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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发现,亚里士多德的中道跟孔子的中庸非常类似?事实上,余纪元干脆就把中道译成了中庸,他还写了一本非常精彩的比较哲学论著《德性之镜:孔子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余纪元发现东西两大哲人不约而同地把射箭作为原型来理解德性。比如孔子说:“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意思是说,君子立身处世就像射箭一样,射不中靶子,就要回过头来检讨自己,并继续改进自己。围绕着射箭这个比喻,余纪元做了非常详细的分析。他认为射箭模型告诉我们,所有的恶并不是同等的坏,如果说命中靶心得10环,那么9环就是不足,尽管如此,命中9环还是要比命中1环或者彻底脱靶来得好。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在稍稍偏离正确的人,和偏离正确太多的人之间,我们显然会更加谴责后者,而不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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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命中靶心是件困难的事情,养成中道的伦理德性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关于中道的获得,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了三点。首先,他承认要想准确地选取中道是件困难的事,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两恶之中择其轻。有的人读到这里,立刻就放下心来——既然亚里士多德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可以洗洗睡了,无须再去关心什么良好生活、至善生活。亚里士多德当然不是在给自我放纵的生活开通行证,他的意思是说,我们首先要尽力做一个拥有A+品质的人,但如果实在做不到,那么A-或者B+也是可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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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亚里士多德还指出,不同的人会沉溺于不同的事情,为了获取中道,我们就要研究自身容易沉溺其中的那些事情,搞清楚这些事情的性质,然后把自己拉向相反的方向,因为只有远离错误,才能接近中道和适度。说到沉溺,我深有体会,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经常在篮球场上遇到一些已经退休多年的球友,浑身上下带着各种护具,每天下午3点早早来到球场,挥汗如雨地打到暮色降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人对于篮球的痴迷既让我感动,又让我隐隐有些难过,因为,在我看来,对任何单一事物的沉溺都足以证明我们自身的脆弱以及生活的乏味,无论这个事物本身多么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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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亚里士多德特别提到要对快乐保持足够的警惕,他认为快乐是我们获得中道的最大障碍。他说:“在所有事情上,最要警惕那些令人愉悦的事物或快乐。因为对于快乐,我们不是公正的判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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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特别提请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恰恰相反,亚里士多德充分地认识到德性必然地与快乐和痛苦相关。他的理由是,作为常人,快乐从小就伴随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很难拒绝对快乐的向往,我们或多或少以快乐和痛苦作为标准来衡量我们的行为,甚至,那些高尚的和有力的事物也显得令人愉悦,所以快乐和痛苦在德性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恰恰因为人们常常会沉溺于快乐或者痛苦之中,所以有德性的人也要对此保持充分的警惕。相比之下,人们更容易沉溺于快乐之中而不是沉溺于痛苦之中,所以亚里士多德才会说,战胜快乐要比战胜怒气更难。在“娱乐至死”的21世纪,重温亚里士多德的这些教诲尤其显得意义深远。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奥威尔警告我们专制带来思想毁灭,赫胥黎则警告我们,“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里,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怀疑和仇恨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奥威尔预言的世界比赫胥黎预言的世界更容易辨认,也更有理由去反对”。在这个意义上,战胜赫胥黎要比战胜奥威尔更难,就像战胜快乐比战胜怒气更难。波兹曼说:“谁会拿起武器去反对娱乐?当严肃的话语变成了玩笑,我们该向谁抱怨,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抱怨?对于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救命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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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于日常生活的世界,避免过度考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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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本讲的主题。读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极易产生两种批判性意见:一是认为亚里士多德卑之无甚高论,无非是些常识,比如罗素就认为“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没有什么特别的哲学性,只不过是观察人事的结果罢了”;二是认为亚里士多德总是在说一些正确的废话,很多说法看似很有道理,其实却没有什么可操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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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一种批评,我的回复是,伦理学本来就是研究人的日常行为的,它的起点和终点都应该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否则的话,光有精细的概念分析,宏大的哲学理论,却与人的道德情感和实践毫无关系,那岂不是成了没有人的伦理学?在我看来,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既有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又有鞭辟入里的哲学分析,不多不少,刚刚好处于过度与不及之间,完美地体现出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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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二种批评,我的回复是,伦理学不是成功学,不是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不是家用电器使用说明书,具体的人事环境如此之复杂,怎么可能要求伦理学提供具体的人生指导意见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个视频,有位人生导师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人,初次约会不能选择吃饭、看电影或者逛街,因为既耗费时间体力,又没有任何互动性,实现不了感情升级的目标。怎么办呢?他建议去吃回转寿司,理由是不用点餐,可以省去多余的程序,而且在取盘子的时候有充分的肢体微互动,可以实现感情的升级。然后他又建议吃完饭后去买水果,但一定要买柚子和西瓜,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提出到家里切水果……对不起,你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绝不会读到这样的招数和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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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告别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之前,我想给大家做两个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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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伦理学是一门反思性的学问,它反思实践,但不等于实践本身,它考察人生,但不等于人生本身。所以,亚里士多德虽然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字,但是在知和行之间,他更偏重于行而不是知。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一直在试图避免对人生做过度的考察。比方说,按照他的观点,一个有德性的人要满足三个条件:1,他必须知道那种行为;2,他必须是经过选择而那样做,并且是因为那行为自身的缘故而选择它的;3,他必须是出于一种确定了的、稳定的品质而那样选择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要想成为一个有德性的人,第一个条件最不重要,为什么这么说?我认为他是在告诉我们,人在从事德性行为的时候,不应该时刻处于自我反省的状态,而应该处在“习惯成自然”的无反思状态,因为有了良好而稳定的品质,有德之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正确的选择,都是符合中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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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我想重提幸福这个主题。曾经有人问我:如何理解幸福这个词?我的回答是,如果一个人碰巧正在做他喜欢做的事,并且发现自己有能力做这件事,并且他还有幸做成了这件事情,那他就是幸福的。不要小看幸福的这三个要素,要想满足它们其实非常困难。还有人曾经问我:你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吗?我的回答是,这个问题眼下无从谈起。因为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幸福是对于一生的总结,它是一个盖棺定论的东西,不到人生最后一刻,不能妄言幸福。作为一个目的论者和结果论者,亚里士多德肯定不会认同时下流行的那些观点,比方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刹那即永恒”。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幸福是一个很重的词汇,不可轻易言之,如果仅仅因为吃了口哈根达斯就感慨自己好幸福,那你就是欲望的奴隶,如果因为暂时的功成名就而志得意满,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完美,那你就是鼠目寸光,不了解德性的价值和命运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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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请让我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结束这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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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否可以说,一个不是只在短时间中,而是在一生中都合乎完满的德性地活动着,并且充分地享有外在善的人,就是幸福的人?或者是否要加上,他还一定要这样地生活下去,直至这样地死去?因为我们主张幸福是一个目的或某种完善的东西,而一个人的将来却是不可预见的。如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活着的人们中间,把那些享有并将继续享有我们所说的那些善事物的人称为至福的人,尽管所说的是属人的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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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039 我们如何能够一起过上幸福美好的人生?——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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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是伦理学的延续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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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讲我们将要探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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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进入主题之前,我想请你设想一下,在面对什么人的时候,你会产生这样的冲动:“让我们一起过上幸福美好的人生吧!”无论你的名单里有谁,我想一定不会出现隔壁班的张三或者大街上的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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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现代人,我们一般认为伦理生活问的是“我如何能够获得幸福美好的人生”,政治生活问的是“我们应该如何和平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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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追问存在两个根本的差异:第一,伦理生活指向的是“幸福生活”,这是人生在世的终极目标,政治生活追问的则是“和平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人生在世的基础命题;第二,伦理生活首先是第一人称单数(我)的发问,而政治生活总是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的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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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亚里士多德的问题意识完全不同,他认为政治学追问的恰恰是:“我们如何能够一起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说:“政治学的目的是最高善,它致力于使公民成为有德性的人,能做出高尚行为的人。”在一本伦理学的著作中谈论政治学,而且把政治学视为研究“最高善”(幸福)的“最权威的科学”,这充分反映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政治学与伦理学不是相互分离的两个学科,恰恰相反,政治学是伦理学的延续和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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