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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尼是一位心地仁慈、心灵崇高的精神领袖,对苏珊非常体贴和宽容。同时,莫尼还具有一种神秘的能力,可以在祷告的过程中召唤出圣灵的形象,能够让她自己和她身边的人都陷入某种催眠的状态,而莫尼则似乎能够与上帝发生性方面的亲密接触。苏珊说自己通常对宗教仪式十分麻木,但对莫尼激动人心的祷告却远远做不到无动于衷:“离开她的房间时,你会感到心脏像着了火,欢乐和狂喜让你的脸庞散发着光芒,哭泣着流下甜蜜的泪水……我想,如果我适应了这种体验之后,可能也会到达这个状态。”[27]然而,苏珊人生中的这段相对愉快的时光很快结束了。莫尼发现自己深深爱上了苏珊,并因此丧失了与上帝交流的能力。[28]莫尼背负上了愧疚的枷锁,逐渐变得忧郁,甚至越来越疯狂,死前责备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罪孽。苏珊为此深感不安,但没有猜到造成莫尼的羞耻感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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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替莫尼成为女修道院院长的是圣克里斯蒂娜,此人与前任院长截然不同。这个新的修道院统治者灌输的是各种各样最恶劣的迷信,执意强迫修女们实行斋戒、值夜和自残。她对隆尚的统治无疑是这本书中最阴暗的部分:狄德罗在此段中不但讨论了这个修女组成的群体如何将苏珊变成了敌人,而且研究了受压抑的女性欲望在他看来是如何转变成迫害和暴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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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苏珊就触怒了毫无怜悯之心、待人严苛的新院长。苏珊不仅阅读《新约》(并且自主思考),甚至勇敢地烧毁了自己的刚毛衬衫,扔掉了戒律板(一种用来抽打自己的板子)。于是她被看作威胁到了新院长的权威,很快被其他修女暗中监视,被罚几个星期跪在教堂的中央祷告,只准喝水、吃面包,并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中。随后的几个月间,修女们开始发生群体变态;折磨苏珊变成了“一个游戏”,成为“五十个反对[她]的人的乐趣来源”。[29]最终,修女们扒光了她的衣服,让她穿上一个大麻袋,将她在修道院中游行示众,让她挨饿,拿走了她的家具、床垫和鞋袜,把她丢入了修道院地窖中的一个小房间里。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迫害发生在圣克里斯蒂娜院长发现苏珊提出法律控诉、意图离开隆尚之后。院长将所有人集合起来做礼拜(苏珊当时被关在牢房中),她当众宣布,这个不服从权威的修女对于整个女修道院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苏珊想办法成功逃出房间,接着讲述了她跑出教堂之后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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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办法撬开了锁,跑到了唱诗席的门口,发现门是关着的……我躺在地上,头和背靠着一面墙,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身体的其他部分展开,挡住了刚刚完成了礼拜的修女们走出教堂的路。第一位修女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也一样。院长猜到了发生的事情,对她们说:“从她身上踩过去,她不过是具尸体而已。”[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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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原本看起来必死无疑,却意外地获救,救她命的人是马努里先生,他是苏珊雇来帮助自己提出法律诉讼的律师。通过他的干预和经济支持,苏珊很快得知,她将被转移到另一个,也是她的最后一个修道院,位于阿尔帕荣的圣厄特罗普修道院,距离巴黎正南方26英里。马车载着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方形住宅门口,她看到的极为不寻常的情景令她心惊:两三个修女从她们卧室中探出头来,盯着她看。这当然代表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与隆尚的自我否定、严格禁欲的统治不同,这里已经成了欲望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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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到达后不久便见到了圣厄特罗普的女院长,她懒洋洋地坐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发号施令,好似一位暴君。在苏珊的观察下,这位院长(文中没有透露她的真实姓名)从她睡眼惺忪的状态中起身,开始检视由修女组成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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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没有和我们同坐,而是围着桌子走了起来,她把手放在一位修女的头上,让后者将头向后仰过去,亲吻了其额头;她又撩起了另一位修女的高领内衣,把手伸到里面,她自己则用身体紧贴着椅背的背面;走过了另一位修女身边时,她的一只手抚过其身体,或触摸其嘴唇;与此同时,她小口吃着呈上来的食物,并将食物喂给这个或那个修女。[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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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坦率地描述了很多这样的场景,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所看到或经历的这一切中包含的性暗示。尽管这部作品的叙事有时候显得不着边际,苏珊所谓的天真无知却是其中最别出心裁的设计。这不仅让狄德罗能够通过一个无辜的基督徒——而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无神论者——来发出对修道院生活的控诉,苏珊的无知也使得她的性觉醒通过带有奇特的疏离感的叙述表达出来。虽然她对圣厄特罗普的女院长越来越熟悉,但年轻的苏珊对眼前发生了什么依然全然不解,只是单纯地描绘了她和她的这位新朋友身体上出现的生理变化。这种叙事方式的效果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色情场景,读者可以从苏珊这个一无所知的性欲对象的角度观察了当时发生的一切。院长的“羽管键琴课”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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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小房间中]。她动作轻快,立刻打开了羽管键琴,拿出一本书,搬来一把椅子。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觉得我可能会冷,于是从另一把椅子上拿来一个靠垫,放在我面前,弯下腰,抬起我的双脚,把我的脚搁在了垫子上;接着,她走到我的椅子背后,身体紧紧地靠了上来。我先弹奏了一些和弦,接着演奏起了库伯兰、拉摩和斯卡拉蒂的作品。我继续弹着琴,她则掀起了我的贴身衣服,把手放在了我裸露的肩膀上,用指尖触摸着我的胸。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她被压抑得难以呼吸一样。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紧紧抓住我,然后又完全松开,仿佛所有的力量和生命都从她身体中流干了,随后她低下的头抵在了我的头顶。其实,虽然她很疯狂,但她对音乐非常痴迷、高度敏感。在我所知道的人中,音乐对她的影响最为巨大。[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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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演奏的乐曲和唱出的歌声像天使一般”,版画,出自狄德罗的《修女》,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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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后的几个月中,苏珊逐渐成了院长获得自慰的快感的主要来源。过了一段时间,院长不想继续装模作样,于是决定让这个天真的女孩知晓圣厄特罗普修道院的秘密。她暗示苏珊说,修道院可以是一个充满强烈性欲望的地方,哪怕这里的生活要受到隐修规矩的束缚。用院长的话说,人只要聆听“感官的语言”即可,这也是在清楚地告诉苏珊,人的身体天生就掌握自我表达和相互沟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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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含蓄地邀请苏珊和自己发展更明确的性关系,而苏珊不但轻蔑地拒绝了她,而且苏珊最终向她的告解神父说明了院长在与她进行“单纯的”抚摸时发生的各种变化。苏珊在潜意识中担心自己很快也会接受这样的同性恋生活;她将院长在她们交流的过程中体验到的强烈快感描述成一种“疾病”,一种她觉得会传染的疾病。这个情况也引起了苏珊的告解神父勒穆瓦纳的警觉,他指示苏珊不计代价,一定要避开那个“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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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开始躲避之后,院长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罪。和莫尼院长一样,她慢慢地陷入了疯狂,“从忧郁到虔诚,从虔诚到神志不清”。[33]苏珊的回忆录在最后细致记录了歇斯底里如何深深地折磨了院长。她在对苏珊的爱恋和令自己无法承受的负罪感这两极之间摇摆,大声呼唤着自己以前的情人们,赤身裸体地在走廊中游荡,嘴角冒着白沫,语无伦次,口吐污言,鞭打自己,最终因为感到幽灵正把她拖入地狱而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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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去世以后,苏珊再一次成了整个修道院的公敌;她立刻被指控“蛊惑”了院长,致使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造成了其死亡。苏珊在隆尚受到的迫害很可能要再次上演,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和一个与她同样遭受过上级的迫害、对她十分同情的告解神父唐莫雷尔一起逃离修道院。然而,这次逃跑只不过是她受难之路上的又一站。在这个回忆录(草草完成)的最后几页中,苏珊描写了本来是她的救命恩人的唐莫雷尔如何意图强奸她,她如何到达了巴黎,流落到一个妓院中,后来又到了圣德尼路上的一个失足女性收容所居留,最后成为洗衣女工,直到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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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在1796年首次出版。在这本小说问世后的几个月间,赞扬者和贬低者都一致认为这部作品是“有史以来对修道院最无情的讽刺”。[34]尽管这个故事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一定非常有力度且惊世骇俗,但狄德罗在书中并没有将矛头指向天主教信仰;他所谴责的是创造一个“处女教派”的漫长传统,这个传统使得法国丧失了数以万计的公民和他们本应拥有的子孙后代。这其中当然包括狄德罗的妹妹安热莉克,她在二十八岁时丧失了理智,在朗格勒的乌尔苏拉女修道院厚厚的石墙包围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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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与狄德罗人生的这个悲剧有关联之外,他还在这部小说中探索了他认为的宗教苦修生活对人的头脑和身体产生的具体的心理和生理影响。狄德罗选择女修道院而不是男修道院作为讨论的场景并不奇怪。他的观点是,如果说同性隐居无法避免地将会导致心理变态和腐化的话,那么女性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比男性大得多,原因恰恰在于她们的子宫。《修女》或许是第一部刻画了这个冲动的器官可能会如何影响女性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一开始将苏珊描写成了相对理智的女性,继而描述了她容易昏倒,有时发疯,最终甚至被圣厄特罗普女修道院的院长激发了性欲。狄德罗对其他修女的描写更加夸张;她们通过性虐待或者禁忌的性行为表达被压抑的性能量,这些被困在修道院中的女性似乎踏着整齐的步伐,一起走向群体性歇斯底里。狄德罗似乎是在哀叹,女性生理特征上的缺陷仿佛和修道院的荒唐正好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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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溪地的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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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创作《修女》时,狄德罗大约四十五岁。二十三年后的1782年,他对这部小说做了最后的修改。这个令人心碎的作品的口吻以及部分结构来源于英国小说家塞缪尔·理查森,狄德罗不但非常仰慕他,而且在1761年底还为他创作了一篇悼亡文,这篇文章发表在了《外国期刊》上。狄德罗认为理查森为长篇小说打开了探索人类道德和心理潜力的大门,开启了我们现在所知的小说时代。和大多数同属小说这个曾经名声不佳的文学体裁的作品截然不同,理查森的作品没有把读者强行搬到遥远的土地,让他们看着扁平的人物过着不现实的生活;他的作品,比如《帕米拉》(1740,又名《美德的报偿》)和《克拉丽莎》(1747—1748,又名《一名年轻女子的故事》),逼真地描绘出了人类生存中那些微小而熟悉的细节,讲述了现实中的人类生存的复杂性和残酷性。在写作《修女》的过程中,狄德罗不仅抓住了这样的现实主义小说揭露丑闻的潜力,还加入了自己的创造:从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角度来展现人类的性,而这个叙述者本身很不可思议地常常对于自己正在体验的欲望、性变态和性兴奋全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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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遭受的痛苦——狄德罗强迫读者从第一人称视角经历了这一切——是为了通过让读者流泪而激发读者信众对强行施加在人身上的宗教职业而设计的。狄德罗对性的另一个探讨是《布干维尔游记补遗》,知名度仅次于《修女》,却和《修女》截然不同。这个作品与修道院中的性变态以及压抑的性欲望形成鲜明对比,引导读者通向一个用开放的态度对待性和肉体的小岛——大溪地,文章中的内容时常引人微笑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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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狄德罗的很多重要作品相同,这个轻松愉快的哲学对话的灵感来源并不起眼。作品中的多个主题——包括大篇幅的对出轨和婚姻并无意义等话题的讨论——源自狄德罗的个人经历。不过,《布干维尔游记补遗》真正产生于狄德罗在阅读路易-安托万·德·布干维尔的畅销作品《环球纪行》(1771)过程中所做的笔记,他本来计划在《文学通信》评论这部作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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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70年代早期,海军上将布干维尔的名字家喻户晓。和詹姆斯·库克船长一样,这位水手、航海家和数学家不仅完成了环球航行,还对自己的探险过程做了精彩的记录。率领着“愠怒者号”和“星辰号”两艘船,这位上将和他的三百名船员先是环绕了非洲,又继续行驶到南太平洋的法兰西岛(毛里求斯),然后再沿着巴西海岸线行驶到了位于南美洲最南端的麦哲伦海峡,最终回到法国。他在航海志中记录了他在1766年至1769年三年间经历的各种引人入胜的故事,讲述了风暴、坏血症、新大陆、船帆倾倒,以及探险队曾遭遇的一些原住民凶狠对待的故事。[36]但是,包括狄德罗在内的读者看得最入迷的部分是布干维尔对大溪地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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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安托万·德·布干维尔,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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