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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理解艺术品象征性的观展者站在格勒兹的这幅画前,很快就会明白这个场景中有丰富的寓意。如果说笼子让人想起监禁或者拘禁的话,画中打开的鸟笼则象征着某种解放或释放。狄德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揭示其中的含义具体是什么,而是直接对画中这个不安的十六岁女孩说起了话,剥丝抽茧般地将真相展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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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小姑娘,向我敞开你的心扉,实话告诉我,让你如此悲伤、如此彻底地拒绝与人交流的原因,真的是你的小鸟死了吗?……你低垂着眼帘不回答。你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我不是你的父亲,我也并非言行唐突或是过于严肃。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爱过你,爱了那么久,他为此发过誓!他受了那么多苦!眼看着我们所爱受苦是多么难过啊![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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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指出女孩痛苦的缘由——她的爱人——之后,狄德罗迅速地勾勒出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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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你的母亲那天早上没有在家;他来时,你孤身一人;他的相貌多么英俊,他的话语多么真诚!他的话语直接触碰了你的灵魂!他说这些话时跪在你的面前,那情景真是很容易想象的;他拉着你的一只手,你感到热泪时不时地从他的眼中滴落,从你的手臂上流下。你的母亲一直没有回来;那不是你的错,错在你的母亲……我的天,你哭得多厉害!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哭泣。而且为什么要哭呢?他向你许下了诺言,他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的。一个人要是有幸认识你这样可爱的女孩,与你亲近,带给你快乐,他就会一生与你相守……你的母亲在他离开后就回来了,她发现你时你还处在上一刻那梦幻般的状态;人总是那样的。你的母亲和你讲话,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让你那样做,而你却做了这样的事。[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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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要告诉读者这个女孩为什么如此沮丧时,狄德罗被他的编辑格林“打断了”,格林嘲笑他竟然对着一幅画说话。狄德罗接着说:“怎么了,我的朋友,你怎么在笑话我;你嘲笑的是一个认真的人,他正在通过安慰画中的孩子消磨时光,她失去了自己的小鸟,失去了你想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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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换了一个语气,继续向格林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沉醉于这个女孩的画像。这幅画的构思实在是太诡秘和“狡猾”了,以至于很多人站在它面前,却没有理解画家想传递什么信息,而这个信息就是,这个少女不但在哀悼她死去的鸟儿,也在哀悼自己失去的童贞。[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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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的很多艺术评论一样,狄德罗对这幅画的鉴赏表现出他打断自己,并从一个观点跳到另一观点这个有意思的习惯。当狄德罗一开始和这个少女说话时使用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桥段,他表达了自己对她痛苦的同情,并试图让她停止哭泣。在他转向格林时,他放下了无病呻吟的姿态,并承认在他沉思少女诱人的形象时,也想象了自己扮演着引诱她的人的角色。他坦白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烦恼,但如果要我给她造成这样的痛苦,我也不会不乐意。”[51]这可以说是狄德罗的沙龙评论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时刻。从多愁善感转向毫不遮掩的肉欲,狄德罗展现了他与艺术之间分裂的关系的深度和复杂性。讽刺的是,正是格勒兹这个以刻画情绪化的家庭场景闻名大师帮助狄德罗这位评论家超越了他在其他地方宣扬的简单粗暴的道德主义。如果说布歇用轻浮的笔法表现肉体的作品无法打动狄德罗,格勒兹描绘的这个哀悼小鸟之死的少女的可爱小画则将《八卦珠宝》的作者从他的藏身之处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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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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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的沙龙评论中最有趣的段落不再把艺术当作研究的对象,而是有生命的东西。在1765年的沙龙评论中,狄德罗对罗兰·德·拉·波特(他是出色的静物画画家)所作的两幅人物肖像进行了描述,这两幅画甚至“开口说话”,批评他们的创造者在新的绘画体裁上所做的尝试:“罗兰先生,请你听听这两幅肖像画的呼声,你将听到他们在对你大声说话,尽管他们看起来无力又无聊:‘你还是回去画静物吧。’”[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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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在1767年的沙龙,狄德罗在他的朋友克洛德-约瑟夫·韦尔内创作的一系列迷人的风景画中悠闲地“散步”。这个想象中的旅程开始于狄德罗中断了自己的评论,突然向格林宣布:“我本来准备评论[韦尔内的作品],但我决定先到一个海滨国家游览,那里的优美景色备受称赞。”[53]狄德罗和一位匿名的神父一边谈话,一边一起走“进”这些油画,开始在这七个“景点”之中漫步。除了享受韦尔内画笔下的山峰、海洋、瀑布、城堡和作为这场漫步结尾的海港场景以外,狄德罗还不时偏离主题,在这个旅行记录中融入了对艺术的理论性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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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景色:热那亚的灯塔和密涅瓦梅迪卡神殿》克洛德-约瑟夫·韦尔内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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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步和与不知名的神父讨论的过程中浮现的比较重要的一个话题是自然与画家的作用之间的关系。神父提出,风景画家应当尽可能准确而机械地复制周围的自然景观,而狄德罗回应这位同伴说,最好的艺术家应当精心创造出一个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对话,当然,这正是韦尔内在他的画作中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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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多花一点儿时间[在韦尔内的作品上],也许他就能教会你现在没有在自然中看到的事物。你会发现,自然中有那么多事物需要改变!韦尔内在他的作品中省略了多少破坏整体效果和打乱整体印象的东西,他又将多少元素结合到一起,让他的作品加倍地令人陶醉![如果]韦尔内教会了你观察自然,自然反过来也会让你更好地观赏他的作品。[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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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清楚地表明,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不仅能看到自然的本质,而且可以捕捉并重塑自然的精神,同时激发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走入画中。这也是狄德罗在评论中所演示的:通过带领读者进入一个想象中的韦尔内的风景画,他创造了一个初看起来似乎完全自然的世界,但最终揭示出这是一个充满灵感的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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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尝试将观赏艺术的整个体验转换为文字的时刻是沙龙评论的亮点。这其中最惊艳的例子是1765年的艺术评论,狄德罗当时评价了那一届展览中最受欢迎的作品,即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的10×17英尺的参展作品《大祭司科雷斯献祭自己拯救卡利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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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弗拉戈纳尔之后的代表性作品——充满肉欲的家庭场景以及幻想中的人物——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这幅巨大的历史画(后来由路易十五购得)描绘的情节取自公元2世纪帕夫萨尼亚斯的作品《希腊志》中的传说。这个故事因为在开展前不久刚刚被搬上法国戏剧舞台而为法国公众熟知。在瘟疫流行的时期,古希腊的卡莱顿城邦的居民在多多纳[55]求问神谕,想知道该怎样终止这场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瘟疫。神谕回答说,城邦必须献祭一个名叫卡利罗埃的美丽少女,或者找人代替她。在这个故事的高潮,这名少女被带到了祭坛面前,大祭司科雷斯需要在这里杀死这个少女,以拯救整个城邦,而他一直深爱着卡利罗埃。[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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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戈纳尔的《大祭司科雷斯献祭自己拯救卡利罗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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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没有直接对这幅油画做出反馈,也没有解释和描述弗拉戈纳尔如何表现了这个场景,而是选择在评论中操控读者的体验。他说自己无法近距离观察这幅画——人群又一次决定了观展者在沙龙上能看到什么和看不到什么——于是他告诉格林,他决定讲述一个朦胧的、幻觉般的梦境。最终,这个怪异又详细的幻想在狄德罗的笔下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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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先用了相当长的篇幅营造出瘟疫和骚乱的情景,并描写了神谕如何判定美丽的少女卡利罗埃(或她的替代者)必须死去,之后立刻将注意力转向了祭坛,献祭将在这里完成。狄德罗对科雷斯决定代替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去的叙述扣人心弦,就好像他亲眼见证了这个高潮时刻一样。这也正是弗拉戈纳尔在画中描绘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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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刻,大祭司抓起了献祭用的刀,举起了手臂;我以为他要刺向被献祭的少女的胸膛,她曾经蔑视他的感情,现在上天把她交到了他的手上;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用刀刺向了自己。人们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我看到死亡的病征慢慢爬上他的脸颊,爬上这个充满爱意的、慷慨而不幸的人的额头;他的膝盖支撑不住了,他的头向后仰去,一只胳膊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仍然紧握着深深插入他心脏的那把刀。[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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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描述大祭司自杀的情景时几乎喘不上气,继而讲述了油画余下的部分,观察画中那些惊恐得无法动弹的在场者的面容。在探讨了在大烛台旁边的辅祭、几名现场的女性和几位出席献祭仪式的“残忍”的祭司之后,狄德罗将目光聚焦在画面左边中下部分的一个表情骇人的老年男子身上。[58]他在这里为自己的梦作结:“我看到了他的眼,他的嘴,他前倾的身体,我听到了他的惊叫,这声惊叫唤醒了我,画面向后退去……”[59]在这段评论中,狄德罗既是才华可与他的画家朋友匹敌的批评家,又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他自己目瞪口呆的样子。[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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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弗拉戈纳尔的这幅油画偏离主题、如梦似幻般的叙述算得上他的动态艺术评论中最吸引人的几个例子之一。[61]除了再现了该画作魔幻般的气氛之外,狄德罗还迫使读者亲身体验这幅画中的戏剧场景最激烈的时刻。[62]但这个评论中最值得注意的并不是狄德罗“翻译”了弗拉戈纳尔或者科雷斯的传说,而是他在开始叙述这一长串梦境之前复述了柏拉图的洞穴比喻。[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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