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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广《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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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书》第一卷出版前的几年颇令人担忧，这期间，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阅读当时的各种辞典和工具书上。他们不但要找出需要他们为之撰文的关键词，还需要概略地叙述出他们脑中数以万计的条目之间的种种联系。为了避免遗漏任何一处参见项，在找人编写第一个条目之前，他们必须全面、透彻地规划整个项目，这可能是《百科全书》编撰初期最令人疲惫不堪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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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确定辞典的范围和内容，以及具体该如何开展工作以外，这两位编辑还参与了另一个同样至关重要的任务——吸引订阅者。1750年初的几个月，刚从万塞讷回到巴黎不久的狄德罗执笔了一份九页长的《简章》，他在其中欢欣鼓舞地宣布，这部作品将远不只是一部对当时的事实和研究的简单汇编：与以前的词典不同，即将问世的《百科全书》被描绘成一部鲜活的作品，它将阐明不同领域学科之间或明显、或隐晦的关联。狄德罗对“百科全书”一词的定义就明白地显示了这一点。这个词指的不只是知识的集合或范畴——这是希腊语enkuklios paideia的字面意思，而《百科全书》采用全新的形式，通过缜密的思考，能够积极地检验和重塑当时人们对知识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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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强调《百科全书》独创性的同时，狄德罗还编了几个无伤大雅的谎话。“简章”这种体裁向来有这样的特点。第一个谎话把几乎尚未开始编撰的辞典，说成马上就要完成了：“我们现在隆重推介的这部作品已经不是一部尚待完成的作品了。所有手稿和插图都已完成。我们保证，全书至少由八卷组成，内含六百幅插图；全部八卷将接连问世。”[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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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创造性的市场营销举措与狄德罗对《百科全书》诞生过程的浪漫叙述紧密地结合了起来。狄德罗解释说，与以往的辞典和手册不同，他和达朗贝尔挑选了一个由国际专家组成的团队，每位专家都精通自己领域的知识。他的意思是，属于业余爱好者和半吊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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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识到，要挑起这样的重担，［我和达朗贝尔］必须找到能够帮我们分担工作的人，于是我们立刻开始向众多饱学之士寻求帮助……将合适的项目分配给恰当的人；数学交给数学家，工程学交给工程师，化学交给化学家，古代和现代历史交给熟读历史的学者，文法学交给作品由哲学精神统领的作家，将音乐、航海、建筑、绘画、医学、博物学、外科学、园艺、人文学科，以及应用艺术交给这些领域的专家来处理；这样一来，每位专家只［编撰］他懂得的话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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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狄德罗在1750年的《简章》中提出的主张并不都是假话。随着辞典的编撰工作逐渐启动，达朗贝尔和狄德罗说服了150位“百科全书派”人士为这部辞典提供条目。其中，博物学、化学、数学和地理专家有40位；医生和外科大夫有22位；诗人、剧作家、哲学家、文法学家或语言学家有25位。他们二人还请到了14位艺术家，其中包括雕刻家、绘图员、建筑师和画家。[23]其中有些人最终成为《百科全书》的主要贡献者。路易-让-马里·多邦东是国王博物学藏品的管理员，他为大辞典贡献了接近1000个与植物学标本、矿物和动物相关的条目。著名的蒙彼利埃医生加布里埃尔-弗朗索瓦·韦内尔，透彻地阐述了超过700个主题，从便秘讲到催吐。军事史学家、国王孩子们的家庭教师纪尧姆·勒·布隆撰写了大约750个条目，其中包括讲解战争策略的论文、军事法庭和各种与军事胜利相关的仪式。著名的法学专家安托万·加斯帕尔·布歇·德·阿尔吉最后一共编写了4000个条目，既记录如果被狗咬了该如何通过法律维权，又写过对鸡奸罪的定义和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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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编写《百科全书》最初的几年中，狄德罗才是整个项目的驱动者。尽管《百科全书》第一卷的标题页自豪地宣称该书的创作者是“文人社团”（其中提到了18位署名贡献者），但狄德罗最终为这部巨著的第一卷贡献了2000个条目，囊括了地理、生育、植物学、博物学、神话、木工工艺、园艺、建筑和文学等众多话题。[24]第二卷出版工作的重担也同样落在了狄德罗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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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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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狄德罗为了《百科全书》的第一卷和第二卷奋笔疾书时，达朗贝尔正忙着创作法国启蒙运动时期最受尊崇的文章之一，即《百科全书序章》（1751，以下简称为《序章》）。作为《百科全书》的序言，这篇宣言标志了欧洲文化和思想图景的骤然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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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序章》的第一部分，达朗贝尔阐述了他和狄德罗将如何对这部辞典最终包含的数以万计的条目进行分类。他含蓄地拒绝采用所有先验标准和权威意见，提出了我们现在所谓的由人类的头脑组织而成的人类知识。他继而以洛克提出的概念——人类的思想全部来源于感官与外部世界的接触——为基础，将人类知识的各个分支与人类认知的三种形式关联起来。他直接借用英国哲学家、政治家及科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及其写于1605年的《学术的进展》中的观念，提出了记忆产生历史，想象力创造诗歌（和艺术创造），理性带来哲学这样的论断。[25]全书的所有条目都将归纳到这三个主要类别之下，而在这三个类别之上，又形成了一个完全世俗化的基础，使全书知识网络逐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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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的第二部分将《百科全书》放在了人类科学和思想成就的发展这个更大的背景中。达朗贝尔首先抨击了中世纪造成的长达千年的学术和科学上的愚昧无知，然后赞颂了三百年间出现的思想英雄，比如培根、莱布尼茨、笛卡尔、洛克、牛顿、布丰、丰特奈尔和伏尔泰。在达朗贝尔看来，这些人是引领人类的光，他们不但与愚民政策和迷信做斗争，还促生了新一代的学者和大师，而新一代正努力将他们所处的时代引入一个更加理性和世俗化的阶段。达朗贝尔对历史的看法无论从哪种程度上讲都没有公开宣扬政治革命，但他所提倡的可以被认为是启蒙运动版的“昭昭天命”[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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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达朗贝尔的《序章》同时发表的，还有狄德罗执笔的两篇作品。第一篇是上文提到的《简章》，其中说明了《百科全书》将如何阐述各个学科，并提供了一个实用的辞典发展史。（在《简章》中，狄德罗还多少有些悲观地讲到，如果发生革命，或在对人生感到绝望的时刻，《百科全书》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时间胶囊，或许可以为得以留存下来的知识提供一个“避难所”。）[27]第二篇文章是一个为《百科全书》制作的巨大的折叠地图，该地图是《人类知识体系》的修改版，后者在一年前和《简章》一起发表。这幅地图将达朗贝尔在《序章》中对的人类知识的分类用图形表现出来，将记忆和历史、理智和哲学、想象和诗歌一一对应。在这三大认知类别之下，狄德罗继而罗列了《百科全书》将要阐述的一系列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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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之下，这个包括了从彗星到诗歌等各类话题的巨大地图并无冒犯权威之处。的确，《百科全书》最早的评论者、耶稣会神父纪尧姆-弗朗索瓦·贝尔捷没有挑狄德罗建立的“体系”的毛病，只是指责狄德罗的这部分内容剽窃了培根的作品却没有标明出处。狄德罗真正的逾矩之处在于没有彻底地忠于培根。狄德罗搭建的知识树状图的整个框架虽然来源于培根，但在两个地方对培根提出的知识的定义做了重要改动。第一，他打破并推翻了人文学科（比如绘画、建筑和雕塑）与“机械学科”或行业（即手工劳动）之间的传统等级关系。第二，同时也更具颠覆性的是，他把宗教这个类别整个搬到了人的推理和判断能力之下。培根的做法小心而睿智，他选择在人类的三个认知官能之外，为神学知识单独留出一个位置，而狄德罗则把宗教置于哲学之下，实际上就是在赋予《百科全书》的读者批评宗教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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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要从狄德罗的“体系”中发现那些微妙但重要的反宗教正统的例子很有难度。想找到这些例子，我们必须模仿18世纪审查人员的做法：在浏览过程中，在表格最不起眼的地方搜寻最惊世骇俗的思想。比如，让我们通过下面的这个所谓的神学知识树状图，看一看狄德罗如何进一步嘲弄了宗教这一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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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的《人类知识体系》，出自《百科全书》第一卷（细节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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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学知识”（SCIENCE DE DIEU）不但被归纳在了理智（RAISON）这个大类别之下，还被进一步分成了两个小类别：第一个是自然神学（THÉOLOGIE NATURELLE），这一理论认为上帝的存在可以从万物的存在秩序中推演得来；第二个是启示神学（THÉOLOGIE RÉVÉLÉE），这一理论信仰《圣经》和所谓上帝意志的显现。而这两个分类又被简化归纳为“宗教”。狄德罗将他的第一个看似无关的概念藏在了“宗教”这个类别之下，显示出宗教和迷信（SUPERSTITIONS）终归是无法区分的。将宗教和迷信等同起来、不加区分，这个无礼的想法同样出现在了第二个子类别中，即“有关善灵和恶灵的知识”，在这里，宗教似乎悄悄地与占卜和黑魔法混到了一起。细心的读者读懂了这个玩笑：一个人越是深入研究所谓的神学，就越明白宗教将不可避免地把人引入玄学和非理性的行为。的确，在《百科全书》对人类知识的分类中，所谓的神学不但可以被归纳在人类的“理智”之下，也完全可以被归纳在人类的“想象”之下。[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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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易解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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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他们的通信中，经常将《百科全书》描述为一个战场，在这里，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一面致力于引领世界走入一个充满社会变革的时代，另一面要与法国天主教会和旧制度政府的严格监控和干涉抗争。在达朗贝尔看来，这一对抗的结果是这样一本书，这本书的根本性缺陷在于无法对其所思所想直言不讳，尤其是对所有与宗教相关的话题。狄德罗的说法更加确定无疑。当他终于要完成《百科全书》最后一卷的工作时，他将辞典中各个条目内容的质量相差甚远的问题归咎于审查人员，因为为了通过审查，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妥协和让步。然而，在与《百科全书》相关的各种出乎意料的情况中，其中一个就是，虽然这些保守势力的支持者曾两次审查并叫停了该书的出版（这个故事我们之后再详述），但这些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这部大辞典的特色和精妙之处。毕竟，正是旧制度对言论最严厉的压制刺激了这部作品高超的假动作、讽刺和讥诮，乃至其整个在方法上的内部机制和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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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百科全书》最无可争议、看起来一派祥和的方面——辞典的字母顺序——都体现了这两种势力间的对抗。[29]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按照字母顺序（而非按照主题）排列辞典中的7.4万个条目，这样做意味着这两位编辑拒绝了长期以来区别对待衡量君主、贵族和宗教的价值标准与衡量资产阶级和国家的各行各业的价值标准的这种做法。[30]他们决定，在这部辞典中，像天主教这样的话题，完全可以出现在黄铜的制作方法这样的话题旁边。而且，字母顺序具有随机性，这也让他们可以通过一个十分详密、设计巧妙的相互参照系统，将读者“引导”至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向。[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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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依靠数位人文技术，我们对相互参照网络，或狄德罗和达朗贝尔通篇播撒在《百科全书》中的参照（renvois）的认识，要比狄德罗本人当初所知道的多得多。总的算起来，大约有2.3万个条目（即大概1/3的条目）有至少一个与之形成相互关联的条目。有一些条目的相互参照多达五个至六个，这让关联总数达到了六万两千个。[32]一开始，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简章》和《序章》中对于相互参照的功能还有些遮遮掩掩。但到了狄德罗为《百科全书》创作那篇著名的自我参照的条目时，也就是他为出现在《百科全书》第五卷、题为“百科全书”的条目提供解释时，他已经可以更加直接地讨论这个相互参照系统的运行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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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解释，《百科全书》中有两类参照：实质参照和文字参照。实质参照相当于现在的“超链接”，这种根据学科和主题而形成的参照关系，为读者开展进一步研究提供帮助，“标明了与主题关系最直接、最紧密的，以及联系不紧密或看起来并无关联的条目”。[33]为了在两个乃至多个主题之间建立起动态联系而设计的实质参照，反映了狄德罗活跃、有力的惯常思维方式。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任何时候，语法都可以让我们联系到辩证法，辩证法联系到形而上学，形而上学联系到神学，神学联系到法学，法学到历史和年表，年表到地理，地理到天文学，天文学到几何，几何到代数，代数到算术，等等”。[34]这之前的辞典，除皮埃尔·培尔的《历史与批判词典》外，基本上都以用线性、单一的方式来阐释真理为目标。这种对知识和条目间的相互参照崭新的、互动性的展示，则有不一样的用途：它不但点出了各个学科之间未受到关注的关系，还特意促使相互矛盾的条目进行对话，通过这样的方式，凸显出当时各种知识之间巨大的差异和分歧。在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的带领下，读者在这段思想旅程中，很难不对当时有关宗教、道德和政治的传统观点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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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激发读者思考的相互参照之外，《百科全书》中还散落着狄德罗所说的“文字”参照，这些参照关系讽刺了当时难以撼动的成见，或者说是“国家偏见”。狄德罗写道：“每当遇到［一个荒谬的成见］要求读者尊重其观点时，［相应的］条目应当恭敬地表述该观点，并且要表现得可信且有说服力；但同时，该条目也应当摒弃废话和糟粕，其方法在于将读者引导至其他的条目，利用其他这些条目中坚实的原则，为与成见相反的事实提供基础。”[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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