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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在霍尔巴赫的宅邸中,狄德罗提出了这些问题,随后,据他自己的描述,他和当时在场的许多不拘泥于礼数的宾客开起了有关人类祖先的玩笑。不难想象,当某个人开始谈论夏娃的子宫和亚当的睾丸时,听众爆发出阵阵狂笑的情景。最早的人类的这些器官正常吗?还是说其中塞满了此后世世代代的人类的种子,然后这些种子被压成孢子,体积越来越小,就好像俄罗斯套娃那样?晚宴结束,宾客散去,狄德罗却留了下来。或许正是在此刻,他和霍尔巴赫一起品着马拉加酒——霍尔巴赫经常用这种极负盛名的甜点酒招待他——并讨论起了一系列与此相关并更加严肃的话题,包括新型动物的诞生,人类物种的自然历史,以及可能发生的世界的毁灭和复苏。[6]他们探讨的这种理论生物学的劲头没有在酒醒后消散。在此后的一个月中,狄德罗写了三段短对话,它们构成了18世纪最引人入胜的讲述原始进化论的作品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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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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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9年8月,狄德罗经历了他记忆中最暴虐的热浪。图瓦妮特和安热莉克已经在7月就逃离了热得要命的巴黎福堡圣热尔曼区,去塞夫尔的河边避暑。狄德罗的朋友们也基本都离开了首都:霍尔巴赫回到了格朗瓦尔;格林向德国宫廷进发;沃兰姐妹在她们临近维特里-勒-弗朗索瓦的家族庄园安顿下来。狄德罗却留在了巴黎,沉浸在工作中。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他就会爬楼梯到六楼的办公室,在屋顶的房椽和石板瓦片下写作。在这个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阁楼中工作只有一个好处:和住在一楼和二楼的房客不同,他可以免受街上臭气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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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狄德罗需要完成的大部分事情是大量的编辑工作。除了“从头到尾”等待他校对的《百科全书》图编第六卷的插图,他还在格林远在德国的情况下临时承担了一个麻烦的活计:为《文学通信》写书评(他把这个工作描述为“为几本很不怎么样的书写几篇很不错的文章”)。[7]他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细致修改当时最重要的几篇现代经济学论文之一,加利亚尼神父的《关于小麦贸易的对话》。虽然不知狄德罗是如何做到的,但在所有这些编辑工作的间隙,他竟然写成了《达朗贝尔的梦》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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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8月31日,狄德罗向他的情人索菲·沃兰宣布,他终于开始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了:将他在霍尔巴赫宅邸的那个胡闹的夜晚做出的思考变成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哲学对话。[8]一开始,在考虑这个对话中该有怎样的角色时,狄德罗想过将两个主要角色设定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及其导师留基伯。初看之下,这两位古希腊思想家似乎是最理想的思想代表;和狄德罗一样,他们都相信这个世界只能被解释为物理的力、物质和机遇共同作用下造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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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随着狄德罗开始创作《达朗贝尔的梦》,他发现这个古典框架会妨碍讨论的展开。在这之前的三十五年间,他一直关注着生命科学的进步和争论,最终决定将他的想法交给当时的思想家来代表。这些想象出来的对话发生在巴黎左岸,而德谟克利特、留基伯和希波克拉底(乃至所有的古希腊哲学家)也很快为新的对话者让路,他们是狄德罗在真实生活中熟识的人:达朗贝尔,雷斯皮纳斯小姐(后来成了达朗贝尔的情人),著名的哲人、外科兼内科医生泰奥菲勒·德·博尔德,还有出现在第一个对话中的狄德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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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部三幕唯物主义戏剧缓缓拉开帷幕,我们跟随着五十五岁的狄德罗和同样已是中年人的达朗贝尔进入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这个作品对狄德罗的诠释和我们在《拉摩的侄儿》中看到的温和的哲人有很明显的差别。这里的狄德罗和真实生活中的狄德罗更相似,是一位更有威严的思想家,是对这位享誉巴黎、当时最有说服力的谈话艺术家之一的投影。而且,在与这个想象出来的启蒙运动天才的交锋中,写实版的狄德罗在言语上霸道地欺负着他的朋友达朗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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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这个对话中的目标很直接:说服他的这位朋友——数学天才、皇家科学院的著名成员、普鲁士皇家科学院的获奖者、法兰西学术院的成员、《百科全书》的前任编辑达朗贝尔——完全用唯物主义的思想理解宇宙。狄德罗指出,万物存在于其中的这个世界,从星星的运转到人类意识中闪现的想法,皆由物质的活动或物质活动的结果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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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狄德罗看来,接受这个哲学教义的第一步是接受一个事实:人类没有任何确凿的理由继续信仰上帝。随着二人对话的展开,达朗贝尔看起来倾向于认可这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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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存在于某个地方,却在空间中没有任何与其对应的点;没有任何维度却占据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的每一个点都是完整的;在本质上与物质不同,但又与物质是一体的;既被物质驱动,又驱动物质,本身却从来不运动;可以对物质发生作用,但又随物质的变化而变化;我同意,这样一个我无法想象,且其本质又相互矛盾的存在,是很难让人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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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撇开有神或是无神不谈,达朗贝尔很快指出了他眼中狄德罗思想体系的主要缺陷:他的朋友没有解释非物质世界以及物质世界之间看起来无法弥合的鸿沟。达朗贝尔提到了笛卡尔的人类存在论中的几个要点——后者将肉体(一种没有思考能力的空间延伸)和头脑或灵魂(一种处于非物质层面的存在)区分对待——并据此向狄德罗发出挑战,让他决定性地论证物质是唯一的实体。[9]达朗贝尔说,证明给我看,整个世界都有同一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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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服这位持怀疑态度的朋友,狄德罗没有和笛卡尔的二元论展开辩论,而是决定论证所有的物质都有潜在的感知能力,而且在正确的情境下可以获得知觉和思考的能力。怀疑论者达朗贝尔反驳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石头也能感受”。[10]狄德罗的回应——“为什么不能呢?”——开启了这个作品中最有趣的思想实验:一尊石头雕像变成了有意识的血肉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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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达朗贝尔为这个思想实验提出的例子是艾蒂安·法尔康涅的《皮格马利翁和伽拉忒亚》,这个雕塑是现实中的狄德罗在1763年沙龙中评论过的杰作。[11]这两位朋友决定以这座雕塑为例涉及一个文人圈内部的笑话。在狄德罗创作《达朗贝尔的梦》的前一年,他和友人法尔康涅在通信中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论,争论的主题是后世在艺术创作中扮演的角色。[12]狄德罗认为,艺术家创作出最好的作品为的是与未来的世代对话,甚至是在艺术家去世之后这个对话也不会结束(这是狄德罗本人的希望)。法尔康涅反对这个对艺术家理想化的看法。根据他的自身经历,他认为,在他的雕塑被推车推出工作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将它们抛在脑后了;他说,这些雕塑是“树上的梨子,掉下来直接变成了酥皮点心”。[13]因此,法尔康涅的雕塑最适合被磨成粉末:毕竟,“法尔康涅已经收到了购买雕塑的款项,而他也很少关心自己当下的名声,对未来的名声更是完全不在乎”。[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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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文中的达朗贝尔和狄德罗选择这个作品更加突出的原因在于它描绘了一尊雕像获得生命的故事。这样的一个场景在主题上不但与狄德罗提出的物质获得生命有明确的联系,而且将讨论焦点放在了区分物质和思想,有生命的事物和无生命的事物的界线上。然而,法尔康涅的雕像在《达朗贝尔的梦》中获得生命的方式与皮格马利翁的神话相去甚远。这一次,在狄德罗的设计中没有轻柔的亲吻和神的干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步骤、机械化的过程,其中包括将雕塑打碎,在石臼里将其碾成粉末,然后将粉末转变成他可以食用、可以变成自己生命一部分的东西。这个推断性的科学理论读起来像是某种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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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将这整个大理石块磨成最细腻的粉末以后,我把它和腐殖质或是堆肥充分混合,浇上水,让这个混合物充分腐烂一年、两年甚至一个世纪,我在这里不考虑时间问题。等到这个混合物变成了性质差不多相同的实质——腐殖质——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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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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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当然不会,但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和这种腐殖质成为一体,让其成为我的一部分,这种东西,化学家一般称其为la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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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这种latus是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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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正是。我种下豌豆、蚕豆、卷心菜,以及其他蔬菜类植物。这些植物从土地中获得养分,而我从这些植物中获得养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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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提出了将这尊雕像变成自身的存在的一部分,并对构成雕像的成分的原子活动性进行了确切的演示,他也就此成功地论述了自己的观点。所有的分子都有潜在的获得知觉的能力,从无生命的范畴转移到人类所说的“有生命的”和“有思想的范畴”。达朗贝尔被这个欢乐的思想实验逗乐了。他说:“这也许是真理,也许不是。但我很喜欢从大理石到腐殖质,从腐殖质到蔬菜,从蔬菜到动物乃至肉体的这个转变。”[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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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上面的思想实验更令人不安的是狄德罗论述的下一步,即为达朗贝尔自身的存在提供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的论述。这个故事在开头非常简单地介绍了这位数学家未婚先孕的亲生母亲。这位迷人的女性名叫克洛迪娜-亚历山德里娜-索菲·盖里内·德·唐森(1682—1749),是一位小说家及沙龙举办人,她最初是生活在日内瓦的一名修女,后来弃誓还俗,于1712年搬到了巴黎。[17]狄德罗接着介绍了达朗贝尔的生父,这位浪荡的炮兵军官名叫路易-加缪·德图仕(狄德罗在文中称他为“拉·图什”)。在这段传记性的叙述最后,狄德罗隐晦地提到了达朗贝尔早年人生中最关键的一点:他的母亲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放在了西岱岛的一个小教堂的石阶上。狄德罗接下来的记叙基本上是对男性生殖液体、女性受孕及妊娠过程和营养物质的同化过程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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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继续我们的谈话之前,我来给你讲一个欧洲最伟大的数学家的故事。这个天才的存在一开始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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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什么都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能从不存在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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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你过于注重字面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位天才的母亲,美丽而行为不端的德·唐森夫人和士兵拉·图什的青春期开始之前,在这两个人年轻而尚未发育的器官之中散布着将会构成我们这位数学家的原始成分的分子,这些分子被淋巴系统过滤,在血液中循环,最终在指定的器官中结合,也就是他父母的性腺。真没想到,这粒珍稀的种子竟然成了型;根据人们的普遍认知,这粒种子通过输卵管到达了子宫。在那里,它通过一个长长的茎附着在子宫上,接着完成各个阶段的成长,最终发展成了胎儿的形态。它从黑暗的监狱中走出的时间到了:新生的男婴被放在了圣让勒朗教堂的台阶上,他也因此而得名,之后他被人从弃婴堂带走,送到了一位玻璃工人好心的妻子——卢梭夫人的怀中;男孩儿吮吸着她的乳汁,身体和头脑逐渐发育,然后成为一位作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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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他的这位朋友生命历程的复述最吸引人的一点不是这个弃婴成长为一位名人,而是这个叫作达朗贝尔的动物——和法尔康涅的雕塑一样——只不过由原子组合而成,他从一个冒着泡泡的物质世界中来,很快也会回到其中去。[19]狄德罗解释说,这个过程简单而又必然:“人或者动物的形成只需要考虑物质因素,其发展阶段顺序为静止的躯体,然后变得有知觉、有思想,继而能够解决岁差问题,乃至成为一个崇高的、奇迹般的存在,之后,这个存在开始老化、衰弱、死亡、腐烂,最终回归腐殖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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