫斯港,就好比是哲学家从洞穴之外的理念世界下降到洞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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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苏格拉底被玻勒马霍斯强行拉住聊哲学,又与哲学家被迫返回洞穴可有一比。在日后讨论“洞穴比喻”的时候,我们会详细谈到这个问题。简而言之,当哲学家看到了真正的理念世界,享受到了哲学沉思带来的自足与美好,他就不愿意下降到洞穴来拯救普通人,因此有必要解释哲学家成为哲学王的动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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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是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无论是下降到比雷埃夫斯港,还是下降到洞穴,哲学家都需要重返雅典,需要上升到理念世界,在这个过程中,他能否成功地引领普通人与他一起上升,是哲学家工作成败与否的关键所在。就像《理想国》的开篇处,玻勒马霍斯强留客人:“要么留在这儿,要么就干上一仗。”苏格拉底回答说:还有第三种办法,要是我们说服你们,让我们回去,不是更好吗?结果玻勒马霍斯的回答却是: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反正我们是说不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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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读到这段开场白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一个隐喻。普通人是否能够被苏格拉底说服?苏格拉底究竟死心没死心?苏格拉底下到洞穴都谈了些什么?他是否能够成功地带领普通人走出洞穴?如果不能带领他们走出洞穴,苏格拉底应该怎么办?请不要着急,这场对话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几讲会反复回到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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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品格与智慧:与克法洛斯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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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苏格拉底,参与这场对话的主要人物有五人,我们先来介绍克法洛斯。这是一个富甲一方的老人,贵客临门,作为一家之主,他自然要出来招呼一声。克法洛斯首先对苏格拉底表示了欢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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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告诉你,随着对肉体上的享受要求减退下来,我爱上了机智的清谈,而且越来越喜爱。我可是真的求你多上这儿来,拿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跟这些年轻人交游,结成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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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长者,苏格拉底表现得也很客气,他虚心求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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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克法洛斯,我喜欢跟你们上了年纪的人谈话。我把你们看作经过了漫长的人生旅途的老旅客。这条路,我们多半不久也是得踏上的,我应该请教你们:这条路是崎岖坎坷的呢,还是一条康庄坦途呢?克法洛斯,您的年纪已经跨进了诗人所谓的‘老年之门’,究竟晚境是痛苦呢还是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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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克法洛斯就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说很多老人聚在一起,总是在唉声叹气,大概的意思是,以前有贼心也有贼胆,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现在老了,不但贼心没了,贼胆没了,连贼也没了。可是克法洛斯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有一回他与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同行,有人问索福克勒斯:“你对于谈情说爱怎么样了,这么大年纪还向女人献殷勤吗?”索福克勒斯回答说:“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克法洛斯表示认同索福克勒斯的观点。然后他总结说,人之一生是否有福,关键要看他的品格,如果是大大方方、心平气和的人,年老对他们就称不上是太大的痛苦。要不然的话,年纪轻轻的照样少不了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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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值得我们稍作分析。读者应当还记得苏格拉底的那个观点:真正的哲学家就是要练习死亡,也就是说要练习灵魂与肉身的分离,因为肉身是灵魂的枷锁和坟墓,只有摆脱了肉身的纠缠,灵魂才能重获自由与真知。可是要想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即使是苏格拉底也不得不借助死亡才能完成灵与肉最终的分离。其实,相比年轻人,老年人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随着体力的衰竭,欲望也随之消减,由此灵魂反而获得了自由。索福克勒斯和克法洛斯显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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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克法洛斯热爱上“机智的清谈”,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年老体衰的缘故,他和真正热爱智慧的哲人不同。我们有理由相信,对克法洛斯来说,清谈更像是打发老年时光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出于对智慧的热爱,他最关心的是如何颐养天年以及如何求神敬神。这一点也毫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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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个西方哲学课开启之后,我父亲是最积极踊跃的哲学传销员之一,不停地在他的朋友圈里转发信息,但是很快他就偃旗息鼓了。在微信里,他不无沮丧地告诉我说:“离我们有点远,凡人关心的是温饱和物质,享受和刺激,精神层面的追求有些离题,从我众多群的回馈说明了这一问题,加之老年人谁会花这个心思?”我回复他说:“没错啊,老年人求神和养生最重要。所以您就不用操心此事了。”老实说,我一边给我父亲发微信,一边就想起了这个老财主克法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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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法洛斯认为人的品格很重要,这一点当然没错。可是关键的问题在于,品格从何而来?苏格拉底想要深入这个话题,于是略带挑衅地跟克法洛斯说:普通人会认为,你老有老福并不是因为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你家财万贯。他们会说“人有了钱当然有许多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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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是有意思的是,克法洛斯并不生气,反而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克法洛斯说,有钱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存心作假,不用出于不得已而骗人了。这样一来,也就可以很正义、很正直地生活,不用担心死后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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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正义:权利还是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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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这是《理想国》整本书中第一次提及“正义”(dike)这个概念。苏格拉底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步步紧逼克法洛斯的逻辑,苏格拉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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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法洛斯,您说得妙极了。不过讲到‘正义’嘛,究竟正义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有话实说,有债照还就算正义吗?这样做会不会有时是正义的,而有时却不是正义的呢?打个比方吧!譬如说,你有个朋友在头脑清楚的时候,曾经把武器交给你;假如后来他疯了,再跟你要回去;任何人都会说不能还给他。如果竟还给了他,那倒是不正义的。把整个真情实况告诉疯子也是不正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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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这段话中,苏格拉底做了两个工作:一是对克法洛斯的日常言谈进行了哲学提炼,总结出正义的第一个定义,即“有话实说,有债照还”;二是用疯子的例子来反驳这个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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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牛刀小试了一把反诘法,可惜克法洛斯并不应战,而是顺坡下驴,立刻承认苏格拉底说得对,然后就把话题交给他的儿子玻勒马霍斯。柏拉图是这样写克法洛斯的反应的:他一边说着“当然,当然!”,一边就“带着笑去祭祀了”。你看,对老年人来说,献祭上供才是头等大事,哲学讨论的对错输赢,意义实在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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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不用献祭上供,所以就让我们沿着苏格拉底的思路多想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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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说,因为你的朋友变成了疯子,所以即使你先前借了他的武器,现在也不应该再还给他,这个说法的隐含之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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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私有产权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可以根据某些更高的理由来侵犯私有产权。这些更高的理由都是哪一些?我们留待后文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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