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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申迈耶尔的这些观点混乱不堪,同时夹杂着一些表面上看来正确、实则细细追究起来大为谬误的主张。比如关于“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根本对立,如果“此岸世界”意指我们之前所说的“现象世界”,而“彼岸世界”意指那个真实的“原型世界”,那么这个说法在谢林看来是成立的。但问题在于,当埃申迈耶尔竟然把绝对者置于“此岸世界”,同时在此之上设定一个“彼岸世界”,那么这就犯了他一贯的错误,即没有搞清楚“绝对者”这个概念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谢林说道:“埃申迈耶尔所思考的‘绝对者’和我所思考的‘绝对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所思考的是什么东西,因为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无论谁在绝对者之外和之上再去寻找任何别的东西,这个做法都是一个直接的矛盾”(VI,51)。对此谢林也再次重复了他之前的观点,也就是说,假如埃申迈耶尔企图在“绝对者”之上设定一个只能通过信仰来把握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不是别的,只能是哲学家“在清楚的认识以及同样清楚的对于这个认识的意识中所把握到的绝对性”(VI,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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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如果我们进而考察埃申迈耶尔在他的《哲学过渡到非哲学》中的相关论述,就会发现,埃申迈耶尔是把“意志”和“理性”分别看作现象世界里面的两极,前者是“一切分散序列的绝对出发点”,后者是“一切收敛序列的绝对终结点”,一方面把现象的差异性和本质的同一性都归结到我们这个“此岸世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之上设定一个不可见的“彼岸世界”,随之也区分了“我们的自由”以及“那个来自不可见的世界的自由”——后者既然凌驾于绝对者以及一切相关认识之上,自然是一个无从捉摸的神秘东西,一个只能通过“信仰”来把握的东西。相应地,“我们的自由”同样也是这样的东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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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套观点都是错误的。从埃申迈耶尔把“极乐者”这个“彼岸世界”置于“绝对者”这个“此岸世界”之上开始,他就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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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错误的观点对于谢林也没有什么促进或激励作用。谢林仅仅用它们作为引子,过渡到他自己的对于“自由”的正面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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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具体论述谢林在《哲学与宗教》中的相关观点之前,我们不妨看看“自由”问题对于谢林哲学本身具有怎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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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谢林在其最早期的哲学著作之一《自我作为哲学的本原》(1795)里已经明确宣称:“全部哲学的开端和终点都是——自由!”(I,177)[2]这个思想的直接源头是康德,他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辩证论里曾经给“自由”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定义,即“从自身出发来开启一个状态”。[3]更远一点,这个理解也可以追溯到斯宾诺莎的“自因”(causa sui)概念,即“自己作为自己的原因”——对此黑格尔曾经赞誉道:“‘自因’是一个完全具有思辨性的概念,是一切思辨中的一个根本概念,因为产生出来的是它自身。”[4]从这些思想可以看出,对于以“绝对者”为最高本原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而言,承认“绝对者的自由”或“绝对自由”乃是一件自明的事情,这里没有什么可争议的。真正的更重要的问题毋宁在于,经验中的有限者——尤其是通常所谓的“人”——是否也拥有自由?以及,如果是,那么人拥有怎样的自由?(I,236)在斯宾诺莎的影响下,当时的谢林已经认识到“绝对自我”和“经验自我”(或者说“绝对自由”与“经验自由”)在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只不过后者处于某种受限的状态;而在费希特的影响下,谢林认为,伦理道德中的“应当”和“命令”就是要求经验自我去突破自身受到的限制,将他的经验自由与原初的绝对自由重新融为一体(I,238)。人必须认识到自身内的这种意义上的自由,认识到这是他的本质。就此而言,谢林相信:“让人意识到他是什么,他很快就会学习着去成为他应该的那个样子:给予他对于自己理论上的尊重,实践上的尊重将很快随之而来”(I,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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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里蕴含着一个当时没有解决的核心问题,即经验自我——乃至所有“有限者”——的来源。绝对自我是否像人们通常设想的那样,脱离自身,转变为或过渡到经验自我?谢林很快在《关于独断论和批判主义的哲学书信》(1796)里明确意识到:“从无限到有限的过渡成为所有哲学的问题”(I,293)。对于这个问题,谢林在稍后的《知识学唯心主义的阐释》(1796/97)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无限到有限——没有过渡!这是最古老的哲学的一个命题。早期的哲学家至少试图通过一些形象化的说法来掩饰这个过渡,所以才产生出‘流溢说’之类最古老的传统”(I,367)。值得注意的是,如今谢林把绝对者理解为精神,这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过程中是一个重要的推进。精神不仅自己决定自己,而且自己限定自己,因此它是无限和有限的原初统一性,是一种“永恒的转变”(ewiges Werden);但是“转变”不等于“过渡”,而是意味着无限和有限的“绝对同时性”(I,368)。这些思想后来在黑格尔那里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挥,黑格尔甚至认为“无限如何过渡到有限”根本就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它错误地把无限和有限对立起来,但事实上,“无限永恒地出离自身,同时永恒地没有出离自身”,或者说“真正的无限毋宁意味着:在他者中停留于自身,或在他者中回到自身”。[5]黑格尔的观点归结起来仍然是在强调无限和有限的“绝对同时性”,因此是和谢林一致的。对于谢林来说,无限和有限的这种辩证关系向我们表明,“精神的所有活动都是为了在有限中呈现出无限”(I,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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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这些活动是通过一个演进过程呈现出来的,换言之,精神的呈现只有通过“历史”才是可能的。就此而言,谢林赋予了自由以历史的维度:无论是绝对者(上帝)的自由——谢林称之为“绝对意愿”“绝对意志”或“纯粹意志”,还是个人的自由——谢林也称之为“随意”(Willkür),都只能在历史的背景下表现出来。绝对者的自由制定了普遍必然的法则,制定了历史的目标:大全一体(Hen kai Pan);[6]而个人的自由则表现在,他既可以遵循这些法则和目标,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也可以偏移甚至反抗它们,而当人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恰好身不由己地成为实现绝对者的意愿的一个中介,因为,“总的说来,只有当存在着一个理想,而个别事物以无穷杂多的方式偏移这个理想,但在整体上又与这个理想完全契合,这才有历史可言”(I,469)。人们以为自己在进行着各种自由的行动,但真实的情形是,只有一个永恒的、绝对的必然性在他们之内行动,把他们当作一些工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们被绝对者“欺骗”了。以上思想出自早期谢林的《历史哲学是否可能?》(1797/98)一文。显然,黑格尔后来所说的“概念的狡计”(List des Begriffs)或“理性的狡计”(List der Vernunft)也是同样的意思。[7]谢林本人在1800年的《先验唯心论体系》里对这个思想还有更多的发挥,特别是他指出,历史只是对“族类”,而不是对于“个体”具有意义,历史不是通过个体,而是只有通过族类才能得到实现:“个体正因为是个体,所以没有能力去达到理想”(IIII,589)。既然如此,那么个人的自由——“随意”——是不是就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幻象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恰好体现出“历史”有别于“理论”的特殊性,也就是说,个人的行为不可能是一些完全合乎规则的事情,否则的话,我们只需要逻辑学(纯粹的先天分析判断)和数学(纯粹的先天综合判断)就可以把握人的本质了,而这是不可能的。因此谢林才强调道:“人之所以有历史,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按照任何理论预先推算出他将要做的事情。就此而言,随意乃是历史的女神”(IIII,589)。在谢林看来,历史哲学的任务就是一方面鼓励人的自由,另一方面又让人认识到某种比人类的自由更高的东西,即“一种更高的法则”。也就是说,尽管人的行动是从他的自由出发的,但行动的结果(就其对整个族类的意义而言)却是依赖于一个更高的他者,即绝对者的自由或意愿。因此,历史的最终任务在于,揭示出“自由和必然性的统一”。这个揭示是逐渐展开的,分为三个阶段,“自由和必然性的统一”依次表现为“命运”(Schicksal)、“自然法则”(Naturgesetz)、“天命”(Vorsehung)(III,603—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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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在早期谢林的上述思想里,主要是从积极的方面来谈论有限者以及人的自由。但从“同一性哲学”时期开始,谢林逐渐转而强调有限者的自由的消极方面。也就是说,尽管在本质上看来,谢林仍然坚持无限和有限的统一和一致,但如今有限者的存在和自由行为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具有否定意义的、扰乱秩序的东西。我们曾经讨论过“同一性哲学”的历史背景,即谢林与费希特的尖锐争论。费希特执意把有限的主观自我置于无限者之上,甚至认为诸如“绝对同一性”“上帝”等等也不过是我的反思对象,是一个“为了我而存在的思想物”(IV,142)。正因如此,谢林在《哲学和宗教》里不仅批驳埃申迈耶尔的非理性主义,而且也批驳了顽固坚持有限者立场的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8]就“自由”问题而言,谢林在这里的论战对象与其说是埃申迈耶尔,不如说是费希特更为合适。谢林多次强调指出,费希特的“自我性”虽然是独立性和自由的最高体现,但这种独立性和自由只有同时以绝对者为根据,才是一种真实的东西,否则它就直接堕入自己的反面,转变为有限的东西和不自由的东西,遭受经验中的必然性的强制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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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不但获得了完全基于自身而存在的可能性,同样也获得了完全基于绝对者而存在的可能性。前一种情况或后一种情况的现实性的根据不再位于原初统一性之内……而是仅仅位于灵魂自身之内,因此灵魂重新获得一种可能性,要么把自己输送到绝对性之内,要么重新跌落到非绝对性之内,与原型分离……确切地说,除非灵魂真正地基于自身而存在,并且同时成为一个绝对的东西,否则它就不可能基于原初统一性而存在;同样,除非灵魂同时也基于无限者而存在,亦即成为一个必然的东西,否则它也不可能真正具有一种自由的存在。当灵魂执着于它的自主性,使自身之内的无限者屈从于有限性,它就从原型那里堕落,于是一个直接的惩罚就像厄运一样尾随着它。这个惩罚意味着,“基于自身而存在”这一肯定的东西对它而言转变为一种否定……(VI,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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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的中心思想我们已经在前一章里进行了充分阐述。除此之外,我们在这段话里面还可以看出,灵魂的自由可以区分为三个层面或三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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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由意味着灵魂可以同时既基于自身而存在,也基于绝对者而存在——这是“堕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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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自由意味着灵魂可以执着于它的自主性,脱离绝对者——这是“堕落”的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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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自由意味着灵魂可以让自己要么重新回归绝对者,要么继续与绝对者分离——这分别是指“和解”和“一再重复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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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虽然具有这三重意味,但对于“同一性哲学”时期的谢林来说,那第二重意味作为有限事物的起源和堕落的实现是他最为强调的,因为人们最熟悉的恰恰就是这种意义上的“自由”。因此谢林在和《哲学与宗教》同时期创作的《维尔茨堡体系》(1804)中特意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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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作为个体而赋予自己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一个纯粹的趋势(Tendenz),即绝对地基于自身而存在。这种自由在本质上是虚无飘渺的,它的后果就是这样一个直接的厄运,即与必然性纠缠在一起(VI,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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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由”或“趋势”导致了有限事物的堕落,也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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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看来,有限性的根据仅仅在于特殊事物的“不基于上帝的存在”,但由于特殊事物就其本质而言或自在地看来只能基于上帝而存在,所以它们的那种“不基于上帝的存在”就是从上帝或大全那里堕落(Abfall),就是一种废黜(defectio)(VI,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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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就是恶的起源。诚然,谢林在《论人类自由的本质》(1809)里曾经给“自由”提出了一个“真实的和活生生的概念”:“自由是一种向善和向恶的能力(ein Vermögen des Guten und des Bösen)”(VII,352)。[9]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林像国内外某些学者——追随海德格尔的错误断言——所宣称的那样,直到写作《论人类自由的本质》时才建立起一种所谓的“恶的形而上学”。真实的情况是,谢林在《哲学与宗教》的《有限事物的起源》这一章的开篇就直接引用了柏拉图在《第二封信》里提出的那个重要问题:“一切祸害的根源是什么?”(Epsit II. 313a)除此之外,谢林在《维尔茨堡体系》里也明确说道:“‘人的个体自由’这个概念与‘恶’‘原罪’‘罪责’‘惩罚’等概念有着最为密切的联系”(VI,542)。由此可见,谢林早在1804年就已经都明确地把人的自由与“恶”“有限性”等问题结合在一起进行了深入讨论。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是谢林一贯的“神正论”思想,尽管他多次批评莱布尼茨对于这个思想的论证包含许多缺陷,但在原则上仍然站在莱布尼茨一边,即反对把上帝看作是“恶”的积极的“肇始者”(Urheber)或“同谋”(Miturheber),而把责任放到作为有限者的人这边。在这个问题上谢林与莱布尼茨最大的区别在于,不是强调人作为有限者在本质和能力上的“缺失”(privatio),而是强调人如何滥用了自己的强大权力,把它应用到了错误的方向上面。这些思想和《论人类自由的本质》里的相关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因此谢林才在后者的前言里面指出,该书所表述的主要观点,比如“意志自由”“善和恶”“人格性”等等,已经在《哲学与宗教》里面有所讨论(VII,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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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我们同时也应当认识到,《论人类自由的本质》(1809)在讨论“自由”“恶”等问题时,相比《哲学与宗教》(1804)还是有着很大的推进和深化。《哲学与宗教》在谈到灵魂的自由——尤其是上述第二重意味的自由——时,虽然使用了很多术语来描述灵魂的那个行为,比如“中断”(Abbrechen)、“撕裂”(Sprung)、“远离”(Entfernung)、“堕落”(Abfall)等等,但仍然没有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即灵魂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地说,灵魂本来作为绝对者的“映像”在那层关系里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它的自主性,从而脱离绝对者呢?谢林当时的处理办法是区分堕落的“可能性”和“现实性”,认为后者的根据位于灵魂自身之内,但是灵魂究竟为什么就把那种可能性予以实现了呢?一个原本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的世界为什么突然掀起轩然大波,来了个突变?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包含在绝对者或上帝之内,但从灵魂自身这方面来看,这件事情“确实是不可解释的”(VI,52)。因此谢林在这里只能揭示出“自由的最初出发点”,至于这个“最初的出发点”又是从何而来,却未能予以澄清。实际上,正是这个问题促使谢林在《论人类自由的本质》里重新思考人类的那个“自由”的起源,并且得出了一个新的答案:人的自由或灵魂的堕落的根据不再是像《哲学与宗教》所说的那样,位于人或灵魂自身之内,而是位于绝对者或上帝之内!与此同时,谢林又要继续捍卫从前的“神正论”的主张,即上帝不可能是“恶”的肇始者。这就进而迫使谢林重新规定绝对者或上帝的概念,不再坚持“绝对同一性”这样的静态理解,而是虽然一方面还是坚持只有唯一的同一个东西,但另一方面却在这个东西里面区分出两个就性质而言迥然不同的东西(二者的差异不是仅仅形式上的,而是实质上的)——而正是这两个东西的共同作用方才真正确立了人的自由的本质。严格说来,谢林在《论人类自由的本质》里所谈到人的自由的各种表现(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方面),与《哲学与宗教》的观点并没有根本的不同。而真正的差别在于,如今谢林强调的是人类自由的本质(Wesen),这个概念首要关注的不再是自由的表现及其后果,而是重新思考自由的根据(Grund)——它不再被理解为有限者自身的虚弱或某种缺失,而是被看作包含在绝对者或上帝的概念自身内的、一种实实在在的、积极的、有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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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林在《论人类自由的本质》里既然要重新界定绝对者或上帝的理念,那么这个工作必然是基础性的,意味着他的哲学体系的深化和改造,同时也必须在体系之内进行。因此谢林在该书一开头就提出要求,首先,必须把“自由”与作为“科学的世界观的整体”的“体系”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和讨论(VII,336)。从否定的方面来看,任何自由都离不开整体,它必须置身于一个整体之内,只有在一个整体之内才能表现出来。那些叫嚣着要把“自由”从“体系”那里解放出来的人(比如雅各比、弗·施莱格尔),实际上他们理解的“自由”是一种最为低级的自由,即单纯的无拘无束,为所欲为。然而任何脱离了整体的自由都是无意义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那些人要自由地吃喝玩乐,行使各种“权利”,但是如果没有一个体系为他们提供食物饮料和各种机会,他们的“自由”又如何能够得以实施呢?就无拘无束而言,动物看起来是最自由的了,但它们同样也处于自然法则的严格控制之下。实际上,上至绝对者或上帝,下至不可见的微粒,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东西不是在体系之内,更何况“世界”这个词按希腊文“Kosmos”的原意本身就意味着一个“合乎秩序的体系”。只有那些心智不健全或头脑简单的人才会诋毁体系或妄图摆脱体系,而他们是不可能如愿的。这是从否定的方面来谈“自由”与“体系”的关系。而从肯定的方面来看,如果我们承认自由是一种真实的东西,那么必须把它理解为一种“有根有据”的东西,而这样一个东西只有通过一个体系,特别是通过体系的本原而得到稳固的奠基。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才能获得一种理性的对于自由的认识,掌握自由的概念。这就是说,“自由”是哲学的对象,属于哲学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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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在这里我们发现,那些认为“自由”与“体系”水火不容的人,归根结底是要让“自由”摆脱哲学和理性,从而将其纳入宗教信仰的范围。他们的思路是,哲学体系都是“泛神论”,而“泛神论”都是“宿命论”,所以,只有宗教信仰才能保障“自由”(VII,338)。除了雅各比和弗·施莱格尔之外,埃申迈耶尔也明白地表露了这个观点,他在读了谢林的《论人类自由的本质》之后,于1810年10月给谢林写了一封长信,宣称我们不可能对“自由”具有一个理性的、哲学的概念,或者说“自由”只有通过某些“非理性的东西”(das Irrationale)——比如“德行”“爱”——才能被把握(VIII,162)。对于这种典型的胡说八道,谢林奋起反驳道,“德行”和“爱”压根不是什么“非理性的东西”,正相反,它们都是精神最为熟悉的、真正理性的东西!谢林一针见血地指出:“把精神的东西称作‘非理性的’,反过来却把无精神的东西称作‘理性的’,在我看来,这是对真实关系的完全颠倒”(VIII,164)。这就是宗教一贯的伎俩,它粗暴地闯入哲学的殿堂,拿着哲学的财富说“这不是你的”,然后就把财富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对于宗教的这种行径,有些哲学家可能会愣在一边或恭顺地护送宗教扬长而去,但“真正的哲学家”——比如柏拉图、斯宾诺莎、谢林——却必然会坚决捍卫乃至强硬索回哲学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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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人类自由的本质》里,尽管谢林仍然坚持绝对者与有限者的绝对同一性,但他如今更强调的,却是有限者对绝对者的依赖关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根据律与同一律具有同样的原初性”(VII,346)。就此而言,自由的根据同样是一种原初的东西。换言之,如果我们承认“有根据的东西”——亦即“有条件者”或“有限者”——具有独立性或自由,那么这并不是一个矛盾。“依赖性并不扬弃自主性,甚至并不扬弃自由”(VII,346)。从这个观点出发,谢林再度批评了“流溢说”,因为“流溢说”认为流溢出来的东西依赖于它的源头(根据),因此不是独立自为的东西,随之也就否定了有限者的自由(VII,347)。但事实正相反,有限者不仅拥有自由,而且它的自由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甚至就包含在上帝之内(尽管我们不能由此推出有限者的自由是从上帝那里流溢而出的),但由于有限者的自由不可能等同于上帝的自由,所以有限者的自由的根据只能是某种“在上帝之内,同时又不同于上帝本身”的东西。但是,上帝怎么可能在他自身之内包含着某种有别于他自己的东西呢?这是怎样的一个“上帝”理念?要理解这一点,就不得不联系到谢林提出的那个著名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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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代的自然哲学首先在科学里作出了这样的区分,即区分“存在着的本质”和“单纯作为存在的根据的本质”(dem Wesen,sofern es existirt,und dem Wesen,sofern es bloß Grund von Existenz ist)(VII,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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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通俗的话把谢林的这个晦涩的思想转述一下,就是这样:对于一个本质(实即存在),我们可以区分出“存在者”和“存在的根据”这两个方面或两个东西,虽然它们整个说来就是唯一的一个东西。就这个存在专指“上帝”而言,由于没有什么东西是在上帝之外,那么说上帝在自身内包含着他的存在的根据,这看起来不过是“本体论论证”的一个老生常谈的翻版而已。比如埃申迈耶尔就曾经这样来质疑谢林:上帝既然在自身内包含着自己的根据,那么上帝就和根据“合而为一”了(in eins zusammenfallen),也就是说,这个区分是无意义的。对此谢林反驳道,埃申迈耶尔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因为他并不是要区分“存在”和“存在的根据”(这两个东西确实是合而为一的),而是区分“存在者”和“存在的根据”(VIII,165)。确切地说,根据是指“存在的根据”,而不是“存在者的根据”(VIII,172)。这两个理解之间有天壤之别。谢林举了一个例子:魔鬼可以说是“上帝的存在”的根据,但绝不能说是作为存在者的“上帝”的根据,后面这种理解是一个极大的谬误。在我看来,谢林的这个区分其实可以用一个更简明的例子来说明。比如,桌子上有一个“塑料球”,这是一个“存在”,但我们可以在这里作出区分,即严格说来,真正的“存在者”乃是“球”,而“塑料”则是这个存在的“根据”;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塑料”是桌子上的这个“存在”的根据(因为没有塑料就没有这个存在),但不能说“塑料”是“球”这个“存在者”的根据(因为“球”本身是独立于塑料、玻璃、铁等任何质料的)。可见,谢林的这种区分实际上就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七、八、九卷里讨论的“形式”“质料”“形式与质料的结合”等思想的翻版。这里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把上帝之内的那个“存在的根据”理解为“质料”,把上帝本身理解为“形式”?如果按照谢林在《哲学与宗教》里面的说法,在上帝内部安置一种“质料”或“物质”是不能容许的。但是当时的谢林尚未有区分“存在者”和“存在的根据”的认识,而按照如今《论人类自由的本质》里的区分方式,那么把那个“存在的根据”理解为“物质”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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