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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态的人生和健康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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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无疑是一个病人。他的病态首先体现在生理上,他有很严重的头痛症,他的胃肠功能不好,眼睛也有问题。24岁的时候尼采就成为巴塞尔大学的古典学教授,但是到35岁的时候,他却不得不离职,原因之一就是他的眼睛几乎失明,读不了任何著作。尼采不仅有很严重的生理疾病,同时也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和社交障碍症。第一次见到莎乐美的时候,尼采用蹩脚的幽默感说道:“尊敬的莎乐美小姐,我们是从哪个星球上降落到一起的呢?”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莎乐美,听到这句话该作何反应呢?很显然,这样的尬聊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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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你不去近距离地接触尼采,而是远远地阅读他的哲学和人生,就会被他深深地感动。因为这个病态的人一直在渴望一种健康的哲学。“健康”这个词几乎是尼采评判人生和哲学的终极标准。比如,他之所以批评苏格拉底的哲学,理由正在于它不健康,他之所以批评基督教的道德,理由也在于它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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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健康?我在课堂上跟人大同学们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希望,你们的两腿结实,身体充满力量,更重要的是,用尼采的说法,你们的消化系统非常好,可以吃各种东西,睡很香甜的觉,你们可以大笑,开怀大笑,充满了对生命的肯定、憧憬和渴望。这些对于健康的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对于体弱多病的人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更重要的是,尼采在28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染上了梅毒,这在当时的欧洲是不治之症,即使可以延缓病情的发展,但却终身难愈,而且最终病毒会侵袭大脑,导致精神失常。我们没有这样的人生体验,但是我们可以想象这种万蚁噬骨的病痛感,它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让你时时刻刻都在反观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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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就是这样通过病痛来接近自己的灵魂的。他说:“病人,更多地觉得接近自己的灵魂。”普鲁斯特还说:“生活是一样贴得太近的东西,它不断地使我们的灵魂受到伤害。一旦感到它的镣铐有片刻的放松,人们便可以体验到隽永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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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8年前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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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贴得太近会伤害灵魂,灵魂贴得太近会疏远生活。反正没法过!!!但是时间不会戛然而止,时间在灵魂低眉举目之间轻轻跃过,把状态拉长成生活,历史就是这样完成的,生活就是这样展开的,然而灵魂还在丛林的月光下沉思,想着没有出路的出路。怎么办?于是我们决定不用理性去规划生活。我们用意志力,用极大的轻蔑力去贬低生活,贬低一切来自生活幻想和幻象帷幕之下的幸福、快乐、温馨、亲近等等一切美好的词汇,在这种大轻蔑中体会另一种力量,一种源自生命底层的力量,它狂飙突进,荡涤一切。于是我们终于把握住生活的本质,我们手指前方,说道:“喏,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你们这些可怜的被蒙蔽的蝼蚁。”——尼采就是这么生活的,但是尼采首先摧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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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尼采并不因此感到沮丧,相反,他在这样的病痛中找到了自我救赎的道路。在《瞧,这个人》中,尼采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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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岁时,我的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我还活着,但却看不到离我三步远的东西。……在我身上,精神的完全明亮和喜悦,乃至于精神的繁茂兴旺,不仅与最深刻的生理虚弱相一致,而且甚至与一种极端的痛苦感相一致。……从病人的透镜出发去看比较健康的概念和价值,又反过来根据丰富生命的充盈和自信来探视颓废本能的隐秘工作——这乃是我最长久的训练,是我最本真的经验,如果说是某个方面的训练和经验,那我在这方面就是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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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段话非常好地传达出病态的人生和健康的哲学之间的关系。用心体会尼采的用语,他用明亮、喜悦、繁茂兴旺去刻画精神的健康,这些词汇最初是用来刻画身体的健康,这对于尼采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状态。尼采告诉我们,恰恰是从病人的视角出发,才能真正体会和理解什么叫作“健康的概念和价值”,恰恰是通过虚弱和颓废,才能真正地体会和理解什么叫作“生命的充盈和自信”。这是一种自我克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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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命运就是尼采最终的自我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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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健康,“颓废”是理解尼采哲学的又一个关键词。颓废是健康的反义词,它不仅是生理性的,更是精神性的。什么是颓废?就是体会到生命的无意义,人生的虚幻感,以及自我的无能为力感。我们可以做一个区分,就是那个“名叫尼采的人”和那个“名叫尼采的角色”。那个名叫尼采的人分明体会到了虚弱和颓废,生命的无意义和人生的虚幻感,但是那个名叫尼采的角色却是要肯定生命,热爱命运,去赢得一种完全明亮、喜悦,乃至于繁茂兴旺的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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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学者罗伯特·所罗门在《与尼采一起生活》中告诉我们:“尼采主要关切的是理解他自己的那个遭受疾病折磨的、孤独而又不幸福的人生,并由此肯定这个人生。”这里的重点在于,在理解如此这般的悲惨人生之后,仍要“肯定”这个人生。我认为所罗门对尼采的总结,特别像一句流传甚广的人生鸡汤:“看破这个世界,然后爱它。”这句话之所以像是人生鸡汤,是因为你,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你,不能够用自己的意志力、生命力去丰富和填充这个句式,于是这句话就成为一个徒有其表的表述,一个稀汤寡水、没有实质内容的空洞形式。就好像我们衷心地热爱C罗和梅西,因为衷心地热爱,就误以为我们也共同参与了他们的卓越和不凡,但其实我们只是英雄的影子,英雄们过真正的人生,我们喝影子里的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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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说:“我怎么能不感谢我的整个人生?”这句话真是让人动容。它让我想起我另外一个无比钟爱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他在临终前的遗言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从凡人的角度看,维特根斯坦的人生经历说不上好,但是他就像尼采一样,在经历了“遭受疾病折磨的、孤独而又不幸福的人生”之后,肯定了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可以这么做?因为他们都坦然接受了命运女神交付在他们身上的必然性,所以尼采说:“热爱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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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尼采陷入疯狂,病历记载:“这个病人喜欢拥抱和亲吻街上的任何一个行人。”罗伯特·C.所罗门说,“热爱命运就是尼采最终的自我嘲讽”,“他的人生就是对‘热爱命运’的检验。他没有成功地通过这个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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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认为尼采没有成功地通过这个检验。我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反问自己:你有没有打算通过这个检验?你是不是能够成功通过这个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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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084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他的时代:尼采反对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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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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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尼采有两个本可以成为毕生挚友乃至爱人的人:理查德·瓦格纳和露·莎乐美。瓦格纳比尼采年长31岁,是当时德国最负盛名也最具争议性的音乐家;莎乐美是一个充满灵气的俄罗斯女孩,尼采对她一见钟情,甚至鼓足勇气向她求婚。但是最终,尼采与这两个人都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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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说:“我飞向未来,飞得太远了:恐怖攫取住我,当我张望四周,看!时间是我唯一的伴侣。”也许这就是天才的宿命。在1888年完稿的《瓦格纳事件》中,尼采写道:“一个哲学家对自己的起码要求和最高要求是什么?在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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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无时代的人”,尼采必须跟一切局限于时代的人和事决裂,尤其是瓦格纳。因为,瓦格纳跟他一样,都是“这个时代的产儿,也就是说,是颓废者”。不同的是,尼采承认这一点,并且与之斗争,而瓦格纳则浑然不觉,因此成为现代病患的“难得的案例”。所以尼采说“瓦格纳纯粹是我的病患”,与瓦格纳决裂,正是尼采自我疗治的必经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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