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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读过托马斯·卡莱尔[14]的生平,这出违心的闹剧,这种对于消化不良状况所作的英雄—道德解释。——卡莱尔:一个大言不惭之人,一个迫不及待的演说家,对于一种坚定信仰的渴望和无能达到这种信仰的感觉不断地折磨着他(人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者!)。渴望一种坚定的信仰不是一种坚定信仰的证明,而是相反。如果人们真的具有这样的信仰,那么,他们就可以经受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怀疑:他们足够自信,足够坚定,足够自制。卡莱尔为信仰坚定的人高唱赞歌,对不太单纯的人勃然大怒,他借此麻痹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他需要喧闹。对自己始终抱有强烈的不诚实态度——这就是他的特色(proprium),他因此成了并且始终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然而,在英国他恰恰因为其诚实而受到人们的赞叹……这就是英国式的;考虑到英国人是十足的假话(cant)之邦,这一点就不仅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合理的了。总的说来,卡莱尔是这样一个英国无神论者,他以不是无神论者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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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默生。——比卡莱尔开通、逍遥、圆滑、巧妙得多,特别是幸运得多……他是这样一个人:本能地只接近美食,而把事物中难消化的东西剩下。与卡莱尔相比,他被认为是一个有趣味的人。——尽管卡莱尔非常喜欢他,但还是这样说他:“他没有给我们足够的东西可咬。”这话也许说得不错,但无损于爱默生。——爱默生具有那种善良、风趣的开朗,令一切严肃却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大了,也不知道还会变得多年轻,——他可以用维迦[15]的话这样说自己:“我是我自己的后嗣(yo me sucedo a mimismo)。”他的精神总是能够找到满足甚至感激的理由;有时,他开朗到那位老实人的超然境界:此人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tamquam re bene gesta)似地从一次爱情幽会返回。“虽然雄风不再”(ut desint vires),他感激地说,“但乐趣终可称道”(tamen est laudanda volup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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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达尔文。——至于那著名的“生存竞争”,在我看来,目前与其说得到了证明,不如说只是一种断言。它确实存在,不过只是作为例外;生命的整体方面不是匮乏状态和饥饿状态,而是丰富、茂盛甚至于近乎荒唐的挥霍,——凡有竞争发生的地方,都是为了强力而竞争……人们不要把马尔萨斯[16]和自然混为一谈。——但假定有这种竞争——事实上,这种竞争的确存在——,可惜其结果与达尔文学派所期望的、与人们或许和他们一样期望的相反:即不利于强者、特权者和幸运的例外者。物种不是在完美状态中生长的:弱者一再成为强者的主人,——之所以这样,因为它们是大多数,它们也更为精明……达尔文忘记了精神(——这是英国式的!),弱者更具有精神……为了得到精神,人们一定需要精神,——当人们不再需要精神的时候,他们就会失去它。谁有势力,谁就会摆脱精神(——“让它见鬼去吧!”在当今的德国,人们就是这样想的——“我们毕竟还有帝国”……)。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我所理解的精神,指的是谨慎、忍耐、狡诈、伪装、巨大的自我克制,以及一切属于模仿(mimicry)的东西(大部分所谓的美德都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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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家辨析。这是一个对人有所了解的人:他到底为什么要研究人呢?他要在他们身上谋求小利,或许还有大利,——他是一个政客!……那边那位也是一个对人有所了解的人:他对他们说,他不想借此为自己捞取任何东西,这算得上是一个伟大的“非个人主义者”。看好了!也许他要谋求一种更险恶的利益:感觉自己高人一等,可以蔑视他们,不再把自己和他们混为一谈。这位“非个人主义者”是一个人类蔑视者:前面那位是更人性化的类型(species),这一点一目了然。至少他一视同仁,他把自己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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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情况向我表明,德国人的心理成熟程度是成问题的,为了谦虚起见,我不准备对这些情况一一列举。在一种情况中,我有足够的理由论证我的论点:我对德国人耿耿于怀,他们在康德及其“后门儿哲学”——这是我的命名——问题上完全搞错了,——这不是理智诚实的典范。——我不喜欢听到的另一种东西,是臭名昭著的“和”字:德国人说“歌德和席勒”,——我怕他们说“席勒和歌德”……难道人们还不认识这个席勒?——还有更恶劣的“和”字;我亲耳听到过——不过仅仅是在大学教授中间——“叔本华和哈特曼[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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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精神性的人——假定他们是最勇敢的人——也绝对会经历最为痛苦的不幸:但正因如此他们尊重生命,因为生命以其最强大的敌对态度与他们相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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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理智良知”。——在我看来,如今再没有比真正的伪善更罕见的了。我很是怀疑,我们文化的柔和空气不利于这种植物。伪善属于坚定信仰的时代:那时,甚至在人们被迫做出接受另一种信仰的姿态时,他们也不会放弃过去的信仰。现在,人们放弃了这种信仰;或者更为通常的方式是,人们又添加了第二种信仰,——在每一种情况中,人们都是诚实的。毫无疑问,如今有可能有比从前多得多的信念:有可能,就是说允许,就是说没有危险。于是出现了自我宽容。——自我宽容允许更多的信念:这些信念甚至和平共处,它们避免陷于窘境,就像眼下全世界都在做的那样。如今人们怎样才会陷入窘境?当他们保持首尾一贯的时候。当他们走直线的时候。当他们不够模棱两可的时候。当他们真实的时候……我很是担心,就某些罪恶而言,现代人简直太过懒散了,以致这些罪恶正在绝迹。在我们温和的空气中,一切有赖于坚定意志的恶——也许没有无需意志坚定的恶——都退化为美德……我认识的少数几个伪善者都是在模仿伪善:他们是演员,如今几乎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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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与丑。——没有什么比我们的美感更有条件,或者说更受限制的了。谁要想脱离人对人的愉悦去思考美感,谁就会马上丧失根据和落脚点。“自在的美”仅仅是一个语词,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在美中,人把自身设置为完美的尺度;在适当的情况下,他在美的事物中崇拜自己。除此之外,一个物种便根本不能单独地进行自我肯定。其至深本能,即自我保存和自我扩张本能,在这些升华物中依然可见。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满了美,——他忘记了自己是美的原因。恰恰是他把美送给了世界,啊!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人性的、太人性的美……从根本上说,人把自己投射在物中,又把一切反射出他的形象的事物叫做美的事物:“美”的判断是其物种虚荣心。因为一个小小的怀疑可能会在怀疑论者耳边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因为人认为世界是美的,世界就真的因此被美化了吗?他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但是,没有任何东西,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向我们担保:只有人才是美的模型。谁知道在一个更高的审美法官眼中人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是胆大妄为?也许是自娱自乐?也许有一点独断?……“啊,狄奥尼索斯,我的天神,你为什么拉我的耳朵?”在纳克索斯岛[18]进行的一场著名对话中,阿里阿德涅释[19]曾经问她的哲学情人。“我在你的耳朵里发现了一种幽默,阿里阿德涅:它们为什么不再长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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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东西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美学就建立在这个朴素的观念之上,它是美学的第一条真理。我们马上为其补充第二条真理:没有什么东西是丑的,只有退化的人是丑的,——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得以规定。——从生理学角度看,一切丑陋的东西都会令人虚弱和苦恼。它令人联想到衰败、危险和无能;面对丑陋之物,人真的会丧失力量。人们可以用测力计测量出丑陋事物的作用。一般说来,凡人受到压制的地方,他就会预感到某种丑陋之物的临近。他的强力感、他的强力意志、他的勇气、他的骄傲——所有这些都会随丑陋的东西而下降,随美的东西而上升……在两种情况中,我们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美还是丑,其前提都异常丰富地储存在本能之中。丑被理解为衰退的一种暗示和征兆:哪怕什么东西隐约使人想起衰退,该物也会在我们心中唤起“丑的”判断。每一种枯竭、沉重、衰老、疲倦的症状,每一种不适,比如痉挛和麻痹,特别是溶液和腐烂的气味、颜色和形状,就算最终已经淡化为符号——所有这些都会引起同样的反应:“丑的”价值判断。这时,一种憎恨会油然而生:人此时憎恨的是谁呢?毫无疑问:他的类型的衰落。此时,他出于至深的类本能而憎恨;在这种憎恨中,有震颤、谨慎、深刻和展望,——这是世上最深刻的恨。艺术因此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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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对于一个心理学家来说,叔本华,这最后一个值得一提的德国人(——和歌德、黑格尔、亨利希·海涅一样,他是一个欧洲事件,而不仅仅是一个本地事件,一个民族事件),是一个头等事件:因为他代表了这样一种恶意的独创性企图:为了说明生命的虚无主义的总体贬值,提出的理由却恰恰是相反的情况,即“生命意志”的巨大的自我肯定和生命的健康形式。他依次把艺术、英雄主义、天才、美、巨大的同情、认识、求真理的意志和悲剧解释为意志的否定或意志的否定需要的后果——这是历史上除基督教以外最大的心理学的造假行为。仔细加以考察,在这方面他纯粹是基督教解释的继承人:只不过他还知道在一种基督教的意义上,即在虚无主义意义上对遭到基督教否决的东西——人类伟大的文化事实——加以认可(——即作为通向“解脱”之路,作为“解脱”的雏形,作为“解脱”需求的刺激剂(stimulant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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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提一件事。叔本华用一种忧伤的情感谈论美,——这究竟为什么?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一座使人超度或者使人渴望超度的桥梁……在他看来,美就是暂时得以从“意志”解脱——它把人们引向永久的解脱……特别是他把它称颂为使人摆脱“意志的核心”、摆脱性欲的救星,——在美中,他看到的是生殖冲动遭到否定……真是一个古怪的圣人!恐怕如果有什么人反驳你的话,那就是大自然。大自然的声音、颜色、芳香和有节奏的运动中到底为什么会有美?什么东西激发了美?幸亏还有一位哲学家反驳他。一位在权威性上不亚于柏拉图的哲学家(——叔本华本人这样称呼他)支持另一种观点:一切美都会刺激生殖,——这恰恰是美的作用的特色(proprium),从最感性的直到最精神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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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走得更远。他纯洁——要想具有这种纯洁,一个人必须是希腊人,而不是“基督徒”——地说,如果雅典没有如此漂亮的青年,就绝不会有柏拉图哲学:他们的目光使哲学家的心灵进入一种色情的癫狂状态,春心荡漾,直到它把一切崇高事物的种子埋到这块如此美丽的土壤里。这也是一个古怪的圣人!——就算人们相信柏拉图,他们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至少人们可以猜到,在雅典,人们是以另外的方式从事哲学的,特别是在公开的场合。没有什么比一个隐士编织概念罗网、比斯宾诺莎式“对上帝的理智的爱”(amori ntellectualis)——更少希腊色彩的了。按照柏拉图的方式,哲学应当被定义为一种色情竞赛,一种对古老的竞赛体操及其前提的研修与沉思……从柏拉图这种哲学的色情中最终生长出了什么?希腊竞赛(Agon)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辩证法。——我还想起了下述一个反对叔本华、支持柏拉图的事实:古典法兰西的全部高级文化和文学也都是在性兴趣的土壤之上生长起来的。在那里,人们可以随处寻找献媚、性欲、性竞争和“女人”,——人们绝不会徒劳地寻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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