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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达朗贝尔的一生的文学性表现比他对将法尔康涅的雕塑被碾成粉末态度中立、妙趣横生的描述更有说服力,因为前者让这位数学家(以及我们)重新理解了人类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有些令人紧张的对话的结尾,达朗贝尔仍有疑虑,他告诉狄德罗说,他已经听够了机敏的应答,准备回家睡觉了。狄德罗警告达朗贝尔(他的警告自然是正确的),说他很快会在睡梦中梦到他们的这番交谈。随后的梦境不但向读者介绍了头脑在睡眠状态下混乱的生理状态,而且介绍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人类史和世界史,这个历史是达朗贝尔清醒的怀疑主义头脑无法触及的。在那一年8月的最后几天中,狄德罗完成了这个更长的对话之后,摘下谦虚的面具,得意扬扬地对索菲·沃兰说:“让一个梦中的人替我把话讲出来确实是很巧妙的。智慧往往需要一丝傻气。”[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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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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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的梦》的第二幕由雷斯皮纳斯小姐开启,她坐在睡梦中神志不清的达朗贝尔的床边。几个小时以来,雷斯皮纳斯一直在小心地记下他含混不清,而且似乎不合逻辑的喃喃自语。这些思想的湍流在她笔下转变成文字,虽然她尚无法理解这些思想,但在达朗贝尔深入思考他的生命在物质宇宙中所具有的(或缺乏的)意义的过程中,达朗贝尔深陷梦境的身体却不断向外界传达着敬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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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的梦恰好开始于他和狄德罗的前一个对话结束的地方,他重述了自己是如何从静止的物质逐步发展成为能够做出反应且有意识的存在的:“一个有生命的节点……不,这不对。先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才是有生命的节点。这个节点和一个又一个其他节点联系在一起,这些连续的联结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存在,因为我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这一点我能肯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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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斯皮纳斯小姐,水彩及水粉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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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通过各种各样的例子试图解释元素和混合物最终是如何成为他,并在其中运用了大量隐喻和类比。一开始,他提出有生命的分子结合在一起“就好像一个水银小液滴和另一个水银小液滴融为一体一样”。[23]接着,他朝雷斯皮纳斯大喊道,逐步创造存在本体的过程就好比一窝蜜蜂像一大群渺小的个体聚在一起,通过各种微小的捏夹动作来交流:“整个群体会微动,移动,改变位置和形状,……一个人如果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群体的形成过程,他会认为这是一个有五六百个头和五六百对翅膀的单个的生物。”[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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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和狄德罗对话的开头,达朗贝尔没有将这类对存在本体的理解当真。但这位几何学家在梦中比他清醒的时候更有冒险精神,不但提出器官可能促进了他的心理身份的形成,而且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也许可以根据一个特定动物的生物性分支将其切开或者分割为由多个个体组成的小一些的群体。为了解释这个过程,他再一次联想到了像一个独立个体一样运行的蜂群。然而这一次,他提出把它们在结合处切断来精确地对这个群体做出修改,最终他将得到两个新的个体存在:“要小心地,要特别小心地用剪子将这些蜜蜂分开,不过要当心不要切断它们的身体,而是要在它们的足结合在一起的地方准确地剪一刀。不要担心,它们会受点儿伤,但不会死。很好——你的手法就像仙子一样轻巧。你发现了吗,它们一个一组、两个一组、三个一组,朝不同的地方飞去?”[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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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奥菲勒·德·博尔德,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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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水螅,版画及水彩画,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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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德医生插话道,达朗贝尔的蜂群是很有用的一个意象:这个由蜜蜂组成的生物和大型的水螅或者珊瑚虫很类似,后面这种生物可以被切成小型的个体,“只能通过碾压才能杀死”。[26]博尔德选择了在这里用水螅或珊瑚虫当作例子并不令人意外。狄德罗那一代人自1744年开始就对这些微小的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瑞士博物学家亚伯拉罕·特朗布莱首次发表了他对这些半英寸长的多细胞水生无脊椎生物的“观察成果”。水螅有多个形状类似树叶的附肢,因而看起来像是植物,但实际上掠食性相当强,它的触角能伸得很远,缠绕住小型的甲壳类动物或是昆虫的幼虫。更令人吃惊且最能引发唯物主义者兴趣的是水螅有再生能力。将水螅一切两半——和狄德罗文中提到的蜂群一模一样——这两只全新的水螅就能游走。当时社会承认的信仰是上帝在创世的第五天和第六天创造了动物,而水螅似乎能够证明生命可以在当下被创造出来(甚至可以自我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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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螅的无性繁殖对现代的科学家和神学家来说算不上骇人听闻,但水螅惊人的自我维系能力似乎为那些具有神学倾向的学者提出了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这些学者相信的胚中预成说是当时被广泛接受的(且与宗教经典相协调的)对“生命的产生”或生殖的理解。这个出现在古代科学中的理论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从其微缩版本(“种子胚芽”)中发展出来的,并在17世纪通过“显微镜专家”马尔切洛·马尔皮吉和扬·斯瓦默丹的努力成为通用的科学理论,最终传到了18世纪的博物学家手中。马尔皮吉和斯瓦默丹在研究精子的过程中都发表了影响巨大的学术作品,他们的研究称这些小小的游动的“个体”非常复杂,甚至可能拥有灵魂。主要以生物的卵为研究核心的解剖学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提出灵魂的具体位置应该是在人类的卵子中。但无论是支持精子论还是卵子论,所有的预成论者都相信生殖是上帝创世之举的延伸,产生了——一次性地——一代又一代的小型胚胎(拉丁语homunculi,意思是“小矮人”),或者是卵。这个理论在著名的哲学家、神父和神学家尼古拉·马勒伯朗士发表了《真理的探索》(1674—1675)之后,得到了一个虽符合逻辑但非常荒谬的结论:每个卵都包含了所有未来的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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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狄德罗对“生命起源”的看法的传声筒,达朗贝尔含蓄地反驳了这种带有宗教印记的胚胎学。[27]达朗贝尔以水螅为基础对生殖做出阐释,这让他幻想在遥远星球的人类很可能通过“发芽”来“繁殖”,就像水螅一样。他在讲述这个想象时“放声大笑”:“木星或是土星上的人类水螅!男性分裂出男性,女性分裂出女性——这个想法太有意思了……”[28]和他梦中的其他很多情景相同,达朗贝尔的喃喃自语强调了自然非凡的繁殖能力。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在当时难以想象的想法:用科技干预人类繁衍。他预见了胚胎储存,首先提出科学家或许可以将这些能够分裂的人类水螅收集起来,以备未来使用;最终,“无数原子大小的人可以像虫卵一样被夹在纸张中保存,他们……保持一段时间的蛹的状态下,然后破茧成蝶”。达朗贝尔称,这个卵甚至可能生出“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一整个地区,其中的人口都是同一个个体的碎片……”[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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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对人类繁衍类似克隆的幻想也渗透到了狄德罗的另一个相当具有先见之明的想法中。达朗贝尔将分割人类的可能性具象化,提出从身体特定部位的某些“特性”中提炼出特定的基因类型。讲到这里,这位数学家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立刻抓住了一个幽默的意象,即人类的性格和特点将只从男性或者女性的性器官中产生:“将一个人的不同部分分割开来,难道不就产生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了吗?大脑、心脏、胸、脚、手、睾丸……啊,这让道德变得多简单啊!男人生于[阴茎]……女人生于[阴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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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到了这个阶段,端庄如常的雷斯皮纳斯小姐略去了哪种“八卦珠宝”[31]的强烈生理冲动会产生什么样的人类的相关细节。她继续记录了能够实现这一切的科技:一个存储基因的房间,她将其描述为一个“温暖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排排小玻璃瓶”,每个瓶中都有一粒种子胚芽,种子上面有一个描述其天职的标签:“战士、司法官、哲学家、诗人——此外还有装着廷臣、妓女和国王的瓶子。”[32]狄德罗对宇宙的理解充满了这样有趣的古怪之处:自然难以预测的程度令人震惊,只有人类控制自然的能力堪与其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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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莱修式的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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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的梦》中很多具有启发性的想法都可以在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中找到根源。[33]狄德罗已不是第一次从这位古罗马诗人对自然出人意料、充满活力且动摇传统的理解中汲取灵感了。他早期的探讨上帝的作品处处透露着卢克莱修的影响,最有名的是他在1749年所作的《论盲人的书简》中插入的临终场景。在《达朗贝尔的梦》中,狄德罗进一步将这位古罗马伊壁鸠鲁学派学者的世界观与18世纪的科学知识和发现结合在一起。其中一个例子是梦中的达朗贝尔想象了自然发生论[34]的“现实”,这个理论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伊壁鸠鲁学派的标志性理论。和爱尔兰博物学家约翰·尼达姆在1745年的一次著名的实验中所做的一模一样,达朗贝尔想象出了一罐汤,汤里装着浸泡着的肉和压碎了的种子,他仔细地向汤里看去,说他可以看到腐烂的、无生命的物质在彻底消亡的同时长出生命的嫩芽。当描述到他看到游来游去的“微型鳗鱼”(也就是细菌)时,他兴奋地喊道,这个微观宇宙体现了所有生命形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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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达姆的水滴中,所有生命在眨眼之间开始又结束。在真实的世界里,同样的现象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但我们的生命长度如何能与永远相比呢?……在微量的发酵的物质中有无穷无尽的微动物,同样,在名叫地球的这一点点物质存在中,也有无穷无尽的微动物。谁知道在我们之前有什么动物物种呢?谁知道我们之后会有什么动物物种呢?一切都在变化,在消逝,只有整体永远不变。[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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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尼达姆和狄德罗对自然发生论的理解都是错误的。但是,这个关于搅动着的宇宙的“现实”仍然引出了《达朗贝尔的梦》中最有力的时刻,这一刻,达朗贝尔认识到人类也不过是自然无尽的创造和在这个创造过程中转瞬即逝的一个例子而已:“啊,人类的想法多么虚荣!啊,我们所有的光荣和辛劳多么贫乏!啊,我们的视野多么可怜,多么有限!除了吃、喝、活、交合和睡觉,没有别的是真实的……”[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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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唯物主义世界观可能具有的某种特性并没有让狄德罗感到后悔。他在《拉摩的侄儿》中已经强调了他“自己的这个麻烦的哲学理论”带来的道德问题,他也毫无疑问地在《达朗贝尔的梦》中设想了物质世界的空洞。但是,达朗贝尔这个角色,以及这整部作品,并没有陷入存在主义的泥沼。这位哲学家在哀叹了他的生命中缺乏真实和持久的东西后,将注意力从一个鳗鱼可以自我复制的危险世界上转移到了什么是对他自己的生命重要的事物上:诱人的雷斯皮纳斯小姐。达朗贝尔梦到了陪伴在他身边的这位女士,继而“性”奋了起来,并在他的这个幻想对象面前自慰了起来。要记得,这个好笑的时刻是雷斯皮纳斯自己复述给读者的,她在认真地记笔记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她面前正发生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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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说:]“雷斯皮纳斯小姐,您在哪儿?”“我在这儿。”他的脸跟着红了起来。我想摸一摸他的脉搏,但他把手藏了起来。他看起来好像在抽搐。他的嘴巴张开,呼吸急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一声比一声轻柔,然后他转过头去,在枕头上睡着了。我一直很专心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很受触动;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但不是因为害怕。[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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