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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缺乏语言哲学训练的读者来说,这段话有些难以理解,什么叫作“人类语言的本质”?“语词的含义即语词所代表的对象”是什么意思?请允许我稍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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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问一个问题,根据你们的经验观察,牙牙学语的宝宝最初学会的是什么词?没错,一般而言是妈妈,然后才是爸爸、猫猫、狗狗、桌子、椅子、窗户这些名词,再往后是红色、绿色、开心、不开心这样的形容词或者副词,稍大一点,比如说布谷吧,大约是在三四岁的时候,开始使用幸福、公平、世界这样的超级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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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桌子、窗户,都是一些最简单的名词,而且它们都对应着外部世界的某个对象,这让我们很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学习语言就是学习把名称赋予对象的过程。命名,尤其是给孩子命名,对于很多父母来说是一件大事,我们深信名称能够预示或者影响一个人的命运。名称似乎跟某种隐藏的本质相联系,一旦我们喊出某人或者某物的名称,我们就拥有了把握它的特殊能力。比方说,在宫崎骏的著名动画片《千与千寻》里,当汤婆婆告诉千寻:从今往后,你就叫“千”。千寻的人生就彻底发生了变化,这个叫作“千”的女孩逐渐遗忘了过去的生活,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只有当她再次回忆起“千寻”这个名字时,她才能重返旧日的世界。所以,千与千寻,一字之差,就有了迥然不同的两种命运,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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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里,都是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经验。现在我们要把这些日常经验转换成语言哲学的问题意识。首先,用手指着某个东西并且赋予它名字的举动,在语言哲学中叫作“直指定义”。其次,当我们认为语词的意义就是它指称的对象时,我们就是在主张“意义的指称论”,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经典的一种意义理论,对于初学语言时发生的现象尤其具有很强的解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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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许会感到困惑,话说了这么多,跟维特根斯坦反对维特根斯坦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道理很简单,早期维特根斯坦正是“意义的指称论”的信奉者。在《逻辑哲学论》中他认为语言若要表象世界,就必须在名称与简单对象之间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与此相应的,复合命题和复合事态、原子命题和原子事实之间也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而奥古斯丁图画正是“意义的指称论”的典型案例。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拿它开刀的原因所在。他针对奥古斯丁图画开刀,其实是在针对《逻辑哲学论》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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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奥古斯丁图画到底错在哪里?简单说,维特根斯坦认为这幅图画本身并没有错,可是一旦我们以偏概全,把这幅图画看成是对人类语言本质的理解,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逻辑哲学论》犯的就是这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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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思考必须与生命体验发生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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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的读者会问:语词除了指称对象,还能做些什么呢?把奥古斯丁图画当成是人类语言本质的理解,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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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维特根斯坦指出,我们除了给事物命名,用名称来谈论事物之外,还用语言干很多别的事情。举个例子,当一个人高声大喊“水”的时候,他是在给那个无色无味的液体命名吗?你仔细想一想,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高声大喊“水”?他也许是刚刚苏醒过来的病人,因为口干舌燥,所以大喊“水”,意思是说“我渴了,快给我一杯水”!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小心把没有熄灭的烟头扔进了垃圾筐,所以大喊“水”,意思是“着火了,赶紧拿水来救火”!总之,他不一定是在给水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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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说:走开!哎哟!救命!好极了!不!很显然,这些语词都不是在“为事物命名”,而是在进行某种“语言游戏”或者“语言活动”。命名以及和它相联系的直指定义只是一种语言游戏,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举了很多例子:下达命令及服从命令,报道一个事件,编故事、读故事,演戏,唱歌,猜谜,解一道应用算术题,请求、感谢、谩骂、问候、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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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以上例子,你会发现,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用语言做很多的事情,它绝对不像前期维特根斯坦认为的那样,只是像镜子一样在反映(reflect)这个世界。语言和我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我们使用语言,就像使用工具一样对这个世界做出反应(re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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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工具,很自然地就带出后期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核心思想——“意义即用法”。千万要注意,当维特根斯坦说“意义即用法”的时候,他绝对不是在给意义下定义,他是在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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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哲学家使用一个语词——“知”、“在”、“对象”、“我”、“句子”、“名称”——并试图抓住事情的本质时,我们必须不断问自己:这个语词在语言里——语言是语词的家——实际上是这么用的吗?我们把语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重新带回到日常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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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到上述字句时,还是大一的哲学新生,正被西方哲学史折磨得心力交瘁,读到这些说法,有一种“天亮了”的豁然开朗感。我意识到,“存在”、“真理”、“实体”、“经验”这些看上去张牙舞爪的超级概念,其实都有着最平凡和最日常的用法,我们无须过度地神话它们,正确的做法是,把它们放回到各自的历史语境和问题脉络里,还它们一个最亲切和最本真的面目。只要你还不知道如何使用这些超级概念,你就还不真的了解这些超级概念的意义,而为了能够使用这些超级概念,就必须把它们拉回到属于你的“粗糙地表”上,哲学思考必须要和活生生的生命体验发生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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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语词的功能各不相同,就像工具箱里的工具——锤子、钳子、锯子、螺丝刀、尺子、胶水瓶、胶、钉子、螺丝——这些东西的功能也是各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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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差异性将步入“完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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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总有一些人不满足于“各不相同”,总是想穿过现象看本质,在差异性中把握同一性。在《哲学研究》的第14节中,维特根斯坦针对这种情况做了进一步的探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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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有人说:“所有的工具都是用来改变某种东西的,例如,锤子改变钉子的位置,锯子改变板子的形状,等等。”——尺子改变的是什么?胶水瓶和钉子改变的是什么?“改变我们对某样东西的了解,改变胶的温度和箱子的稳固程度。”——表达式是弄得一致了,但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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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原封不动地照搬这段话,是想让你们体验一下维特根斯坦的思考风格。首先,他经常会自我设问,然后自问自答、自我辩驳,从各个角度尝试不同的理解。其次,在这段话中,他特别点出了传统哲学和理论思维的一个固有毛病:总是企图在差异性中找到同一性。比方说不同的工具有不同的功能,但是那些有着哲学冲动的人就试图用“改变”这个概念来定义工具的本质,可是这只是一种幻觉,它的确把表达式弄得一致了,因为所有的工具好像在改变什么,但是维特根斯坦反问,这真的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工具的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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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要放弃一种幻觉,以为我们可以抓住语言的无可与之相比的本质,“其实,只要‘语言’、‘经验’、‘世界’这些词有用处,它们的用处一定像‘桌子’、‘灯’、‘门’这些词一样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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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来回答第二个问题:把“意义的指称论”当成语言本质的理解,到底会导致什么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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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次重温“意义的指称论”,它的基本含义是“语词的意义就是它指称的对象”,按照这个思路,“金星”这个词的意义就是它所指称的那颗行星,“北京”这个词的意义就是它所指称的那座城市,“时间”这个词就是它所指称的那个……且慢,我们好像找不到一个像金星、北京一样的时间实体,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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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有句名言:“那么,什么是时间呢?如果没有谁问我,我倒还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当我被问及它是什么,并试着解释时,我却糊涂了。”对此,维特根斯坦评论说:“没有谁问我们的时候我们还知道,可是要给它们一个解释时又不知道的东西,正是我们需要提醒自己注意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诱使我们以科学的方式提出问题并回答问题,“什么是时间”这个问题与“什么是金星”,或者“氢的比重是多少”只具有表面的相似性,如果我们看不到它们的差异性,我们就会被带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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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常语言的粗糙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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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维特根斯坦主张“不要想,而要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旦我们开始想,开始琢磨,开始试图穿过表层语法去寻找深层语法,试图透过现象寻找隐藏着的本质,我们就走上了错误的理论化道路。我们真正要做的是看,看什么?看这些语词的日常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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