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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05 和埃皮奈一样,格林也成为卢梭和他在巴黎的友人们决裂的重要因素之一。早在卢梭和埃皮奈恶语相向之前,格林就提醒自己的情人要当心她的新房客。他警告她说:“只要你有一次拒绝了卢梭的要求,他就会指责你当初求着他住到你身边来,阻碍了他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42]几年后,在她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而成的书信体小说《蒙布里扬夫人的故事》中,埃皮奈渲染了格林的警示信,并讲述了出来。格林在小说中的角色写信给她在文中的另一个自我时,措辞更加激烈:“你提出让他住在归隐处不是在帮他。独处会更加腐蚀他的想象力;他很快就会认为他的朋友们都是不公和不知感恩的,而你将会首当其冲。”[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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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0 德·埃皮奈夫人,卢瓦塔尔的粉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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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2 除了就卢梭的不理智和疑神疑鬼对埃皮奈发出警告以外,格林还在整个巴黎社交圈中贬低了这位避世的作家。他讲过的最具指责性的一则逸事是围绕卢梭对待埃皮奈时的冷酷无情展开的。埃皮奈当时正受胃溃疡的折磨,还要忍受梅毒带来的一系列令人难受的症状,她想到瑞士去请那里著名的医生泰奥多尔·特龙金为她看诊,于是邀请卢梭陪她去日内瓦。卢梭不仅一口回绝(他当然有权这么做),还寄了一封信给埃皮奈,说她把他当成了“奴隶”。[44]埃皮奈将这封信拿给格林看后,格林顿时火冒三丈,将这封信展示给所有愿意一读的人,并在过程中谴责这位吃白食的隐士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格林还直接写信给卢梭,提出断交。他写道:“我此生再不会见你,我若能将你的所作所为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抹去,我就很幸福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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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7 F.M. 格林,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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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19 尽管不如狄德罗和卢梭的决裂那样有名,格林和卢梭的决裂可能令双方同样痛苦。这两个人在1749年相识,当时格林刚刚来到巴黎为朔姆贝格伯爵效命。在相识的头几个月里,卢梭和格林很快发现他们都是狂热的音乐爱好者。据卢梭记述,他们意气相投,在晚上经常在格林的公寓弹奏羽管键琴,“唱着意大利小曲儿和船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唱个不停”。[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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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1 到了18世纪50年代中期,格林和卢梭的脾气秉性以及世界观产生了重大分歧。卢梭放弃了巴黎,放弃了扑了粉的假发和朝臣穿着的白色长筒袜,选择相对孤单的乡村生活。而作为雷根斯堡一个普通路德宗牧师的儿子,格林选择了与此完全相反的道路。1753年,他已经是《文学通信》的主编,这是一份仅用手稿形式秘密发表的文学和评论期刊,由外交信使送至欧洲各国的君主那里。因为与腓特烈大帝、多位德国王子和公主、瑞典国王、波兰王后,以及后来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常有联络,格林迅速成为18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具有国际视野的人物之一。他非常喜爱时下最流行的男装和搽脸用的白色香粉。他的一些朋友开玩笑地称呼他为白色暴君,不仅因为他如鬼魂一般、犹如白化病人的仪表,也因为他喜好发号施令的行为习惯。[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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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3 格林拥抱的这种生活,正是卢梭坚决抵制的;而且,格林取代了卢梭在哲人圈子中的位置。讽刺的是,正是通过卢梭,格林才第一次参加了霍尔巴赫男爵的沙龙。卢梭还把这位普鲁士年轻人介绍给了达朗贝尔,更重要的是把他介绍给了狄德罗,而狄德罗渐渐地将格林视为自己的灵魂伴侣。卢梭对这个充满了讽刺和凄惨的情况心知肚明,他后来哀叹说:“[格林]从没有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我把他介绍给了我的朋友们,最终他们都被他抢走了。”[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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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5 甚至连卢梭最忠实的钦慕者都承认,正是他的这种受人迫害的心理和情感上的不稳定造成了他最可怕的噩梦:被朋友抛弃,特别是被狄德罗抛弃。卢梭在他的作品中通篇都宣称对人类无尽的爱;而他真正的问题在于无法与真实的人相处,无法忍受他们的小毛病、多变和自我沉醉,尤其是当这些问题与他自身存在的同样的问题发生冲突时。但是,狄德罗对于他与卢梭的决裂也负有责任,因为他并没有正确对待这位友人的不信任和多疑。除了以兄长的姿态向卢梭提出粗暴的建议之外,狄德罗还很直白地告诉卢梭他在巴黎受到了批评,甚至可能是中伤。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片段发生在1757年3月,狄德罗当时刚刚发表了一出名为《私生子》的话剧,里面提到了一句格言,被卢梭理解为对他的人身攻击。这句格言——“良善之人立足社会,邪恶之人踽踽独行”——令厌恶社会的卢梭无比愤怒。[49]一看到这句话,卢梭就立即飞书一封给狄德罗,对这句“伤人”的格言表示反对。3月10日,狄德罗回信,装模作样地寻求卢梭的原谅。但是,等卢梭读到了写在附言部分的道歉,他看到了狄德罗的又一个小玩笑:“附:我说的有关你独居生活的那些话,希望你能够原谅……忘了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吧,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再说了。再见了,公民!尽管隐士是非常乖僻的公民。”[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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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7 卢梭以前就常常对狄德罗满不在乎的作风和幽默感到难以理解,这一次,他也一样笑不出来。三天后,卢梭写信给埃皮奈夫人,告诉她说,他的朋友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刺伤了[他的]灵魂”。[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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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29 狄德罗有些不顾及他人感受的道歉不仅被看作是冒犯。卢梭经常抱怨狄德罗忽略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还多次在最后时刻取消约会。1756年和1757年的情况确实如此,这期间,狄德罗一直尽可能地避免长途跋涉到卢梭居住的归隐处。在这两年中,狄德罗作为《百科全书》主编的工作越来越艰难,他的书信也反映了卢梭委实有失体面的焦虑和强烈的不信任感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种新的、明显的恼怒。甚至连他们之间最轻微的互动都变得很伪善和装腔作势。[52]到了1757年11月,狄德罗直白地告诉卢梭,说他没完没了的怀疑已经让他在巴黎一个朋友都不剩了——除了狄德罗自己。狄德罗用了一个非常有揭示作用的类比,向卢梭解释说,他决定维护和他这个避世独居的朋友的这段扭曲的关系,已经是有违自己的理智判断了。他对卢梭说,你“就像是一个情妇,我很清楚你的缺陷,但我的感情让我无法弃你而去”。[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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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1 二人最终的决裂在这一年的11月开始逐步成型。大概是在这个时候,卢梭偷偷告诉狄德罗,说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索菲·伊丽莎白·弗朗索瓦丝·拉里维·德·贝勒加德·德·乌德托伯爵夫人。这位二十七岁贵族女性活泼、友善、风趣幽默,曾一度给卢梭一向沉浸在阴郁状态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明。和乌德托夫人的交往存在着一些问题。她不仅是埃皮奈夫人的小姑子,还是圣朗贝尔侯爵的情妇,后者是一位军官、百科全书派、作家,表面上还是卢梭和狄德罗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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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3 这件事令狄德罗十分沮丧。作为一个不忠的丈夫,狄德罗并没有反对卢梭的这段风流韵事,因为卢梭理论上是忠于他的长期伴侣泰蕾兹·勒瓦瑟的。卢梭违反的是上流社会中更加神圣的一条准则:朋友身在战场,不可夺其情人。在讨论这个道德问题的过程中,狄德罗恳求卢梭写信给圣朗贝尔,向他坦白一切,并告诉这位侯爵,自己会断绝与乌德托夫人的关系。卢梭确实写了信,但这封模棱两可的信基本没有反映出在他的居所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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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5 在那之后不久,圣朗贝尔从战场归来,路过巴黎时到塔兰内路看望狄德罗。在聊天中,狄德罗很快提到了卢梭对乌德托夫人的情意,他(应该是)以为卢梭已经向圣朗贝尔澄清了这件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圣朗贝尔回到蒙莫朗西后,就要求乌德托夫人结束与卢梭的关系。卢梭气极了,他的这个反应也合情合理。他不但终结了与乌德托的关系,还坚信是狄德罗这个喜欢操控别人的家伙小心而巧妙地制造了这一切。狄德罗不仅把他当成木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还安排了这一出人尽皆知的丑闻,为的就是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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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7 1758年2月,卢梭决定和哲人圈子、百科全书派,还有狄德罗算总账。他以一封写给达朗贝尔的公开信为擂台,信的主题是讨论日内瓦禁止剧院上演戏剧作品,这个主题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的条目中提到过。卢梭没有直奔主题,而是首先声明,如果早几年,他在发表这篇文章之前,一定会将其交给他十分尊敬的朋友,并请其给予初步评价。大家都明白,这个朋友指的是狄德罗。卢梭继续感情夸张地陈述说:“我已经没有这个朋友了;我不想要这个朋友了;但我会永远想念他,我的心对他的思念胜过我的作品对他的需要。”卢梭后来在这个评论之后附加了一段文字,在其中用拉丁文引用了《德训篇》,让人们清楚地了解到他现在是如何看待他的这位相识时间最久、关系最亲密的老朋友的:“如果你向你的朋友拔出了剑,不要绝望,回头路是有的;如果你对你的朋友恶言相向,不要担忧,和解的希望是有的;但是侮辱、傲慢、出卖、背后捅刀子——如果这样做,你就永远失去你的朋友了。”[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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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39 多年以来,狄德罗一直被反对百科全书派的团体指控为集各种违背法律和道德的行为于一身的罪魁祸首。然而,卢梭在这篇名为《关于戏剧问题致达朗贝尔的一封信》的文章中,指控狄德罗背信弃义,这比他经受过的任何公开攻击都更严重地伤害了他。说出这样的话的是他的知心朋友,是一个曾经与他相互钦慕的人,这让他难以承受。狄德罗不愿意与卢梭当众撕破脸,这样做对只能让仇者快,但他还是匆匆写下了一篇文章,以此回应与他断交的这位旧友对自己的背叛。这篇文章措辞激烈得有违他的平日作风,被收录在一本名为《书板》的笔记中,这部笔记集合了狄德罗的反思性文章。狄德罗写道,卢梭为了更深刻地激怒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滥竽充数、满口假话的人;他“虚伪、像撒旦一样自负、不懂得感激,残忍、伪善且卑鄙”。狄德罗总结道:“事实上,他已经丧失人性了。”[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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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41 1759,恐怖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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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43 狄德罗和卢梭痛苦的决裂,恰好赶上了《百科全书》最艰难的几个月。1758年2月,伏尔泰预感到狄德罗、达朗贝尔、《百科全书》和羽翼未丰的文人共和国[56]将要进入一个新的充满危险的时代,宗教“狂热分子和恶棍”已经组成了“庞大的阵营”,马上就要将哲人们的喉咙“一个接一个地”割断。[57]身处安全无虞的日内瓦,伏尔泰敦促达朗贝尔和狄德罗,要么尽快停止巴黎的活动或者彻底离开巴黎,要么将整个《百科全书》工程转移到波茨坦或者圣彼得堡的宫廷。他向狄德罗保证,在那里,《百科全书》的全部潜力将最终得到实现,不受审查控制的思想将一卷接着一卷地流返法国,像炸弹一样砸向教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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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45 狄德罗很清楚继续留在巴黎将带来的风险和责任。但是,他在写给伏尔泰的信中说,选择留下同样有无数理由。首先,《百科全书》的手稿不是他想带到世界各地就可以的。手稿的所有者是勒·布雷顿及其合伙人。狄德罗写道:“在外国完成《百科全书》是个幻想。和供稿人签约的是几位编辑[58];拿到的手稿属于他们,不属于我们。”狄德罗明确地告诉伏尔泰,更重要的是,离开是缺乏勇气的撤退行为:“放弃这项工程,就等于临阵脱逃,这正是那些恶棍想要的……我们应当怎么做?我们应当像勇士一样,鄙视我们的敌人,对他们发起追击,并且向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利用那些审查官的愚蠢。”[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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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47 这个充满勇气的立场在7月底接受了检验,当时,18世纪最激进的一部作品,克洛德-阿德里安·爱尔维修的《论精神》开始在各个书店中广泛销售。爱尔维修是一位非常富有的税款包收人,还是凡尔赛宫的侍臣,花钱买到了王后的侍应总管一职,这部分为上下两卷的专著在出版之前,是通过了符合标准的审查渠道的。这部作品的第一版由《百科全书》的合伙人之一洛朗·迪朗印刷,得到了审查官泰尔西耶的认可,他声明,这本书在他看来不存在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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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49 然而,爱尔维修的《论精神》通篇尽是冒犯之语。该书系统地讲解了人类的头脑及其动机,而且,这位反宗教作家比狄德罗更进一步将人类的状态简化为对愉悦和痛苦的一系列机械化反应。他的理论是,人类主要依据自身获取感官上的满足的能力,或者是避免身体和心理上的不适和痛苦的能力,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这种对人类精神的理解,不仅挑战了灵魂的概念、宗教的实用性和基督教长久以来坚持的先天观念,还呼吁应当对社会进行彻底的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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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51 爱尔维修的思想波及面过大,也几乎没有转圜之地,这令大部分哲人——甚至连那些与他一样持有唯物主义信仰的哲人——都感到让这本书出版很不明智。[60]凡尔赛宫的反应证实了哲人们的判断。爱尔维修亲自送了一本书给身为虔诚天主教徒的王太子,据说后者在读完这本书后,愤怒地冲出自己的房间,大声喊着要让王后看看她的侍应总管都写了些什么“美妙的东西”。[61]命令很快下达,该书遭到了禁止和焚毁,爱尔维修的特权被剥夺,审查官被革职。尽管爱尔维修在三个不同场合公开表示他后悔发表了这部作品,但他还是丢掉了在宫廷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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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5853 《论精神》事件发生之后,《百科全书》迎来了最黑暗的日子。批评者们成功地将普拉德神父的论文和《百科全书》挂钩的事情仍历历在目,而一个更庞大的,由宗教、文学和王室势力组成的联盟也开始将爱尔维修的轻率之举归因于百科全书派煽动起来的放任自流的思想气候。比较重要的批评者中,王太子的门生亚伯拉罕-约瑟夫·德·肖梅出版了一部共六卷的作品,标题为《针对〈百科全书〉的合理偏见》,高唱辞典的反调。他毫不含糊地发出警告:阅读这本辞典,与吸收伪装成营养品的“毒液”没有什么分别。[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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